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儿子和仆人告别了贝里公爵夫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完全出乎朋友们、男爵夫人和年老的杜·恺尼克小姐意料地回到了家里。老姐姐凭盲人所具有的敏锐听觉,听出了三个男人在巷子里的脚步声。加斯兰把三支火铳和军刀挂到原来的地方,不安的朋友们在点着那盏古灯的小桌子四周围成了一圈,男爵看了看大家,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下面这句带有封建时代遗风的天真的话:

“不是所有的男爵都尽了自己的责任。”

然后,他吻抱了夫人和姐姐,在自己那把旧椅子上坐下,吩咐给儿子、加斯兰和他自己备饭。加斯兰为了保护卡利斯特,用身子去挡他,结果自己肩头被砍了一刀,此事过于平常,女主人们几乎没有对他表示感激。男爵也好,来看望他的客人也好,对胜利者既没有诅咒也没有辱骂。大家一声不吭,这是布列塔尼人的性格特征之一。四年来,从来没有人听到男爵说过一句蔑视他的敌手的话,他要履行自己的责任,敌人也要尽他的天职。这种无言的沉默是意志坚定不移的标志。这最后的挣扎,犹如残烛的余辉,耗尽了男爵的精力,致使他目前处于这种衰竭状态。波旁家族奇迹般地被赶跑又奇迹般地回来,这次再度流亡,他感到十分忧伤。

当晚上将近六点这出戏开场的时候,男爵按老习惯已在四点钟进过晚餐,此刻正坐在壁炉前面靠花园一侧他那把椅子上,听夫人朗读《每日新闻》,听着听着,脑袋搭在椅背上睡着了。

男爵夫人坐在壁炉前面一张老式靠背椅上,离开好似多节疤的古树般瘦骨嶙峋的男爵不远。这是位典型的只有英国、苏格兰或爱尔兰才有的讨人喜欢的女人。只有那儿出这种雪白粉嫩的金发女郎,一绺一绺的鬈发好象由天使们的巧手做成,蓬蓬松松,光线似乎沿着卷曲的头发在往下流淌。

法妮·奥勃里安是个天仙般的美女。温柔多情,贫贱不移。说话似音乐一般和悦,碧眼象清泉那样纯洁。十指纤细柔嫩,双眸脉脉含情。美得细、雅,无论是画笔还是语言都无法加以描绘。四十二岁,风韵犹存,好似那色彩斑驳、到处是鲜花硕果的秋天,雨过天晴,显得清新绚丽。

男爵夫人一手拿着报纸,指头翘起,指甲修得方方正正,象古代美女的塑像那样。数日来由于刮风而天气转凉,她穿了一件黑丝绒袍子,半躺在椅子上,姿势得体而不造作,双脚伸向前面的壁炉取暖。圆领的紧身衣裹着轮廓极美的双肩和丰满的、并没有因给独生子哺乳而变形的乳房。一绺绺鬈发按英国式样垂在面颊两边。一头美发象亮晶晶的金丝在阳光中闪耀,不象有的头发那样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她把头发简简单单地挽了一挽盘在头顶,用玳瑁梳子别住,又请人替她将披散在颈背上的短发结成辫子,这些短发是种族的标志。

这根可爱的小辫子和长发一起细心地高高绾起,露出脖子与漂亮的肩头之间那波浪式的曲线,看上去十分悦目。这个小小的细节说明她一向注意自己的梳妆打扮,总想使她的老丈夫瞧着喜欢。如此体贴,叫人心里多么高兴,多么快乐呀!当你看到一个女人在家居生活中注意梳妆打扮(而别的女人只在恋爱时才注意)的时候,请相信,她一定是个贤妻良母,是家庭的欢乐和幸福,她懂得妻子的责任,她的内心和她的温情里具有与她的外貌同样的美。她偷偷地行善,她能够钟爱别人,她爱亲友就象她为了他们而爱上帝一样,没有一点私心。

因此,在天国里保佑着这位妇女的圣母,似乎为了嘉奖她年轻贞洁,循规蹈矩,厮守年迈的贵人,而给她绕上了一道可以免遭岁月摧残的光轮。她原来的美貌即使有所消减,柏拉图也会当作新的风韵而加以颂扬。过去极其白嫩的面色,现在已经变成画家们所喜爱的暖色,象珍珠一样富有光泽。宽阔美丽的前额焕发着光彩;深蓝色的双眸在毛茸茸的浅色睫毛下面闪着极其温柔的目光;虚浮的眼睑和肌肉已松弛的眼角使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感;下面的眼圈呈淡白色,象人中部位那样,散布着一根根细小的血丝;鹰嘴状的小鼻子显得颇为庄重,使人想起她这位贵族姑娘的出身;一张端正可爱的嘴,长着一口洁白的小牙齿,由于总是彬彬有礼而常常挂着笑容,显得更加美丽;虽已经有点发胖,但纤细的腰肢和苗条的身材尚未受到破坏;美貌虽然已是秋色,但仍象朵朵被人遗忘的鲜艳的春花,又象是瑰丽多彩的盛夏;丰腴的双臂,皮肤光滑细嫩,线条饱满;最后,一副开朗、安详、淡淡的玫瑰色面容,一双晶莹纯洁的蓝眼睛,过于放肆的目光会使之害羞的蓝眼睛,使人感到她象天使一般无限和蔼,无比亲切。

