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那利想当政治家,他想利用自己的马德里之行作开端。那是在德·绍利厄公爵任驻马德里大使期间,他自己的官衔是随员。不过,按照当时在沙龙中流传的说法,他追随的是德·绍利厄公爵夫人。有多少次,不就是一语定终生么?前内高卢①共和国总统、皮埃蒙特最伟大的律师科拉,四十岁那年,听到一个朋友说他对园艺一窍不通,很受刺激,就当起了朱西厄②,种植花草,创造出新品种,并且用拉丁文出版了《皮埃蒙特植物志》一书。为这部着作,他花费了十年的心血!

“不管怎么说,凯宁③和夏多布里昂也是政治家嘛!”才气已尽的诗人心中想道,“我要让德·玛赛拜我为师!”

卡那利本来想写一本伟大的政治着作。可是他又担心自己用法语散文写作要露怯。对于那些习惯于用四行亚历山大体十二音节诗表达思想的人,散文的要求是极苛刻的。当代所有的诗人中,只有三个人得以将诗人与散文家的双重光荣集于一身,这就是雨果、泰奥菲尔·戈蒂耶④和维尼⑤。再往前数,拉辛和伏尔泰、莫里哀和拉伯雷也都是集二者于一身的。尤其是拉伯雷,他是法国文坛上罕见的杰出人物之一,在所有的文人中,他最有诗人气质。于是我们这位圣日耳曼区的诗人,还是乖乖地力图将自己的战车置于法国官府的保护棚下。

①内高卢为今意大利北部。

②朱西厄(1748—1836),法国著名的植物学家。

③凯宁(1770—1827),英国文人,政治家。

④泰奥菲尔·戈蒂耶(1811—1872),法国作家,诗人。

⑤维尼(1797—1863),法国作家,诗人。

他当上审查官的时候,感到需要一个秘书。这个秘书还应该是他的一位好友,可以在很多场合代替他,在书店里谋划谋划,照应他在报纸上的名气,还有,必要时在政治上给他帮帮忙。一言以蔽之,这个秘书要死心塌地为他效忠。许多科学界、艺术界、文学界的名人,在巴黎都有那么一两个捧臭脚的人,也可以说是警卫队上尉或王室内侍。这些人,借名人的光活着,类似副官之流,担负着各种微妙的使命,必要时自己也要受到牵累,为把偶像捧得高高而效犬马之劳。既不完全是他的仆从,也不完全与他平起平坐。召之即来,勇猛无畏,有了豁口首先冲上前去,撤退时他打掩护,照料种种事务。只要他们幻想尚存,便忠心耿耿,或者一直效忠到他们自己的愿望已经得到满足时为止。到后来,有的人发现他们的伟人未免有些忘恩负义,有的人觉得自己受了人家的盘剥,还有一些人对这种职业感到厌倦,而很少有人满足于这种感情上的令人舒畅的平等。在与一个上等人密切交往中,实际上这是应该追求的唯一褒奖。阿里①就以此为满足,穆罕默德后来将他提高到与自己同等的地位。许多人为自己的虚荣心所欺骗,自以为和他们的伟人一样有本事。忠心耿耿已很难得,象莫黛斯特设想的那种不取报酬、毫无奢望的忠心就更为罕见。然而,麦讷瓦尔②式的人物是存在的。而且,喜欢默默无闻地生活,安安静静地工作的人,在我们的社会中找不到寺院而迷途的本笃会修士③,在巴黎远比其他地方为多。这些勇敢的羔羊,他们的行动中,他们的私生活中,就具有作家表现的诗意。从心灵上来说,从独立思考上来说,从感情的温存来说,他们都是诗人,正象别人是从纸上、从机灵方面、从写过多少行诗来看是一位诗人一样!拜伦爵士以及所有那些——说来可悲!——由于当权者的过错而靠舞文弄墨为生的人都是如此。墨水已成为当今的希波克莱纳泉①了!

