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伙子是我今天早晨雇来的。”马赫立刻向拉赛纳解释说。“你那两间房子有一间是空着的吧,让他先住半个月再付房钱行吗?”

拉赛纳的大脸庞上立刻露出十分不信任的神情。他扫了艾蒂安一眼,连句表示遗憾的话也没说,就回答道:

“不行,我那两间房子有人住。”

艾蒂安虽然对这种拒绝早有准备,但心里仍然觉得很不好受,他不知为什么竟突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了。没关系,他要是拿到了那一个半法郎他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坐在另一张桌子跟前喝啤酒的那个矿工已经走了。其余的人,一个个都是来冲嗓子的,是单纯地为了冲一冲嗓子,既没有乐趣,也不为过瘾,只是默默地满足一种需要,然后就又同样摇摇晃晃地蹒跚离去。

“那么,没有什么别的事吗?”拉赛纳别有用意地问马赫道,马赫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完他的啤酒。

马赫回过头来,看到只有艾蒂安一个人在那里。

“有,为支坑木的事又吵了一场……”

马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酒馆老板的面孔气得通红,由于多血的体质,他激动得浑身和两眼直冒火。最后,他发作了。

“吓,好啊!他们要是打算降低工价,那他们就会完蛋。”

艾蒂安使他感到不便,但他仍然一面瞟着艾蒂安,一面继续说下去。他用隐语,彼此心照不宣地谈论着埃纳博经理,谈论着埃纳博的老婆和他的侄子小内格尔,但是并没有点明他们的名字。他一再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非得在最近哪一天和他们闹翻不可。工人们实在太苦了,他讲述道:工厂正在一个个地倒闭,工人不断地失业,流离失所。一个月来,他每天才卖出六斤多面包。昨天有人告诉他,邻近一个矿井的老板德内兰先生已经没法维持下去了。此外,他刚接到从里尔来的一封信,里边写得很详细,尽是令人不安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低声说,“信就是那天晚上你在这儿见过的那个人寄来的。”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他的妻子这时走了进来。她是个热情的女人,身材瘦高,长鼻子,颧骨处略微有些发紫。在政治方面,她比丈夫还要激进。

“是普鲁沙来的信,”她说,“啊!要是他能做主的话,那事情立刻就会变好的!”

艾蒂安已经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理解了他们的那些困苦和进行报复的思想,并且十分激动。他突如其来地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接着他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

“是普鲁沙呀,我认识他。”

大家都望着他,他不得不补充说:

“是的,我认识他,我是个机器匠,他在里尔当过我的工头……是个很能干的人,我经常跟他交谈。”

拉赛纳重新又打量他一下,脸色很快地改变了,突然显露出同情来。最后他对妻子说:

“这位先生是马赫带来的,是他雇的一个推车工,想问问咱们楼上有没有空房,能不能先让他住半个月以后再付房钱。”

于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谈妥了。有一间房子的房客今天上午刚搬走。酒馆老板十分激动,越来越无顾忌,他一再说,他向老板们提出的要求,是完全能够办到的事,不像很多别的人那样,强求过于难以得到的东西。他的妻子耸耸肩膀,表示决不放弃自己的权利。

“再见吧,”马赫打断他们的话,“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得下井,只要有人下井,就得有人死在里头……瞧你,刚从里边出来三年,身体就变得这么壮实了!”

“是啊,我的身体好多了,”拉赛纳得意地说。

艾蒂安走到门口,向正往外走的马赫道谢;马赫点着头,没再说什么。年轻人望着他吃力地走上通往矿工村的道路。拉赛纳太太走过来请他稍等一下再领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洗一洗,因为她正在招待顾客。他是否应该留下来呢?他又犹豫起来,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因为他认为纵然挨饿也得能看见太阳,也要有自主的快乐,这使他更加留恋起各处流浪的自由。从他顶着狂风爬上矸子堆,直到他爬在黑暗的地下巷道里熬过了那一段时间,仿佛经过了许多年。他不愿意再干这种活,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实在过于艰苦,一想到要像牛马一样任人驱使,受人压榨,他那做人的自尊心就感到愤慨。

当艾蒂安的思想正在进行这样的斗争时,他的眼睛扫视着辽阔的平原,渐渐地看清了平原上的景象。他十分惊异,当长命老老爷爷在黑暗中用手势把这片广大的平原指给他看的时候,他决没有想到它是这个样子,沃勒矿井清清楚楚地重新展现在眼前,那砖木结构的建筑、涂了柏油的选煤棚、盖着青石板的井楼、提升机的机房和淡红色的高大烟囱,一起挤在一个凹地里,样子非常丑恶。在这些建筑的四周是一片贮煤场,他原来也没想到贮煤场会有那么大,越来越高的波浪般的煤堆形成一个墨湖,支着天桥铁轨的台基高高地矗立着,在一个角落上堆满了备用的坑木,好像一片被砍伐了的树林。右边,矸子堆像一个高大的街垒挡住了视线,最早堆起的部分已长满了野草,另一端冒着浓浓的黑烟,一年多以来就被自然的火烧着,在表面的灰白色页岩和砂石中间留下了一道道血红色的锈痕。再望过去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和甜菜地,不过在眼下这个季节,田野里是一片光秃。长着耐寒植物的沼泽中夹杂着几棵稀疏的矮小柳树。远处的草原上长着一排细弱的白杨。在很远的地方有几个小小的白点,那是城镇,北面是马西恩纳,南面是蒙苏。树木光秃的旺达姆森林则在东边,它以一道紫线划出了东面的地平线。在这铅灰色的天空下,在这冬天下午的阴沉日子里,沃勒矿井的全部黑东西,扬起的全部煤粉,都落满平原,飞上树枝,铺到路上,撒在田里,在各处覆盖了大地。

艾蒂安望着这一片景色,最使他惊奇的是那条他夜间没有看到的运河——人工开凿的斯卡普河。这条运河从沃勒直通马西恩纳,是一条八九公里长的银灰色的长带,是洼地中升起的一条两旁大树成行的通路,绿色的堤岸、苍白的水面一直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水面上浮动着一只只朱红船尾的货船。矿井附近有一个码头,那里停泊着一些货船,天桥上的斗车正直接往船上装煤。接着,运河拐了一个弯,斜穿过沼泽。这片光秃秃的平原的整个灵魂似乎就在这里,就在这条齐整的河上;它穿过整个平原运送着煤、铁,好似一条大道一样。

艾蒂安的目光从运河转到盖在高岗上的矿工村。他只能看到村子的红色瓦顶。后来他的目光又转向沃勒矿井,停在陶土坡下就地烧成的两大堆砖上。公司的一条铁路支线从一道栅栏后面经过,一直通向矿井。现在正是最后一批清理工下井的时候。只有一辆由人推着的车皮发出吱吱的尖叫声。现在,不可知的黑暗,难于理解的轰鸣,莫名其妙的闪闪星光,都不存在了。远处的高炉和炼焦炉也随着白日的到来而变得苍白了。只剩下毫不间断的抽水机的抽水声,依然像永远填不饱肚子的吃人怪物似的一声声地喘着粗气。这时他才弄清楚那灰色的雾气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艾蒂安突然拿定了主意,也许是因为他仿佛又在矿工村边上看见了卡特琳的明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沃勒矿井吹起了一股造反风,这他不清楚,他愿意再到矿井下边去受苦,去战斗,他激动地想起了长命老谈到的那些人,想起了那个喂饱养肥、蹲在那里的大神——有上万个不认识他的饥饿者正在替他卖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