壁炉的另一边,椅子上坐着八十岁的老姐姐。她与她的兄弟除了衣着不同之外,一切都很相似。她一边听读报,一边结着袜子,这活计是无需用眼睛的。她的眼睛上长了一层翳,弟媳多次劝她动手术,她坚决不肯。其中奥秘,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推说自己缺乏勇气,实际是不愿意为自己破费二十个金路易,因为这样一来家里就会少了这笔钱。可是,她内心却很想再看看自己的兄弟。这两位老人使男爵夫人的美貌显得更加出色了。在恺尼克男爵和他的姐姐之间,哪个女人看上去不年轻美貌呢?双目失明的泽菲丽娜不知道八十高龄给她的面容所带来的变化。呆滞无神的白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使她那副苍白而千瘪的面孔如同死人面孔一般;三、四颗牙齿龇在外面,使那张脸变得有点儿吓人;深凹进去的眼眶四周泛着红晕;嘴巴附近和下巴颏上长着几根早已变白的胡须;这副冷漠而平静的面孔藏在一顶棕色花布做的小帽子下面,帽子象棉被那样绗着直缝,帽檐用薄纱打成蜂窝形的褶裥,用总是带点儿棕红色的带子系在颔下。杜·恺尼克小姐在绉布衬裙上面套一条粗呢裙子,这是个地道的可以藏金路易和荷包的夹层裙子。荷包缝在腰带上,她象穿衣服一样,早晨系上,晚上解下。上身穿一件布列塔尼地方流行的紧身衣,与粗呢裙子用的同一种料子,领口饰有一个百褶领圈。百褶领圈的浆洗问题是她与弟媳妇之间唯一有争论的问题,因为她一个星期只肯换一次。从这件紧身上衣宽大的棉袖子里伸出两只干枯而有力的胳臂,一双枯黄色的手使胳臂看上去象白杨木那样惨白。长期结毛线的习惯使手指弯曲,象钩子一般。这双手象一架不停转动的织袜机:要是看到这十个指头停下来,那才是怪事哩!杜·恺尼克小姐不时拿起插在怀里的一根长绒线针,从帽檐下面塞到白头发里去搔痒。一个外乡人要是看到她不怕戳着自己,若无其事地把绒线针重新插到怀里去的样子,可能会觉得好笑。她的腰板象教堂的钟楼那样挺拔,这副挺直如柱的仪表可以看作是一种老来俏,证明骄傲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感情。她笑起来乐呵呵的。她也尽了自己的责任。

法妮看见男爵已经睡着了,便停止读报。太阳从一扇窗户移向另一扇窗户,象一条金色的带子把这间古老的大厅凭空一分为二,把那些几乎是黑色的家具照得亮锃锃的。阳光给地板上的雕花抹了一层光,在箱柜上闪动,把栎木桌子的桌面照得通亮,从而使这舒适的棕色大厅给人以欢快之感,法妮的声音就如同这太阳一般光明、一般欢快的音乐,在八十老妇的心里回响。阳光很快变成了血红色,不知不觉颜色愈来愈深,最后成为令人感伤的落日余辉。男爵夫人陷入沉思,一句话也不说。半个月来,这情况老姑子已经注意到了,她试图解释这种沉默。她没有问过男爵夫人一句,但她还是继续以盲人的方式研究这种忧虑的原因,好象在读一本白色字母的黑书,而在盲人的心里一切声音都好象是预言的回声。天黑对失明的老妇来说无关重要,她继续织毛线。室内是如此的安静,钢针碰撞的声音也能听得见。

“妹妹,刚刚报纸掉到地板上去了,可是您并没有睡呀。”

老妇说,神色狡黠。

夜已降临。玛丽奥特走来点上灯,把灯放在壁炉前面的一张方桌上,然后去拿她的纺锤、线团和一张小凳,坐到朝庭院的窗洞下面,专心一意捻起线来,天天晚上如此。加斯兰还在牲口棚里忙着,检查男爵和卡利斯特的马,看看马厩里是否一切都很妥帖,给两只漂亮的猎狗喂晚饭。这两个畜生的欢叫在宅子黑影憧憧的院墙上激起了最后的回声。这两条狗和那两匹马是显赫一时的骑士团的最后一点残迹。

假设有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沉思遐想宅子里仍然活着的人物形象,突然听到马嘶、蹄响、犬吠,可能会吓得心惊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