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凯嘉鲁埃海军元帅的旗舰舰长,他的英勇表现以显眼的痕迹记录在他那留下伤疤的脸上了。单看他的外表,谁也不会相信这位布列塔尼水兵会有暴风雨盖不住的嗓门,俯视大海的锐眼,无与伦比的胆量。他不抽烟,不骂人,象女孩子那样温和文静,象老妇人那样关心他的小狗蒂斯贝,随着小狗的性儿,满足小狗的需要,以此表示他对自己往日的风流韵事的高度重视。他从不提起自己曾使德·埃斯坦伯爵①大为诧异的惊人之举。虽然他具有残废军人的外貌,走起路来好象害怕踏死蚂蚁,虽然他抱怨海风凉,太阳热,雾气湿,但他长在红齿龈上的一口白牙并不示弱,可以确保他的癖好获得满足,而且是个破财的癖好;一天要吃四顿饭,胃口象修士那样大。他的身架象男爵一样,瘦骨嶙峋,坚不可摧,羊皮纸一般的皮肤贴在一把骨头上,就象一匹瘦得皮包骨的阿拉伯马,太阳照得青筋闪闪发光。他的面孔保持着古铜色,因为他到过印度,但没有从那儿带回一个思想,也没有带回一个故事。他曾流亡,把家产荡光,后来又获得圣路易十字勋章和一年两千法郎的养老金,由海军残废军人管理处支付,这是他多年为国王效劳所应得的报酬。轻度的神经官能症使他疑心自己害着千百种毛病。这情况不难解释,因为他在流亡期间受了不少苦。他曾在俄国海军中服役,直到亚历山大皇帝想用他来攻打法国,他才辞职不干,跑到敖德萨去,住在黎塞留公爵②身边。他同公爵一起回国。黎塞留公爵使这位前布列塔尼海军引以为荣的老将获得了一份应得的养老金。他是在路易十八时代回盖朗德的,路易十八死的时候,他当上了该市的市长。神甫、骑士、德·庞-奥埃尔小姐十五年来已经养成习惯,晚上在杜·恺尼克家度过,城里和地方上的其他贵族名流也有来的。在杜·恺尼克家里,本镇小圣日耳曼区①的领袖是谁,大家不难猜到,这儿,新政府派来的行政官员,没有一个打得进来。六年来,神甫每当说到紧要之处:Domine,salvumfacregem!②总要先清清嗓子。盖朗德城里的政治活动也就到此为止了。

①德·埃斯坦伯爵(1729—1794),法国王家海军少将。

②黎塞留公爵(1766—1822),政治家,法国大革命后于一七九〇年流亡俄国,帮助俄皇亚历山大一世攻打土耳其,并于一八〇三至一八一四年间任敖德萨总督。王政复辟后回法国,先后出任外交大臣和内阁总理。

①圣日耳曼区是巴黎贵族聚居的地方。此处指盖朗德镇的贵族社会。

②拉丁文:主啊,保佑吾王吧!

穆士是一种扑克游戏,玩的时候每人发五张牌,另带一张翻牌。翻牌决定王牌的花头。轮到谁打牌,谁就说要或不要,完全听便。如果不要,只输自己下的注,因为只要篮子里没有存钱,每人押的注很小。如果要,就应该吃进,同时按赌注的总数赢得一定的比例。如果篮子里有五个苏,吃进一次牌就赢一个苏。不吃进,就被记入穆士:于是注的数目是多少,他就欠多少,待到下一圈将欠数放入篮子里。大家把欠的穆士记录下来,下一圈按所欠数目的多寡,由多到少,顺序放入篮内。轮着谁打牌的时候谁说弃权,就在这一圈中摊开自己的脾,并被视为局外人。发剩下的牌,大家可以按先后次序用手中的牌去换,就同两人对打的扑克一样。谁愿意取几张就取几张,以致头家和二家可以两人把牌全部拿光。

翻牌归发牌的人,因此他是末家。他可以用这张牌换手中的一张牌。一张“炸弹”可以轰掉所有其他的牌,“炸弹”名叫弥斯蒂格里,也就是梅花J。这种扑克玩起来虽然极其简单,但也不无乐趣。人们贪财的天性,灵活的手腕,面部的表情动作,都可以在这游戏中得到培养和训练。在杜·恺尼克府上,每个打牌的人拿二十个筹码,相当于五个苏,这样,每圈赌注的总数达五个里亚①,在这些人眼里,这是笔大数目了。如果手气好,可以一次赢五十个苏,在盖朗德谁也不会在一天里花掉这么多钱。因此,德·庞-奥埃尔小姐对这游戏的劲头不亚于好好打一场猎的猎人。这种扑克游戏之简单,根据法兰西学院编的专业词汇解释,仅次于打巴达伊②。泽菲丽娜小姐算半份,同男爵夫人合伙,她对打穆士的兴趣一点也不亚于旁人。押一个里亚,可能赢回五个。一圈一圈赢下去,对这个聚财的老小姐来说,是个重大的金融活动。她在这上面所用的心力同最贪婪的投机商在交易所开盘之后对公债行情涨落的关注没有什么两样。

