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只好跟佩克走,因为佩克已经提起食品筐,似乎担心累着雅克。佩克知道筐里还有两块牛肉、面包和一瓶刚开盖的酒,这就是他叫饿的原因。雨越下越大,巨雷震撼着车库,他俩从左门出来,朝食堂奔去。此时,利松号的锅炉已经凉了。夜幕下,打雷闪电,大雨从天窗浇到它身上。它被丢在那里,静静睡着了。它附近有个水龙头没有关紧,水哗哗直流。在地上积成水潭,从利松号轮子下流进地沟里。

进食堂前,雅克想洗把脸。那里有间小屋,里面备有木桶和热水。他从筐子里抽出肥皂,把手和脸上的煤灰洗净,换上自带的备用衣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这样做也是公司的要求。每遇晚上有幽会,雅克一到勒阿弗尔就换上干净衣服,尽量打扮得漂亮一些。佩克只洗了一下鼻尖和手指就到食堂等雅克。

食堂很小,黄色墙壁,里面光秃秃的,只有一个供职工热饭的炉子、一张钉在地上的锌皮桌子和两把椅子,别无他物。职工自带食品,铺上纸,再用小刀叉着吃。那里有扇宽大的窗子透着亮光。

雅克站在窗前说:“这场雨下得真糟!”

佩克坐在桌前的长凳上说:“您怎么不吃了?”

“我不吃了,老兄。您要是高兴,就把我的面包和肉也吃掉吧!我不饿。”

佩克毫不客气,狼吞虎咽把肉吃完,把酒喝光。他经常吃双份饭,因为雅克的食量很小。由于雅克常把剩下的东西给他,他更喜欢雅克,像狗一样忠于雅克。佩克停了一下,嘴里嚼着东西说:“下雨有什么关系,这里不是可以躲避吗?当然,要是一直这么下,我可得另找地方。”

说到这里,佩克不由笑起来,因为他悄悄告诉过雅克他同菲洛梅内·索瓦尼亚的关系。这样他即使一夜不归,雅克也不会感到奇怪了。菲洛梅内住在哥哥那座小楼底层,紧靠厨房,只要佩克轻轻一叩百叶窗,她就会去开门,然后佩克就一步跨进去。据说车站职工都到她家里睡过觉。但现在她只让司炉佩克一个人去,好像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雅克发现大雨停了片刻又猛烈地下起来,便低声骂道:“妈的,真见鬼!”

佩克用刀叉住最后一片肉,像位好好先生那样笑着说:“喔,您今晚有什么心事吧?唉,碰上咱们俩,别人不能说什么,咱们不会磨损弗朗索瓦——马泽利娜大街休息的床位。”

雅克马上离开窗子。

“为什么?”

“天哪!和您一样,从春天起,您总在凌晨两、三点才回去睡觉。”

看来佩克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偶然发现了雅克同塞芙丽娜的幽会。在各个寝室,司机和司炉的床位挨在一起,这是公司的安排,尽可能让司机同司炉搞好关系,因为在工作中,他俩必须密切配合。佩克发现生活一向很规律的雅克近来有些异常了。

雅克顺口说:“我有头痛病,夜里走走感到好受一些。”

佩克大声说:“喔,您是完全自由的。我这是说句玩笑话。即使有朝一日,您真遇到了什么麻烦,也别不好意思对我讲。有我在这儿,您有什么想法尽管开口。”

佩克想作进一步解释,便拉住雅克的手,用力握着。然后,他搓搓手,把包肉的油纸扔掉,把空酒瓶放回筐子里。他像专干抹桌洗碗等活计的佣人,把桌子收拾干净。此时,雷声已停,但雨还在下。

“我先走一步,您忙您的吧!”

雅克说:“喔,既然雨还在下,我就去隔壁行军床上躺一会儿吧!”

在车场边上有间小厅,里面放着几个布套垫子,供在勒阿弗尔作短暂停留的司机和司炉休息之用。雅克见佩克冒雨往索瓦尼亚家跑去,便转身走进临时休息厅,但他并没有躺下。由于里面闷热,他开着门,站在门坎上。厅里有位司机正在打鼾。

又等了几分钟,雅克不甘心失去幽会机会,这场雨来的不是时候,叫他生气。赴约的愿望愈来愈强烈。他虽然考虑到有可能见不到塞芙丽娜,但仍认为自己应该去一下,那也是一种欢乐。他十分激动,冒雨冲了出去。他来到幽会地点,顺煤堆小路前进,雨帘迎面打来,使他难以睁眼,他不得不躲进工具房暂避一时。他同塞芙丽娜已经在那里躲过一次了,感到那里并不荒凉。

雅克走进黑咕隆咚里的小破屋里时,一只纤细的手把他抱住,滚烫的嘴唇贴在他的嘴上。原来是塞芙丽娜,她正等在那里。

“天哪,您早就来了吗?”

“对,我发现要下雨,便提前赶来了,您怎么现在才来?”

