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认为,人的大罪有七种,但是在神灵面前应持的操守却只有三种①。所以,我们有七条教人悔恨的原理,而给人安慰的源泉却只有三个!三比七,这真是个叫人伤心的命题,因为这是人比X的问题!……不管是谁,包括圣泰蕾丝和圣方济各②在内,都无法逃脱这个倒霉比例带来的恶果!

①基督教七种大罪为:骄(傲)、妒(嫉)、吝(啬)、奢(侈)、贪(食)、怒、懒。三种对神美德为:信、望、爱,亦称“三超德”。

②圣泰蕾丝(1515—1582),西班牙女修;圣方济各(1182—1220),意大利修士,圣方济各会创始人。

这条教理尽管很刻板,但是它却不但调动着整个天主教世界,而且支配着整个风雅社会。恶一向善于变通敷衍,而善却总是循着一条严格的路线。这是一条永恒的规律。我从中提炼出一句格言,这句格言已经为各种关于良心状态的辞书所证实。

十九

善的形式仅有一种,恶的形式千变万化。

风雅生活也有它的七条大罪和三种超德。是的,风雅与三位一体、自由、贞操一样,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由此便产生了一般原则中那些最重要的格言:

二十

风雅的构成原则是协调统一。

二十一

没有整洁,没有和谐,没有相对的简朴,就没有协调可言。

就构成风雅而论,不能说简朴胜于和谐,也不能说和谐胜于整洁。风雅产生于这三种主要美德的神秘契合。有些人先天与众不同,其秘密就在于能够在任何地方,将这种神秘的契合一下子建立起来。

品味低下的事物会损害服装和房屋的美观,会损害一位陌生人的谈话和仪容。分析一下这类事物,观察家就会发现,它们错就错在或多或少明显违背了协调三原则。

人的外在生活,是一个有机整体,它能够准确地反映一个人,就象蜗牛的颜色从壳上准确再现出来一样。因此,在风雅生活中,各个方面互相关联,互相制约。居维埃①先生不是只要看到一个动物的额骨,或者颌骨,或者股骨,哪怕是一只远古的动物,也能够推断出整个动物的形状么?他不是能够立刻将它归类,或属蜥蜴类,或属有袋类,或是食肉类,或是食草类么?……他从来没有出过错,他靠自己的天才发现了动物生活的统一法则。

①居维埃(1769—1832),法国博物学家。

风雅生活有相同的道理。看到一把椅子,就应该能够判断全套家具的款式。看到马刺,就应该能够想象出马的形状。某种服饰代表着某一个趣味高雅的上流生活圈。每个人的财产都有它的基础,也有它的顶端。研究风雅生活的居维埃们不会作出错误的判断。他们能够告诉你,画廊、纯种马、萨伏纳里①地毯、半透明丝窗帘、马赛克壁炉、伊特鲁立亚②花瓶、以大卫③的雕刻为底座的钟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在收入的总数中应该占多少个零。这么说吧,只要拿一只衣帽钩给他们看,他们就能够描绘出整个小客厅、整个卧室、整座宫殿。

协调要求严格的整体性,而整体性则将生活中的一切事物联系起来。一个趣味高雅的人能够和艺术家一样,根据极微小的东西进行判断。整体性的水平愈高,不合规范的东西在其中就愈明显。拿一支漂亮的大蜡烛插在单枝小烛台④上,做出这种事的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白痴。时髦生活这条重要的定律应该怎样运用,那位著名的夫人(T……夫人⑤)有很深刻的体会。我从她那里学到了这句格言:

二十二

跨进一家人的门槛,女主人的灵魂便一目了然。

①萨伏纳里是第一家王室地毯作坊,始建于一六〇四年。初在卢浮宫内,后迁至一家旧肥皂厂,因此得名(萨伏纳里,Savonnerie,意为肥皂)。

②伊特鲁立亚,意大利古地名,伊特鲁立亚文明的发源地。

③大卫(1788—1856),法国雕刻家(不是画家大卫)。

④这种单枝小烛台只能插一支蜡烛,一八三〇年已经过时,只有小户人家才使用。

⑤一说指塔斯杜夫人,女诗人。一说指塔利安夫人,热月党国民公会与督政府时期有名的风流女子。

客人眼前这幅永恒的巨幅画面代表①着你的财富。作为财富的样本,它绝对不能有偏差,否则你将被夹在两个暗礁之间,一边是吝啬,一边是无能。不论你是浮华过了头,还是谦虚过了头,反正你就不能按协调性来办事了。而协调性的作用,哪怕是最微小的,也是要在你的生产力与你的外在形式之间建立有益的平衡。

