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加斯东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勒内,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不,它以雷霆万钧之势,突然降临到可怜的路易丝头上。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我的不幸产生于猜疑。如果是确信,那就只有一死了。前天,我在第一次梳妆以后,想在饭前和加斯东一起散散步,我找了他好久,但遍寻无着;我找到马厩,发现他的牝马浑身是汗,小马倌正在用小刀为它除去汗斑,准备给它刷洗。

“谁把菲代尔塔弄成这般模样的?”我问孩子。

“是先生。”孩子回答说。

我在马脚上认出了巴黎的泥土,这种泥土和乡下的土色完全不同。

“他去巴黎了。”我心想。

这一念头在我心里又引出了无数别的念头,把我全身的血液都汇集到一处。在我让他单独活动的时候,他不对我说一声就去巴黎,而且是来去匆匆,几乎把菲代尔塔累垮了!

……猜疑把它那根可怕的带子愈收愈紫,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我离开马厩,在相隔几步远的一条长凳上坐下,试图稳定一下情绪。正在这时,加斯东看见了我:“你怎么啦?”他忙不迭地问。从他那充满忧虑的声调中可以听出,他一定发现我的脸色白得吓人。我站起身来,挽住他的手臂;但我觉得两腿的关节软弱无力,不得不重新坐下;他见状忙把我抱进附近的一间会客室,仆人们也慌了手脚,纷纷跟进屋里;加斯东挥了挥手,把他们打发走了。当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什么也不想说,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卧室,想关起门来痛哭一场。加斯东在我身边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一面听着我抽泣,一面用天使对待信徒的耐心盘问我,但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等我眼睛的红肿退了,等我的嗓音不再发抖时,我再见您。”最后,我这样对他说。

这您字一出口,他便蹦到了房外。我倒了一点冰水,用来洗洗眼睛,擦擦发烫的脸颊。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外,我连他的脚步声也没听到。

“你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我说,“我发现菲代尔塔无力的腿上沾满了巴黎的泥土,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要去巴黎;不过,你是自由的。”

“你这种怀疑是极端错误的,为了惩罚你,我要到明天才把去巴黎的动机告诉你。”他回答。

“看着我。”我说。

我逼视着他的两眼:我用自己心中的无限去发掘他心中的无限。可是,在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丝毫不忠的痕迹,因为人的心灵上有了不忠,眼珠就会变得浑浊不清。我装出放心的样子,可心里还在嘀咕,男人们和女人一样,也会欺骗人、说假话的!这一天,我们俩一直没有分开。喔!亲爱的,我愈是看他,就愈觉得片刻也离不开他。他撇下我一人才不多一会儿,当他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心里就翻腾得那么厉害!我的生命已经和他合为一体,而不由自己掌握了。我曾经作过严竣的申明,以答复你严峻的来信。当初我和那个神圣的西班牙人在一起的时候,何曾感到过这样的依赖性?现在,这残忍的孩子却用我对待费利普的态度来对待我了。我多么恨这匹牝马!我真傻,竟养了这么些马!可是总得把加斯东的脚砍掉,或者把他关在这个小别墅里。我的头脑里充满了这类愚蠢的念头,从这一点上你可以看出,我是多么缺乏理智!如果连爱情也不能把他关在笼子里,那就没有其他力量能留住一个感到厌倦的男子了。

“我使你感到厌倦了吧?”我突如其来地问。

“瞧你还在这样毫无来由地折磨自己!”他的眼睛里满含着情意绵绵的怜悯,“我从未象现在这样爱你。”

“我所崇拜的天使啊,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接过他的话头说,“那就让我把菲代尔塔卖了。”

“卖吧!”

这句话压得我头也抬不起来,加斯东似乎在说:“这里只有你是财主,我自己一无所有,我的意志是不存在的。”就算他本人没有这样想,我也认为他是这样想的;于是,我又一次离开了他,独自回房睡觉去了,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勒内哟!人在孤独的时候,只要把心一横,就足以走上轻生自戕的绝路。这景色优美的花园,这繁星点点的夜空,这带来阵阵花香的清新空气,还有我们的丘陵和山谷,全都显得阴沉、黑暗和荒凉了。我如同掉进了峭壁下的深谷,处于毒蛇和毒草的包围之中;我遥望长空,但看不到上帝。度过这样一个夜晚,一个女人就会大大见老。

“骑上菲代尔塔,去巴黎吧,”第二天早晨我对他说,“别卖它;我喜欢它,它会把你带回来的!”

然而,他一听我的口气就明白了;因为,我虽然试图隐藏起心中的怒火,但我说话的语气还是把它流露出来了。

“相信我!”他向我伸出手来,又朝我看了一眼,他的动作和眼神是那样庄严,使我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我们女子都是小人之辈!”我大声说。

“不,你是为了爱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把我紧紧搂在胸前。

“别管我,你自个儿去巴黎吧。”我想让他明白,我已经消除了怀疑。

他走了;我原以为他会留下来陪伴我的。我不想向你描述内心的痛苦。我的身上附有另一个我,我原先不知道她的存在。首先,对于一个正在恋爱的女子,这种场面具有某种悲剧性的庄严气氛,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前半生的情景会一幕幕地呈现在你的眼前,你在那里看不到一点儿前景;点滴小事都会变成了不起的大事,眼神就象一本书,话音里含着冰凌,对方一动嘴唇,就象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我希望他会拨转马头,因为我刚才的态度已经够高尚、够伟大的了。

我径直登上木屋别墅的顶层,目光追随着他在大路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