在我青少年时代,我们中学生们都对《万有文库》着了魔,每出版一卷就一口气读完。这都是些小开本书,用小号铅字印,一色黄纸封面。

书价极其低廉。只消花十个戈比就可以读到都德的《达拉斯贡的戴达伦》或者汉姆生[93]的《神秘》,花二十个戈比便可读到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或者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万有文库》只是作为例外才出版一两本俄国作家的作品。所以有一回我买了一本书名很怪,叫《捷卢里的蓝色瀑布》的新出版的《万有文库》丛书,见到封面上的作者名字叫亚历山大·格林,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格林是个外国人了。

这本书收了格林的几个短篇小说。我至今记得,买了这本书后,我就站在书摊旁边,信手翻开书,读了起来:

 

世上再也没有比利斯更混乱、更奇妙的港埠了……这座语言庞杂的城市活像一个终于决心在偏远的居留地定居下来的流浪汉。一幢幢房子杂乱无章地散布在街道之间,其实这哪里是街道,不过是有一两分近似而已,利斯根本不可能有名副其实的街道,因为这座城市是坐落在断崖峭壁和山冈丘陵之上的,是靠阶梯、小桥和狭窄的山道连接起来的。所有这一切都掩映在蓊郁葱绿的热带植物中。在扇子状的绿荫下,闪烁着妇女像孩子一般纯洁、像火一般热情的眼睛。到处是黄灿灿的岩石,墨绿的树影,古老的墙壁上美丽如画的裂纹;在一座依丘而建的院落里,有个赤足的、抽着烟斗的孤僻的人正在修理一条大木船;远处飘来了歌声,歌声在一条沟壑中激起了回响;在帐幕和大伞下,一个个货摊架在木桩上;无处不是刀斧的寒光、鲜艳的连衣裙和馥郁的花香,那一阵阵的香气,使人像坠入梦中那样暗暗地渴望着爱情和幽期;港口脏得像个扫烟囱的小伙子;高高收拢的风帆,它们的梦,像插有翅膀似的倏忽而逝的早晨,绿油油的海水,嶙峋的峭壁,和长天融成一色的海洋;一到夜间,满天燃亮着催人入睡的星光,一艘艘小艇载着欢笑声在海上游荡——瞧,这就是利斯港!

 

我站在繁花满枝的基辅栗树下,爱不释手地读着,直到把这篇像梦一般奇幻的不同凡响的作品读完。

猛然间,我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愁闷,郁郁地向往着灼灼生光的熏风、海水淡淡的咸味,向往着利斯,向往着它炎热的曲巷、女人似火一般的眼睛、残留着白色贝壳的黄灿灿的粗糙的岩石,以及急速地飞向湛蓝的太空的玫瑰红的云烟。

不,岂止是一般的向往!我不可遏止地渴望亲眼见到这一切,不可遏止地渴望无忧无虑地去过这种自由自在的海滨生活。

就在这时,我想起,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中的一些景色,我曾经见到过。这位陌生的作家格林不过是把所有这些景色集于一页而已。可是我在哪儿见到这些景色的呢?

我没有花很多时间就回忆起了,这当然是在塞瓦斯托波尔,是在那座仿佛从大海的滔滔绿波中升腾至光耀夺目的太阳下,并由苍翠如碧空的树荫划成一条条的城市中看到过这些景色的。塞瓦斯托波尔的全部欢乐的混乱,都在这里,在格林的作品中了。

我继续翻阅这本书,读到了一首水手的歌谣:

 

南十字座明亮地闪耀在遥远的穹旻,

只等第一阵风起,罗盘就离开梦枕,

上帝呀,保佑海船吧,

多多降福于我们!

 

那时我还不知道,格林小说中的歌谣都是他自己编的。

人们陶醉于醇厚的葡萄酒、灿烂的阳光、无牵无挂的欢乐、绚丽多彩的生活(这生活永不懈怠地为我们展示出它那迷人的角落中璀璨的光辉和习习的凉风),陶醉于“崇高的感情”。

所有这一切,都见之于格林的作品。它们犹如清新芳香的空气,令我们这些来自闷热、烦嚣、乌烟瘴气的市廛中的人陶然欲醉。

我就这样认识了格林的作品。后来,当我得知格林是俄国人,真名叫亚历山大·斯捷潘诺维奇·格林涅夫斯基时,并未感到特别惊讶。这也许是因为在此之前,我早已认定格林是黑海人,是巴格里茨基、卡达耶夫和其他黑海作家所属的那个作家群体中的代表人物了吧。

可是当我知道了格林的经历,知道了他是一个背叛者、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过的是极端坎坷的生活时,我不由得大为诧异。真是难以理解,这个命途多舛的孤僻的人,虽然遭受了这么多苦难却仍能始终保持丰富、纯洁的想象力这种伟大的天赋,却仍能始终保持对人的信任和羞涩的微笑。无怪他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自己时说,我“总能在陋屋的废物和垃圾之上,看到云彩的景色”。

法国作家儒勒·勒纳尔说过:“我的故乡在那飘浮着最美丽的云彩的地方。”格林也完全有权把这句话用之于他。

即使格林逝世时,只给我们留下一部散文体的长诗《红帆》,也足以使他跻身于那些召唤人们去攀登尽善尽美的理想境地,并以这种召唤激励人心的优秀作家之列。

格林几乎以他的全部作品为幻想进行了辩护。为此我们应当感激他。我们知道,我们为之奋斗的未来,产生于人类的不可摧毁的天性——善于幻想,善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