①“代表”这个词的动词、名词便由此而来。——作者原注。

你如果真的犯下上面讲的这种大错误,你整个的形象就会毁于一旦。

刚才讲的第一个错误,吝啬,已经遭到非议,但是还没有被当作一种可耻的罪恶而受到鞭挞。因此,有不少人老想收双份利,绞尽脑汁想用有限的开销来过风雅生活。这班人到头来只会有一个结果:出洋相。他们不论何时都象那些蹩脚的舞台设计师,这些设计师搞的布景暴露出机关、支架和后台。他们违背了我们这门学问以下两条基本格言:

二十三

风雅的基本效果是将手段隐而不宣。

二十四

一切暴露俭省的东西都是不风雅的。

事实上,俭省是一种手段,是保证运转良好的神经。但是,它仿佛是润滑油,有了油,机器就运转得平稳灵活,可是油不能让人看见,也不能让人嗅到。

小里小气的人受到的惩罚不只是捉襟见肘。他们在限制自身生活发展的同时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虽然他们明明有足够的能力,但却把自己降格成由于讲虚荣而撞到另一块暗礁①上去的那种人。想到这样骇人的结局,谁能够不心惊肉跳?

在城里也好,乡下也好,你肯定无数次地碰到过那种半贵族式的布尔乔亚。这种人小心翼翼得叫人受不了。因为没有车子,他们对拜访、娱乐和尽责的次数,一定依照马蒂厄·朗斯贝格②的方法精打细算。先生和太太都是帽子的奴隶。太太担心雨淋坏了帽子,先生害怕阳光和灰尘对帽子不利。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预测天气的变化,敏感得好似气压计。只要看见一小片云,他们立刻丢下一切,溜回家去。万一淋了雨,身上沾了泥,回到穷酸相的家里便互相埋怨。他们到哪里都缩手缩脚,所以什么欢乐也享受不到。

①指“无能”,亦即“财力不足”那块暗礁。

②朗斯贝格,十七世纪法国星相家。

上述见解已由一句格言所概括,这句格言适用于每个人的生活,从在马车上入座不得不撩起裙子的女人到想要有几名意大利歌手的德国小王子:

二十五

优游自在得之于外在生活与财产的协调。

只有把这项原则拿来作一番认真思考,才能够在哪怕是最平常的行为中也掌握着自由;而没有自由,风雅就不能存在。一个人倘若能够依据自己的财力把握欲望的分寸,那他就能够守住自己的地位,无需担心栽跟斗。行动上的这种稳妥要求,不妨称之为幸福生活意识,它可以消灾避祸,以免因错误对待虚荣心而突然引发一场风暴。

所以,风雅生活的行家不会在地毯上再铺上长条绿布供人行走,不会因为珍惜地毯而害怕有哮喘病的老伯父到家里来。坐马车出游前,不用去查看温度计。他们对财产的进出听之任之,因而从来不会因财产受损而垂头丧气。对于他们,一切都能够用钱来弥补,或者用下人多少吃点苦头来解决。把瓷瓶、座钟藏在玻璃罩下,为沙发蒙上面子,给多枝烛台装上套子,这样做岂不是和那班可怜虫为伍吗?这班人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个大烛台,立刻用挺厚的绸布给它穿戴起来。趣味高雅的人应该放开手脚享受他拥有的一切。他和封特奈尔①一样,“不喜欢那些叫人过分宠爱的东西”。他不怕天天炫耀自己的光彩,因为他有能力再造光彩,这方面,自然是他的榜样。他不等家具露出许多榫头,老得仿佛卢森堡公园那个老兵②,便先改变它们的用途。

