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对我们的惩罚,”苏瓦林用激烈的声音继续说,“我们相爱是有罪的……是啊,她死得伟大,她的血会唤起无数的英雄,而我也不再怯懦……啊!什么人都没有了,没有父母,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一旦需要我去要别人的生命或献出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会使我手软的!”

艾蒂安停下来,在夜晚袭人的寒气中哆嗦着。他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说:

“我们走出来很远了,回去好吗?”

他们掉过头,向着沃勒矿井慢慢走回来,刚刚走了几步,艾蒂安又说:

“你看见新出的布告了吗?”

这是指今天早晨公司又派人张贴的那些黄色大布告。这一次比前一次明确,缓和,答应只要被裁的矿工第二天下井,就发还他们的记工簿。既往不咎,甚至保证不追究那些危害性最大的分子。

“是的,我看到了,”机器匠回答说。

“那么,你有什么看法?”

“我看一切全完了……大家一定会下井的。你们都是胆小鬼。”

艾蒂安激动起来,开始替同伴们辩解。光杆儿一个人,当然可以什么都不怕,而饿得要死的一群人就无能为力了。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回沃勒矿井,在矿井的漆黑的建筑物前面,艾蒂安继续说着,发誓自己绝不再下井,可是他原谅那些将下井的同伴。后来,他想了解一下,听说木工还没有把竖井的井壁修好,是不是井壁的木板真的被土挤得鼓起来,以致有五米多长的一段地方,连罐笼上下都会蹭着?沉默不语的苏瓦林,只是简单地回答了几句。他昨天还上班去了,罐笼上下确实有磨擦,开机器时必须加大马力,才能让罐笼从那儿过去。人们对此提出意见,所有的工头却都同样气愤地回答:我们要的是煤,那个等以后再修理。

“你看着吧,非塌了不可!”艾蒂安嘟哝说。“那才热闹了!”

苏瓦林两眼盯着模糊不清的矿井,平静地作出结论:

“既然竖井要塌,劝同伴们回去下井,他们一定会吃苦头的。”

蒙苏的钟楼正敲九点。艾蒂安说要回去睡觉,于是苏瓦林又补充了一句,并没有伸出手来跟他握别:

“好吧,再见,我要离开这里了。”

“怎么,你要走了?”

“嗯,我要回了我的记工簿,我要到别的地方去。”

艾蒂安又惊异又激动,直勾勾地望着他。两个人一起走了两个钟头,苏瓦林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而且是用那么平静的声音说出的。但是,正是这个突然分离的消息,使他心里感到难过。他们俩彼此了解,在一起吃过苦,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不免感到伤心。

“你要走,你要到哪儿去呢?”

“到那边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

“我们还能相见吗?”

“我想不会了。”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面对面地站了片刻,彼此都找不到什么话说。“那么,再见吧。”“再见。”

艾蒂安走上矿工村的斜坡,苏瓦林转身又回到运河的堤岸上。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低着头不停地向前走,走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逐渐变成夜色中的一个活动的黑影。他不时停下来,数着远处传来的报时钟声。午夜的钟声响过以后,他才离开河岸,向沃勒矿井走回来。

这时候,矿上空无一人,他只遇到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工头。要到两点钟,才能供气开工。他到更衣室去取他故意丢在柜子里的上衣,上衣里面包着工具:一把安着钻头的手摇钻、一把非常结实的小锯、一把锤子和一个凿子。然后,他又走开了。但是,他并没有从更衣室出来,而是溜进通向安全井的窄过道。他夹着上衣,也没有带灯,悄悄地走下去,数着梯子来计算深度。他知道,罐笼是在三百七十四米的深处与内壁的第五个壁托相蹭的。他数到五十四节梯子时,就用手摸索起来,摸到了鼓出来的木板。就是这个地方。

他好像对自己所要做的工作作了深思熟虑的熟练工人一样,立刻灵巧又沉着地工作起来。他在安全井的隔板上锯开一个口,和提升井打通。随后,他赶紧划一根火柴,借着光亮看了看井壁的情况和最近修理的情形。

在加来和瓦朗西纳之间的地区,开凿矿井困难空前,因为地下经常有水,在水平最低的盆底处形成巨大的水流,妨碍掘进。只有安装壁板,就是说像作木桶似的,把木板连接起来,拦住汹涌的泉水,才能使竖井跟地下湖隔开,这样,又深又浊的湖水就紧紧被隔在壁外。在开凿沃勒矿井的时候,曾经不得不安装两道壁板,一道在竖井的上部,从流沙和白色粘土当中穿过,流沙和粘土的周围是布满缝隙的白垩地层,所以就像吸满了水的海绵一样;另一道在竖井的下部,底下紧挨着煤层,这里有细如面粉的黄沙,像液体似的流动着。所谓的“急流”也就在这里,它是一个地下海,是诺尔省煤矿的威胁,是波涛汹涌而容易翻船的大海,是无人知晓、深不可测、在地下三百多米的地方翻着黑浪的大海。在一般的情况下,尽管压力很大,井壁还支持得住。可是,就怕附近的岩层由于老巷道长年累月地开采而发生塌方,从而造成岩石裂缝,进而慢慢延长到板壁,使壁板逐渐变形,向竖井里边鼓起。那时,就有发生严重事故的危险,就会有崩塌和洪水的威胁,矿井将会像发生雪崩一样被泥土和地下水彻底毁掉。

苏瓦林跨在自己刚打开的洞口上,看到井壁的第五个壁托变形变得十分厉害。木板已经鼓出框架,有的甚至出了榫槽。在接缝处,可以看见很多被矿工们称作“小嘴”的渗水的地方,水从用浸油麻塞起来的板缝中喷出来。由于时间仓促,木工们只在角上加了些角铁,而且作得也很粗糙,连螺丝都没拧好。毫无疑问,在壁板后面,“急流”中的沙子正在猛烈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