①阿里(约600—661),伊斯兰第四任哈里发。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婿。

②麦讷瓦尔(1778—1850),曾任拿破仑的首席秘书。

③本笃会修士以埋头苦干、从事艰巨细致的劳动而著名,因有此喻。

①希波克莱纳泉又称“马泉”,希腊神话中缪斯聚会处,传说诗人饮此泉水后,便灵感大发。

法国审计院有一位年轻的审核官,他被卡那利的名气和这位所谓具有政治才能的人的远大前程所吸引,同时又因受到德·埃斯巴夫人的怂恿——在这件事情上,这位夫人给绍利厄公爵夫人帮了大忙——当了诗人的义务秘书,并得到诗人的宠爱,那情形就象一个投机商爱抚他的第一个入股人一样。这种伙伴式的关系,初露端倪时与友情颇为相似。在此以前,这个年轻人曾经在一位首相身边进行过这一类的实习。

后来,一八二七年,那位首相也和其他许多大臣一样下了台。

那位首相还想得很周到,早把这个年轻人安插进了审计院。这年轻人名叫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年方二十七岁。他已经获得荣誉勋位团勋章,除了其职务的官俸以外没有其他钱财,很会办事,而且在首相办公室干过四年,见多识广。他性情温和,态度和蔼,很有廉耻之心,满怀美好的感情,他很不喜欢站在前台。他热爱自己的国家,很想为国效力,同时荣誉使他十分着迷。如果要他自己选择的话,给拿破仑式的人物作秘书,可能比给首相当秘书更合他的心意。爱乃斯特成了卡那利的秘书以后,给他办了很多事。但是,十八个月来,他看出了这个人的本性,虽然在文学表达上极富有诗意,实际上对人非常冷酷无情。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对文学界尤其适用。才能和品格双全的人,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一个人的能力并不能概括他的各方面。这种能力与人品相分离的现象令人惊异,究竟原因何在,这是个尚未解开的谜,说不定是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人的大脑以及大脑的各种产物——在艺术上,人的手就是大脑的延续——是在脑壳下面开花结果的一个特殊世界,是完全独立于人的情感之外,独立于人称之为公民、家长、个人的品德之外的。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人身上没有任何绝对的东西。花天酒地过生活的人在狂饮暴食之中肯定消耗了他的才气,酒鬼在举杯畅饮之中肯定也浪费了他的才气;可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生活再有节制,也无法赋予自己以天才。同样,描绘爱情的大师维吉尔从来不曾爱过狄东;①可作为公民表率的卢梭,如果能象整个贵族阶级那样大肆挥霍,则会感到十分骄傲。这些也是几乎得到了证明的事实。话又说回来,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就提供了天才与性格完美和谐统一的良好榜样。所以,男子的才对于德而言,就和美貌之于女子差不多:能给人以希望。让我们双倍地赞美心灵、性格与才能完美一致的人吧!

①维吉尔(约公元前70—约公元前19),古罗马诗人。在他最重要的着作十二卷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描写特洛亚王子埃涅阿斯在海上飘泊七年后到达迦太基,和迦太基女王狄东结婚。后来埃涅阿斯抛弃狄东到意大利去重建邦国,狄东愤而自杀。参看本卷第165页注②。

爱乃斯特发现卡那利在诗人的外表下乃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利己主义者。这是利己主义者当中最坏的一种,因为也有讨人喜欢的利己主义者。但是爱乃斯特不知为什么感到不好意思离开他。正直的心灵不会轻易断绝心灵上的联系,假如这种关系是他们自己主动结成的,就更其如此。莫黛斯特的信件通过邮局传递的时候,秘书和诗人还很和睦。但是也象别人家夫妻和睦相处一样,秘书总是自我牺牲。卡那利对他直言不讳,拉布里耶尔对这一点看得很重。他过去对卡那利也是敞开心扉,无所不谈的。再说,卡那利此后终生都被人认为极其伟大,象马蒙泰尔①一样受到欢迎。在他身上,优点光彩夺目,而缺点则是被掩盖着的一面。他如果不那么爱虚荣,不那么自命不凡,也许说话就不会有这么响亮的声调了。这种声调对当今的政治生活可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他的冷酷无情会以正直、公正的形式表现出来,他的自我卖弄中也夹杂着义气豪爽。后果对社会有益就行,至于动机是什么,那就只有上帝才管得着了。莫黛斯特的信送到时,爱乃斯特对卡那利已经看透。两位朋友刚刚吃完午饭,在诗人的书房里聊天。那时诗人住在院落尽头楼下的一套住宅里,面向花园。

①马蒙泰尔(1723—1799),法国小说家,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在宫廷中颇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