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纳罗·孔蒂以夸奖的神情瞅了卡利斯特一眼。贝阿特丽克丝在灯光下看上去比刚才还要俏丽。蜡烛的白光照得她的前额象缎子一样发光,照得她那双大眼睛光华四射,照得她那蓬松的鬈发象是涂了油,照得发卷上几根金发一闪一闪发亮。她以优美的动作将纱巾向后一推,露出头颈。于是卡利斯特瞥见她那象牛奶一样白嫩的颈背。颈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皱褶,皱褶向两边分开,形成两股对称、柔和而诱人的波浪,逐渐消失在肩头。女人才有的这种倏忽变化的姿色,在人人已经看腻了的社交场上,很少产生效果,可是对卡利斯特之类没有经验的青年却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贝阿特丽克丝的头颈与卡米叶的绝然不同,说明她完全是另一种性格的人。从头颈上可以看出出身的骄傲,一种贵族所特有的韧性,以及这两种个性中所包含的难以言喻的刚强,这刚强也许是打过天下的祖先留下来的最后一点遗风。

卡利斯特连吃饭的样子也装不出来,他的心情激动,一点不感到饥饿。象所有青年人一样,初恋前的精神紧张折磨着他,并把首次萌发的春情深深地铭刻在心上。这年纪,强烈的爱的欲望受到道德观念的控制,造成矛盾的心境。正是由于这种心境,他们才毕恭毕敬久久迟疑不决,温情脉脉陷入沉思遐想,莽撞冒失缺乏任何考虑,这些都是阅历浅、心地纯的青年人所特有的讨人喜爱的地方。卡利斯特为了不引起那位爱忌妒的热纳罗的疑心,偷偷地研究了使罗什菲德侯爵夫人显得如此端庄典雅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位可爱的女人的威严很快便使他望而生畏:她那不时显得盛气凌人的目光,她那一脸的贵族气派、威风凛凛的样子,她那轻盈的举止、头部的姿态、优美缓慢的动作所流露出来的某种傲气,——所有这一切,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是经过悉心研究故作姿态的结果——使他觉得自己矮了三分。女人们表情丰富的面孔上这些讨人喜欢的细小变化是与她们感情的细腻和心灵的动荡不安相一致的。面孔上的所有表情都是内心感情的反映。贝阿特丽克丝目前这种不正常的处境使她意识到要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要显得庄重而不叫人好笑。上流社会的女子个个都善于做到这一点,俗女子就难做到了。贝阿特丽克丝从费利西泰的眼神里看出自己已经引起了邻座心里的爱慕,觉得她不宜于鼓励这种感情,所以她一有机会就瞪他一眼两眼,那目光好象雪崩一般落在他身上。这位不幸的人儿瞧了德·图希小姐一眼,向她求告。从这目光里已经看得出以超人的毅力强忍在心里的泪水。于是费利西泰以友好的口吻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卡利斯特奉命往口里勉强塞些食物,并装出参加谈话的样子。不是讨人喜欢,而是叫人讨厌,这个难以忍受的想法不断向他脑海袭来。他瞥见侯爵夫人椅子后面站着那位早晨在码头上见到过的男仆,这男仆无疑会谈起他的好奇心,所以他变得更加局促不安了。德·罗什菲德夫人对邻座是尴尬还是高兴一点也不注意。德·图希小姐把话题引到她在意大利的旅行上来,她便接过话头风趣地谈起驻佛罗伦萨的一位俄国外交官对她一见钟情的故事,讥笑那些傻头傻脑的青年象蝗虫扑向绿色的庄稼一样向女人扑过去。她说得克洛德·维尼翁、热纳罗和费利西泰哈哈大笑,尽管这些刻薄的俏皮话刺中了卡利斯特的心。卡利斯特的两耳和头都在嗡嗡作响,但话的意思还是听懂了。这可怜的孩子不会象某些痴情人那样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这个女人,不,他没有怒气,只有痛苦。当他发现贝阿特丽克丝有意要在热纳罗面前拿他作牺牲品时,心里便想:“我对她有点用处就行!”并且任人讽刺挖苦,象羔羊一样温顺。

“您是那样赞赏诗歌,”克洛德·维尼翁对侯爵夫人说,“怎么对诗的态度这么粗暴呢?那些令人赞叹的质朴的诗,表达得如此殷切、直率和诚挚,不正是出自内心的吗?您坦白地说吧,这些诗给您留下了一种愉快的、舒服的感觉。”

“诚然是这样。”她回答说,“不过,我们如果向所有被挑动起来的感情让步,就会变得非常不幸,尤其是会有失尊严。”