塞芙丽娜有气无力地长吁了一口气,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用力地搂抱过他呢!她顺势滑坐在屋角的空麻袋上。他则跌坐在她身边,他们依旧搀着手,她把自己的腿压在他的腿上。他们谁也看不见谁,但他们呼出的热气融汇在一起,他们感到飘飘然,如腾云驾雾,似乎周围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热吻之后,他俩不由自主地以“你我”相称,卿卿我我,似乎两颗心已融为一体了。

“你一直在等我?”

“喔,我一直在等着你,在等着你……”

她停了一下,没有吱声,用力把雅克拉过去,他就顺势用力搂住她。塞芙丽娜没有料到雅克会冒雨赴约,因为刚才她已有些失望,认为今晚见不到他了,偏在此时雅克来了,这真是喜从天降。她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需要,需要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雅克。她没有考虑后果,也没有想其他事情。雨势更猛,拍打着工具房的屋顶;从巴黎来的最后一趟列车进站后开了过去,车声隆隆、笛声呜呜,震动着大地。

雅克重新站起时,他惊讶地发现外面在下雨,他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当他又坐下去时,手触着一个锤把。他高兴了,因为他成功地占有了塞芙丽娜。她没有挣扎就归他了,而他也没有犯病掐死她,没有在那种本能的支配下把她视为抢到手的猎物而推倒、掐死。现在雅克已无意报仇,因为那是遥远的往事,是穴居时代男性首次受骗而结下的冤仇。这冤仇代代相传,传到雅克这里已变得模糊不清。对,占有塞芙丽娜是件十分幸福的事情,她治好了他的病。他感到塞芙丽娜是另外一种女性,柔中有刚。她身上沾着另一位男子的血迹,那血迹就是她性格刚毅的证明。雅克一向缩手缩脚,现在却乖乖地听从塞芙丽娜的支使。他情意缠绵,恨不得同她融化到一起,又用力把她紧紧抱住。

塞芙丽娜把自己的一切统统交给了雅克,感到十分高兴。她从内心斗争中解脱出来,但说不出所以然来,她为什么长久地拒绝他呢?既然这种事儿如此欢快和温柔,她早就应该答应他。现在她才明白,她虽感到等待是美好的,但在等待时,她就有意把贞操奉献给他。她感到要活下去,她的心灵和肉体都需要绝对和持久的爱。过去,另外两个男人所给予她的是恐惧和痛苦,实在叫她害怕。直到现在,命运仍在践踏着她,把她弃在淤泥和血泊之中。她有一头乌发,一双天真无邪的媚眼,但闪现在她眼前的尽是恐怖。不管怎么讲,本质上她仍应算作处女,刚才她是第一次主动委身于一位男性。她喜欢他,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溶化到他身上,甘愿作他的奴隶。她属于他,他有权任意支配她。

“喔,亲爱的,抱住我,别松手!我听你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不,不!你是主人,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来爱你,来听你的吩咐!”

数小时之后,大雨已停,车站上一派宁静,只有遥远的海面上偶尔传来一些不清晰的声音。他俩手挽着手拥抱在一起,突然一声枪响,吓得他们哆嗦着站了起来。天快亮了,塞纳-马恩省河河口上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这枪声是怎么回事儿?各种假想立即涌上心头,是他们不谨慎,亲热时间过长?难道卢博发现了,在持枪追寻他们?

“你别动,等在这儿,我出去瞧瞧!”

雅克小心翼翼来到门口。他躲在黑影里看见有个人跑过来,听声音是卢博,他在催促巡夜员。卢博大声说他看见有三个人偷煤。近周以来,卢博经常在晚上产生错觉,以为看到了贼。今天他在恐惧之中,摸黑打了一枪。

雅克低声说:“快,快走!这儿不能待,他们要来搜查工具房,你快跑吧!”

在强烈的感情冲动之下,他俩又紧紧拥抱在一起,胳膊搂着胳膊,嘴唇贴着嘴唇,气喘吁吁。然后,塞芙丽娜顺车场宽大的墙根阴影溜走;雅克则悄悄躲到煤堆中间。他们走得正是时候,因为卢博他们的确要来搜查工具房。卢博发誓说,小偷就在工具房里。巡夜员的灯笼在地面上移动,互相争论了几句,然后又回车站去了。他们白找了一阵子,十分生气。

雅克安静后,决定回弗朗索瓦——马泽利娜街去睡觉。他正走着,差点撞在佩克身上,叫他大吃一惊。佩克边穿衣服,边骂骂咧咧。

“您这是怎么了,老兄?”

“别提了,妈的!他们把索瓦尼亚吵醒了,他听见我正同他妹妹在一块儿,披上衬衫就下楼了,我赶忙跳窗逃出。噢,您听!”

女人的叫声、哭声和别人的叱责声,还有一名男子粗嗓门的怒骂声一起传来。

“咳,这下子可完了,他一定会狠狠揍她一顿。她白长到卅二岁,他一抓住她就像打小孩那样揍她。啊,她真倒霉!可是我又不能去管,因为他是她哥哥。”

雅克说:“但我感到他对您很宽容,他只在发现妹妹同别的男子在一起时才发火。”

“喔,这谁知道呢?有时,他睁一眼闭一眼。可是有时,您听,他又在揍她。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不喜欢妹妹,她终归是他妹妹呀!他宁肯放弃一切,也不肯离开妹妹。只是他太注重名声。妈的,今晚够她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