①封特奈尔(1657—1757),法国作家,启蒙思想的先驱。下文的引言出自一八二五年出版的《封特奈尔编年笺注》。

②巴尔扎克在《布洛涅森林和卢森堡花园》一文中将卢森堡花园比作“忧郁的、无精打采的老兵”。

他向来不抱怨东西太贵,因为他什么都估计在先。过劳碌生活的人,接待客人是了不起的大事,他有一张神圣的时间表,到时候便需要翻箱倒箧,将衣柜洗劫一空,把蒙在雕像上的罩子摘下。而过风雅生活的人,招待宾客根本不拘时间,你随便什么时候登门,他都不当作一回事。与发现新大陆的光荣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家族①的家训便是他的座右铭,semperparatus②,他永远有准备,永远是他自己。他的家、他手下人、他的车辆、他的排场,压根儿不知道还有礼拜天这一说。对他来说,天天过节。

最后,simagnalicetcomponereparvis③,他就象鼎鼎大名的德桑。德桑听人通报说约克公爵到了,竟动也不动,只说道:“把他放在四号。”

他也象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拿破仑请她在兰西接待威斯特发利王后,她对管家说:“明天我有一个王后。”④翌日,她以大规模的围猎、丰盛的筵席和华丽的舞会款待几位君王,让他们玩得尽兴尽致。

①指拉斯·卡斯家族。

②拉丁文:永远有准备。

③拉丁文:如果能将伟大的事物与渺小的事物相比。——这是反用维吉尔《农事诗》中的一句诗:“如果能将渺小的事物与伟大的事物相比”。

④威斯特发利王后是拿破仑的弟弟吉罗姆的妻子(吉罗姆被拿破仑封为威斯特发利国王)。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招待吉罗姆夫妇一事载公爵夫人回忆录,但其中没有“明天我有一个王后”这句话。

每个讲究时髦的人都应该从自己的地位出发,仿效他们,广泛地理解生活。只要不懈地探究,只要在具体事情上常变常新,就不难获得神奇的效果。用心去做,整体的优雅就能够永驻。由此便有这样一句英国格言:

二十六

用心维持,乃是风雅的sinequanon①。

要想清洁,就要让件件东西天天光洁锃亮。不过,维持不仅仅是整洁的关键,这个词还表达了整整一个方面的问题。

自从欧洲的服装由精美的纺织品取代了辛劳的中世纪那些镶金丝的粗呢和画纹章的上衣之后,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经历了颇多沧桑。我们如今才不会把资金花去盖一幢早晚要倒塌的房子呢。我们开支本金的利息,购置轻巧的、价格低廉而且易于更新的东西。所有的家庭再也不花掉它们的本钱。②这种计算,是文明发达的结果,在英国获得其最新成就。

①拉丁文:必要条件。

②巴松皮埃的衣服(以此为例是因为它广为人知)用今天的货币计算,价值十万埃居。如今顶风雅的人花在一套衣服上的钱也不会超过一万五千法郎,但是他每个时令都要换新衣服。资金使用上的区别构成了排场上的区别,而排场的区别并不能否定这样一种看法:资金使用的区别也表现在妇女服装上,以及我们这门学问的一切方面。——作者原注。〔译者补注:巴松皮埃(1579—1646),法国元帅。花十万埃居做一套衣服的事见他本人日记。〕

在这个追求舒适的国度,生活物资被看作一件硕大的衣服,这件衣服从本质上说是不断变化的,受时髦生活种种新奇观念的支配。阔人年年都要换马,换车,换家具,就连首饰上的钻石也要更换,一切都焕然一新(一切都有新形式)。所以,再小的家具,制作的时候也遵循这个精神,原料嘛,总是能省就省。我们法国人在这门学问上还没有英国人那般精通,不过我们也取得了一些进步。这年头,帝国时代沉甸甸的细木家具,已经没有一件被人瞧得上眼。还有那些笨重的马车,那些只能唤作半吊子杰作的雕刻,艺术家和趣味高雅的人看了都摇头。我们终于也踏上了风雅和素朴之路。尽管我们目前还不够财大气粗,不能频繁地推陈出新,但是我们至少已经理解了左右目前时尚的这句格言:

二十七

奢华不如风雅费钱。

时下的趋势是大家都把祖宗的规矩甩得远远的。老祖宗觉得置一份房产便是攒下一份资本,而现在人人都本能地认识到,在餐桌上摆一套瓷餐具,又风雅,又舒坦,远胜于拿一个有康斯坦丁①临摹的《福纳丽娜》②的瓷瓶向好奇者炫耀。