“我什么时候才会被女人看中,得到女人的青睐呢?”卡利斯特一边寻思,一边竭力克制内心的痛苦。

这时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就象创口被别人的手指无意间触痛的病人那样。德·图希小姐看到卡利斯特脸上的表情,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满怀同情地向他瞥了一眼,试图安慰他一下。不料这同情的一瞥被克洛德·维尼翁发觉了。于是,这位作家变得兴高采烈,讥讽挖苦的话儿源源不断:他支持贝阿特丽克丝的看法,认为爱不过是欲望的表现而已,大部分女子恋爱的时候是自己欺骗自己,她们怀春的种种原因常常既不为男子所知,也不为她们自己所知,她们有时情愿自己欺骗自己,她们当中的至高至贵者也是诡计多端的人。

“您评论评论书本就够了,别评论我们的感情。”卡米叶说,狠狠瞪了他一眼。

晚餐失去了欢乐气氛。克洛德·维尼翁的嘲讽使两位妇女陷入了沉思,卡利斯特一边因为见到了贝阿特丽克丝而高兴,一边又深深感到痛苦。孔蒂试图从侯爵夫人的眼神里捉摸出她的心思。晚餐结束了,德·图希小姐让卡利斯特挽着自己,让其他两位先生陪侯爵夫人并让他们一伙走在前面,以便能同这位布列塔尼青年说几句话。

“亲爱的孩子,侯爵夫人要是爱上您,就会把孔蒂从窗口扔出去。可是,您刚才的表现只会使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即使您对她的爱慕感动了她,难道她就该溢于言表吗?您要克制自己才行。”

“她刚才对我很冷淡,她不会爱上我的。”卡利斯特说,“如果她不爱我,我将因此而殉情。”

“殉情!……您!我可爱的卡利斯特要殉情?”卡米叶说,“您这是孩子脾气。您不会为我而殉情的吧?”

“您已经明确了做我的朋友。”他回答说。

喝咖啡的时候总会找些话题出来闲聊,聊了一阵之后,维尼翁请孔蒂给大家唱一曲。德·图希小姐在钢琴边就坐,她和热纳罗唱起Dunqueilmiobenetumiasarai①来,这是辛格勒利②的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段对唱,现代音乐中最感人的片段之一。Ditantipalpiti③那一段把崇高的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卡利斯特坐在椅子里凝神倾听,他曾坐在这张椅子里听费利西泰向他讲述侯爵夫人的艳史。贝阿特丽克丝和维尼翁分别立在钢琴两边。孔蒂美好的歌喉与费利西泰的声音配合得十分和谐。他们俩过去经常唱这首歌,熟悉歌曲中的精彩段落,而且为了唱好这些段落,合作得美妙之至。这时他们正唱出了音乐家要表达的情绪:一首极其感伤的诗,两只天鹅向生命告别。当他们的对唱结束时,每个人都沉浸在不是通常用鼓掌所能表达的感受之中。

①意大利文:你将是我的一切。

②辛格勒利(1752—1837),意大利作曲家。

③意大利文:颤抖的心。

“啊!艺术之中音乐当居首位!”侯爵夫人大声说。

“卡米叶把青春和美貌放在前面,居于一切诗歌之首。”克洛德·维尼翁说。

德·图希小姐看了克洛德一眼,心里暗暗感到有点不安。

丝毫不把卡利斯特放在心上的贝阿特丽克丝向他转过头去,好象是为了知道他听了这首歌感受如何。这并非出于对他的兴趣,主要是为了使孔蒂满意。她瞥见窗前一张淌满泪水的苍白的面孔。看到这情景,她迅速转过头去看看热纳罗,好象有种刺心的痛苦感染了她。不仅音乐之神耸立在卡利斯特面前,以其神杖触碰了他,将他投入乐曲的意境,使他窥见了作品的真貌,而且孔蒂的才华也使他惊讶不已。尽管卡米叶·莫潘给他介绍过孔蒂的性格,他还是相信他有一个高贵的灵魂,一颗包含着爱的心。怎能同这样一位艺术家竞争呢?一位女子怎么可能不永远爱他呢?这首歌好象是另一颗心打进了他的心里。这可怜的孩子被诗情和绝望一齐压得透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太渺小了!他对自己无知的这种天真的责备以及对孔蒂的钦佩都在面孔上表现了出来。他没有注意到贝阿特丽克丝回头看他。贝阿特丽克丝被卡利斯特的真情所感动,又向他回过头来。她向德·图希小姐使了个眼色,让她看看卡利斯特。

“啊!可爱的人儿!”费利西泰说,“孔蒂,您能得到的喝彩永远也及不上这孩子对您表示的敬意。让我们来唱支三重唱吧。——贝阿特丽克丝,亲爱的,来!”

当侯爵夫人、卡米叶和孔蒂到琴边去唱歌时,卡利斯特背着他们悄悄站起身来,走到敞着房门的卧室里去,坐在一张沙发上,陷入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