①里亚,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二十个苏等于一法郎。

②牌戏名。

一八二五年九月的一天晚上,德·庞-奥埃尔小姐输了三十七个苏。这之后,大家订了一条公约:以后谁输了十个苏之后一旦表示不想再来,牌局便终止。让一个人看着别人打穆士,自己不参加而心里难过,这在礼貌上是不允许的。凡是爱好都有其诡谲之处。骑士和男爵这两位政治家找到了回避公约的办法。当大家都强烈希望把热闹的牌局继续下去时,如果德·庞-奥埃尔小姐或泽菲丽娜小姐已经输了五个苏,豪爽的杜·阿尔嘉骑士总是奉送十个筹码给她们,条件是如果她们赢了就得还。这位大手大脚的老光棍,别人不花的钱,他肯花。也只有老光棍可以放肆地向小姐们献这种殷勤。男爵也送给两位老小姐十个筹码,托辞要把牌局继续下去。两位吝啬的老小姐总是收下的,当然,按女孩子的习惯,总不免要扭捏一番。男爵和骑士必须在赢了的情况下才能如此慷慨,否则,送这十个筹码就可能含有侮辱的意思了。如果凯嘉鲁埃家有位姑娘来看姨妈,穆士打起来会很热闹。凯嘉鲁埃家的人在姨妈家从来没有人称呼他们凯嘉鲁埃-庞-奥埃尔,连仆人也不这样称呼,因为他们在称呼问题上有十分明确的吩咐。姨妈教外甥女如何在杜·恺尼克家打穆士,以此作为莫大的乐趣。小外甥女奉命要文雅有礼。在小外甥女见到英俊的卡利斯特时,这不难做到,因为凯嘉鲁埃家的四位小姐都爱他爱入了迷。这四位年轻少女是在现代文明中长大的,对五个苏并不珍惜,输了一圈又一圈,记录下来的穆士总数有时高达上百个苏,从一次输二个半苏直到一次输一百个苏不等。这样的晚会,瞎跟老小姐大为兴奋。在盖朗德,打牌吃进称做得手。男爵夫人根据手中的牌,有把握可以得手多少,就在她姑子的脚上轻轻踩几下。在篮子里筹码多的时候,要还是不要,心里很矛盾,贪得和怕失的思想进行着斗争。打牌的人互相询问:“您要吗?”同时对手上有好牌想碰碰运气的人表示羡慕,对自己不得不放弃表示失望。夏洛特·德·凯嘉鲁埃通常由于牌打得冒失而被指责为荒唐,但她自己却很得意。然而,回到家里:如果这天她没有赢,姨妈就对她表示冷淡,并且教训她,说她性格太果断,年轻人不当顶撞应受尊敬的人,端篮子或出牌的样子太放肆,风俗习惯要求年轻人谨慎一些,谦虚一些,人不可以幸灾乐祸,等等。当篮子里的筹码太多的时候,大家总是开玩笑,说要套上牲口拖篮子,用牛拖,用象拖,用马拖,用驴拖,或用狗拖。这样的玩笑一年里要开上千次,但总觉得很新鲜,二十年了,也没有人发觉这是重复的玩笑。套牲口拖篮子的建议总是把大家逗得乐起来。眼看别人把满满一篮子赢去,自己做了贡献而一点也没有得着的人所说的难过话儿也逗得大家很乐。大家出牌不知不觉却很慢,一边聊天,一边心里打着算盘。这些高贵的人们,打起牌来,互不信任,心地狭窄得可怜。每当神甫端篮子,德·庞-奥埃尔小姐几乎总是指责他作弊。于是,神甫便说:

“奇怪,我挨罚的时候就不作弊了!”

在桌子上亮开自己的牌之前,谁都要进行一番深思熟虑,进行一番仔细的观察,说几句好歹算是机智的话,并作一番聪明而巧妙的评论。打牌的时候还不时停下来谈谈城里发生的新闻,或议论议论政治事件,你可以想想这副情景:打牌的人把牌象扇子一样捏在手里,贴在胸口,专顾讲话,一停就是整整一刻钟,经常如此。暂停之后,如果发现篮子里少了一个筹码,人人都说自己已经放进去了。大家都说骑士因为想着他耳朵里嗡嗡响的铃声,想着脑袋、淘气的妖精而忘记放了,所以几乎总是他补足赌注的缺额。骑士补了之后,泽菲丽娜老小姐或狡猾的驼子就开始后悔:这时她们就想也许是自己没有放,她们相信没有忘记,但又怀疑自己,好在骑士相当富有,这点小亏还是吃得起的。当大家谈起王族不幸的命运时,男爵就不知道牌该怎么打了。

有时,所有的人都指望赢,而结果总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打了一定圈数之后,各人又赢回了自己的筹码,时间已经很晚,于是分别告辞而去,既没有输也没有赢,但并非没有乐趣。在这些激烈厮杀的晚会上,大家会埋怨起穆士来,说穆士不够刺激。打牌的人抱怨穆士,就象黑人抱怨天气不好就在水中打月亮一样。他们认为晚会不够精彩,费了很大劲儿,但乐趣不大。所以,德·凯嘉鲁埃子爵和夫人初次来访时,谈起惠斯特和波士顿①比穆士有趣,对打穆士感到极端腻味的男爵夫人鼓励他们教给大家,当时杜·恺尼克府上的这群人准备试它一试,对这些牌戏上的新玩意儿不无惊叹之感。可是凯嘉鲁埃夫妇无法使他有懂得这两种牌的打法。凯嘉鲁埃夫妇一走,他们都说这两种牌太伤脑筋,象做几何作业,其难无比,宁愿打他们心爱的穆士,简单容易的穆士。穆士战胜了现代扑克,就象布列塔尼到处是旧事物战胜新事物那样。

①惠斯特,今桥牌的前身,十七世纪由英国人发明,十八世纪初,路易十四统治末期传入法国。波士顿也是一种四人打的牌戏,打牌的搭子不象桥牌是固定的,而是每局临时始配,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发明于波士顿,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