①康斯坦丁(1785—1855),瑞士画家,擅长在瓷器和珐琅制品上作画。

②福纳丽娜是一罗马女子,与拉斐尔相爱。拉斐尔画有多幅她的肖像。

艺术可以产生奇迹,而一般人应该把奇迹留给君王;艺术也可以产生珍贵文物,而珍贵文物是全民族的。有人冒傻气,偏要把一件超越自己生活水平的东西引进自己的生活整体;他想显摆,却又没那个谱儿,于是跌到了无能这个泥坑中,而大家是专爱看这种人的笑话的。为了点拨贵族作风的那班牺牲品,我们编了这样一句格言:

二十八

风雅生活既然是自尊心的巧妙延伸,那么虚荣心过分暴露的东西便是画蛇添足。

真叫人惊叹!……风雅生活每一条一般原则都不过是我们宣布的总原则的演绎,原因是维持和维持法则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实行统一性原则的结果。

照我们的格言去做,开销必然可观,好些人因此提出异议,认为这些格言纯属无稽之谈。

他们对我们说:“你们这套理论提出的要求,得有多少财产才能够满足?你给房子配置了新家具,铺上新地毯;你把马车装修一新;你把小客厅的绸帘子之类全部更换,你能担保第二天没有一位花花公子把他油光光的脑袋毫无顾忌地靠在帷幕上?一位老先生心里有气,不会故意往地毯上踩上点泥?那些笨手笨脚的人不会撞坏你的车?你能一年到头拦住那帮没有礼貌的东西,不让他们踏进神圣的小客厅吗?……”

这种话,听起来似是而非。女人在保护自己时,最擅长用这样的话来打掩护。不过这种话早已被下面这句格言驳得体无完肤:

二十九

一个人既然与正派人往来,他就认为家中物品不能仅归自己,而应与朋友共享。

风雅之士当然不会完全用国王的口吻说话,讲什么我们的马车,我们的宫殿,我们的城堡,我们的马,但是他会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中学习“我们的”这个机敏的隐喻表达出来的君王式的慷慨大度。有了这种慷慨大度,他就好象在邀请全体朋友共享他的财富。

所以,上述这番高尚见解又暗含着另一句格言,其重要性较之前一句毫不逊色:

三十

让一个人到你家登门作客,就是认为他有资格与你平分秋色。

一位小家主妇会拿上面讲的那些所谓倒霉事来责备我们的绝对原则,其实那些倒霉事完全产生于不可原谅的错觉。家庭主妇岂可埋怨别人不小心,不讲礼貌?错不是出在她自己身上么?大凡有身分的人,彼此不是有无声的信息,可以互相了解么?风雅之士接待的朋友既然都是与他身分相仿的人,那么他就无需害怕弄出什么事来。倘若果真出了什么事,那也是命运使然,任什么人也甭想躲掉。会客室是一种制度,就说英国吧,贵族已经大有长进,可是家里没有会客室的还是不多。这间小厅的作用是会见下等人。闲人与劳碌人之间有不小的差距,这自然要反映到礼节上。哲学家、投石党人、讽刺家,他们大肆嘲弄礼节,但是他们不会用对待一位侯爵的热情去接待杂货店老板,纵使老板是大选民团成员。不过不能因此便说风雅人士蔑视劳动者。远非如此。风雅人士有一句动人的口头禅,表达了他们对劳动者的社会尊敬:“这是一帮可敬的人……”

嘲笑工业阶级,对风雅人士来说,其愚蠢不亚于折磨蜜蜂,或者打扰正在工作的艺术家。这样做不高明。

所以,沙龙乃是有风雅造化的人的天地,好比战舰是有水手造化的人的天地。假若你不否认我们的开场白,那么你就应该接受由开场白推导出来的一切意见。

由上述理论得出一条根本性的格言:

三十一

在风雅生活中彼此不分轩轾,平起平坐。

一个人在有身分的人中走动,他对谁都不说“鄙人万分荣幸”云云。他不是任何人的卑恭的仆人。

对礼仪的意识如今已经提出了新规矩。趣味高雅的人知道如何叫这些规矩适应具体情况。在这个问题上,建议思想贫乏的人读一读《孟德斯鸠书信集》①。这位著名作家最无关紧要的信,结尾的问候语也表现出一种罕见的灵活与才气。他讨厌的是“我有幸做……”之类暧昧的空话。

①巴尔扎克这里说的是《孟德斯鸠选集》中的《家书》卷。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作家,法学家,政治家,他在书信中十分注意各种问候语之间感情色彩上的微小差异。

自从过风雅生活的人代表一个国家的天然贵族之日起,这些人彼此便完完全全地平等相看了。才能、金钱和权势赋予我们相同的权力。所以,假如有一个人外表显得虚弱贫困,你便只朝他勉强点点头,那你就干了一件蠢事,因为他不久便爬上了国家权力的顶峰。另一个人,你巴结地朝他敬礼,可是第二天他便丧失了权力,栽进了命运为他安排的虚空。

截至目前为止,我们的理论谈的都是事物的精神,而没有谈事物的形式。在一定意义上说,我们谈的是风雅生活的美学。我们在研究关系到具体事物的普遍规律时,发现货真价实的建筑学竟与我们将要阐述的理论有某种相似之处。我们虽然没有大惊小怪,但多少有些诧异。服装、床铺、马车,这些东西把人包藏起来,而房屋呢,也是一件硕大无比的衣服,它用它的方式将人与物掩蔽起来。人似乎会用一切办法,照塔莱朗①的说法甚至采用语言,来隐瞒生活,隐瞒思想。然而,我们就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思想依旧会戳破所有的伪装。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以善耍权术与善变著称。据说他讲过:“人会讲话就是为了撒谎。”

这是一条规律。我们并不想言过其实地强调这条规律的意义,不过我们还是想收录几条与之相关的法则:

三十二

风雅生活要求手段与目的一致,来不得半点含糊。

从这条法则又产生另外两句格言,它们是这条法则的直接结论。

三十三

趣味高雅的人无论何时都知道简化生活需要。

三十四

任何事物均以其本相呈现,这是正道。

三十五

耗费财力修饰外表,结果有弊无利。

三十六

必须将装饰束之高阁。

三十七

不论何物,色彩驳杂是一种低级趣味。

我们不打算在这里列举事例证明这些格言,因为,在下面两编中,我们将要说明这些格言在具体事情上的效果,以便更些原则以概述的形式冠于每章之首更为适宜,因为它们更加专门地涉及每一章的内容。

此外,我们提出的全部观点——下面我们还不得不常常求助于这些观点——在不少人看来,也许是老生常谈

这个批评,必要时我们可以接受,而且觉得这简直是对我们的褒扬。不过,道理尽管讲得简单,有些风雅学家也许能够阐述、论证、组织得更好一些,我们在文章结束前却仍要提醒风雅生活的新秀,具备高雅趣味既不是靠理解这些道理,也不是靠运用这些道理。实践风雅生活应该象操自己的母语那样轻松自如。有些半瓶子醋式的风雅士,追时髦累得半死,看见衬衫上少了一道褶子就手足无措,不惜流血流汗去学一件并不正确的事。这班人就象某些可怜的英国佬,每说一个单词就要从兜里掏出袖珍词典来看。这种风雅士,大家不是常常碰到么?稀里糊涂追求风雅生活的傻瓜们,请记住,从第三十三条格言正好可以得出另外一条原则,这条原则是对你们的终生判决:

三十八

做出来的风雅不同于真正的风雅,就象假发不同于真发。

这句格言又暗含着下述推论,这是一条相当残酷的断语:

三十九

纨袴作风是风雅生活的旁门左道。

纨袴作风实际上是装出来的时髦。一个人一旦成了公子哥儿,他就成了客厅里的一件摆设,一个玲珑剔透的木偶,可以放在马背上,也可以放在沙发里,他可以灵巧地啃或者嘬他的手杖头,至于说到一副会思考的脑袋嘛……压根儿没有。

谁要是从时髦中看到的只有时髦,谁就是白痴。风雅生活既不排斥思想,也不排斥科学,相反,它推动思想与科学的发展。过风雅生活可不仅仅是会花时间享乐,而且还必须擅长在极高的思想水平上使用时间。

我们着手撰写第二编时曾经发现,我们的教义与基督教教义有某些共同点①。因此,在结束本编时,我们想从神学借用一些经院用语。凡程度不等地善于正确运用我们的原则的人,他们取得的成果可以借这些用语恰如其分地表达。

①参看本卷第39至40页。

一个新人诞生了。他的车马合乎高雅的趣味,他招待客人殷勤周到,仆人没有一个粗卤无礼,菜肴没有一味不品列上乘,他谙熟时尚、政治、新词和风行一时的习俗,甚至无妨说,这里面有些东西就是他的创造。最后一点,他家里随便什么东西都具有严格的舒适主义的品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风雅生活的方法论者。他跟得上时代的步伐,他既不谄媚巴结,也不僵硬无礼,你从他那里找不到半个不合适的字眼,也找不到一个叫人倒胃口的手势……这幅图画要是一直画下去,三天三宿也画不完。总之,这种人具有一定的风雅气质。

我们大家都熟悉那么几位可爱的利己主义者,他们掌握了一种诀窍,冲你大谈他自己,却不叫你讨厌。他身上随便什么东西都显得优雅、新颖、考究,甚至富于诗情画意。他招人羡慕。他一方面邀你与他一起玩乐,同他共享富贵,一方面又好象害怕你囊中羞涩。他的殷勤全放在嘴巴上,是一种无懈可击的礼数。对他来说,友谊就是一段音乐主题,他透彻地理解了其中丰富的内涵,能够根据每个人的不同音高来决定这段主题的变化。

他的生活永远带着他个人的印记,这一点,他得到大伙的谅解,因为他处世有方:同艺术家在一起他是艺术家,同老人在一起他是老人,同儿童在一起他是儿童。他叫人着迷,但并不叫人喜欢。他鼓动你是为他自己的利益,他逗你开心打的是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挽留你,奉承你,那是因为他百无聊赖。可是就算你今天发现上当了,明天你却还是要去自投罗网……这种人具备基本的风雅气质。

还有一种人,他嗓音很清亮,讲起话来自然迷人,举止也同样迷人。他会说话,也会沉默。他照应你的时候不露声色。他只拣合适的话题同你聊天,每个字眼都经过精心筛选。

他的语言很纯正。他笑骂,但叫人听得舒坦;他批评,但从不伤人。他绝不会象傻瓜那样,带着无知的自信同你争论,而是仿佛随你一道去探求良知,探求真理。他不跟人争高下,也不长篇大论,他的乐趣是引导大伙讨论,又恰到好处地打断讨论。他性情平和,总是笑容可掬,显得和蔼可亲。他彬彬有礼,不掺一丝一毫的勉强。他待客殷勤,却没有半点低三下四的味道。他将“尊重”二字化作一种温柔的影子。他从来不叫你感到困倦,让你自然而然地对他,也对你自己感到满意。他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拉你进入他的圈子。你会发现风雅精神印在他身旁每一件东西上,一切都令人赏心悦目,你会呼吸到家乡的气息。在亲密无间的气氛中,他天真的气度勾摄了你的灵魂。他大方自然,从来不造作,不招摇,不讲排场。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十分简朴,因为他的感情是真挚的。他直率,但是不伤害任何人的自尊心。上帝怎么造人,他就怎么看待人,原谅别人的缺点,宽容别人的怪癖。对什么年纪的人,他都有准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着急上火,因为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倘若他非勉强什么人不可,事后必定好言宽慰。他脾气温和,又是乐天派,所以你一定会爱他。你把他看作一种典型,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种人具备与生俱来、超凡入圣的风雅气质。

夏尔·诺迪耶①把这种理想的人具体化为他的乌代。这个人物很可爱。作者的笔当然没有损害这个人物的形象,不过光看书中的描写实在不过瘾,必须听诺迪耶本人亲口讲述一些具体的事情才够味。这些事与私生活关系太密切,不宜载诸文字。听了诺迪耶的叙述,你才能明白这些得天独厚的人具有何等神奇的力量……具备磁铁般的吸引力,这便是风雅生活的主要目标。我们大家都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获得这种吸引力。不过,真要想成功,那到什么时候都难而又难,因为成功的条件存在于高雅的心灵中。具备这种心灵的人何其幸福,看到世间万物,包括自然与人,都向他微笑,那真是妙不可言啊……

①夏尔·诺迪耶(1780—1844),法国作家。乌代是他的纪实作品《军队反拿破仑秘密组织的历史》中的人物。

至此,理论问题已经逐一过目,下面来研究细节。

论与人直接相关的东西

“您看,没有这些傻气,能成为有才能的人吗?”

“先生,我看行。不过,有才能的人可爱与否,取决于他教养层次的高低。”

——引自陌生人在沙龙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