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你们回去的时候没有人陪。”年轻人对德·图希小姐说。

“您做得对,卡利斯特。”她一面和卡利斯特握手,一面说。

贝阿特丽克丝转过身来,看了看她年轻的恋人,使出她的拿手好戏:狠狠瞪了他一眼。侯爵夫人突然发现卡米叶那张能言善辩的嘴上露出一丝微笑,意识到她这种资产阶级妇女的手腕很俗气,于是嫣然一笑,对卡利斯特说:

“以为我会在路上使卡米叶感到烦闷,未免有点儿欠妥吧?”

“亲爱的,一位男子陪两个单身女子不嫌多。”德·图希小姐一边说,一边挽起卡利斯特的胳臂,让贝阿特丽克丝专心去看汽船。

这时,卡利斯特听见德·庞-奥埃尔小姐、夏洛特和加斯兰三个人在街上象喜鹊一般叽叽喳喳谈话。这条街是个斜坡,通向那应该称之为圣纳泽尔港的地方。老小姐在盘问加斯兰,想知道他们主仆俩为何在圣纳泽尔。德·图希小姐的马车是他们热烈议论的话题。年轻人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被夏洛特看见了。

“卡利斯特在那儿呢!”可爱的布列塔尼姑娘大声嚷道。

“您去建议她们乘我的车子。她们的女佣人坐在我车夫的旁边。”卡米叶说。她知道,德·凯嘉鲁埃太太、她女儿和德·庞-奥埃尔小姐没有买到邮车座位。

卡利斯特由不得自己,只好遵照卡米叶的吩咐,走过去完成使命。德·庞-奥埃尔小姐不想搭乘她所谓的魔鬼的马车。可是,德·凯嘉鲁埃太太一听说要与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和著名的卡米叶·莫潘同车,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她姐姐迟疑不决。南特要比盖朗德稍微开化一些,那儿的人欣赏卡米叶,把她看作布列塔尼的缪斯和光荣,对她既感到好奇又感到忌妒。巴黎上流社会流行的宽容态度,由于德·图希小姐家资万贯,也可能由于她以往在南特所取得的成功,而为南特人所接受。因为南特人很高兴南特曾经是卡米叶·莫潘的摇篮。所以,好奇心极大的子爵夫人拉着她的老姐姐向卡米叶·莫潘和侯爵夫人走过去,没有理会老姐姐的哀叹。

“你好,卡利斯特。”凯嘉鲁埃小姐说。

“你好,夏洛特。”卡利斯特回答,没有伸出胳臂挽她。两个人都感到十分尴尬,夏洛特为自己受到的冷遇,卡利斯特为自己的无情。他们沿着人们称之为圣纳泽尔一条街的沟壑向上走,默默无语跟在两位老姐妹后面。一时间,这位十六岁的姑娘觉得她那充满罗曼蒂克幻想的空中楼阁坍塌下来。

她和卡利斯特儿时常在一起玩耍,亲密无间,自信前程确保无误。她怀着一种轻飘飘的喜悦之情匆匆赶来,如同一只小鸟向麦田俯冲下去一样。可是她飞到半道上就停住了,没料到会遇到障碍。

“卡利斯特,你怎么啦?”她一面拉他的手,一面问。

“没有什么。”年轻人回答,想到他姑妈和德·庞-奥埃尔小姐的计划,便急急忙忙把手抽了回来。

泪水湿润了夏洛特的眼睛。她看了看英俊的卡利斯特,心中并无怨恨。但她立即感到自己有一种忌妒的本能反应,看到两位漂亮的巴黎女人,猜到了卡利斯特态度冷淡的原因,强烈的竞争欲望涌上了心头。

夏洛特·德·凯嘉鲁埃普通身材,姿色平常,圆圆的小脸蛋上长着一双机灵美丽的黑眼睛,浓密的头发呈棕黄色,身体圆滚滚的,平背,细胳膊,说话简短有力,同那些不愿意被人当作傻丫头的外省女孩子一样。她由于受姨妈的宠爱,在家里是个娇惯的孩子。这时,她身上还披着乘船时穿的那件绿绸夹里、大方格的苏格兰美利奴羊毛大衣。她那件用普通布料做的旅行穿的无袖连衫裙,领口很小,上面装饰着百褶圈领,不一会儿她就会在打扮得清新鲜妍的贝阿特丽克丝和卡米叶面前显得丑陋不堪。她一定会为她那双在下船上岸时弄脏了的白袜子感到难过,也一定会为她那双根据外省人的习惯,为了不在旅途中糟蹋任何好东西而特地穿上的蹩脚皮鞋而感到害臊。至于凯嘉鲁埃子爵夫人,她是个典型的外省女人。高大,干瘪,憔悴;一肚子的盘算只有遭到破坏之后才会让人知道;话多,说得多倒也能抓住一两个思想,好似打弹子连撞两只球一样,这使她获得机智的名声;试图用所谓外省人的温柔敦厚和老是挂在嘴边上的假福气来压巴黎人;谦卑是为了让人家抬举自己,得不到抬举又愤愤不平;用英国人的话来说,沽名钓誉,又总是钓不着;梳妆打扮既过分又不够细心;误把不够和气当作有失体统,以为不理人就会使人家十分难堪;不肯收下想要的东西是为了让人家第二次再送来,好象是因为却之不恭才勉强收下;关心人家已经不再谈论的事儿,又诧异自己不了解时尚;难得有一小时不谈到南特,南特的老虎,南特上流社会的逸事,抱怨南特,批评南特,把人家出于好意顺着她的意思随便说的话当做人身攻击;她的举止、谈吐、思想在她四个女儿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了痕迹。认识卡米叶·莫潘和德·罗什菲德夫人对她来说今后可以大派用场,成为千百次闲谈的资料!……所以她向教堂走去的那副样子就好象她要去攻占它一样,挥动着手帕,故意让人家看到手帕四角繁琐的家绣和无用的花边。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儿大大咧咧,好在她已四十七岁了,倒也无关紧要。

“骑士先生把你们的美意告诉了我们,”她指着和夏洛特一起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的卡利斯特,对卡米叶和贝阿特丽克丝说,“不过,我姐姐,我女儿和我,我们担心给你们添麻烦。”

“妹妹,我不会给这些太太添麻烦的,”老小姐粗声粗气地说,“我总会在圣纳泽尔找到一匹马回去的。”

卡米叶和贝阿特丽克丝互相偷偷递了个眼色,不料被卡利斯特瞅见了,这眼色足以使他所有的童年回忆和对凯嘉鲁埃-庞-奥埃尔一家人的信任化为乌有,并永远打破两家合订的计划。

“我们车子里完全坐得下五个人,”德·图希小姐回答,雅克琳却对她背过身去。“你们身材苗条,我们不会觉得很挤的,即使那样,我有幸能给卡利斯特的朋友们帮忙,也就算得到了很好的补偿。太太,您的女仆也有地方坐,您的行李,如果有的话,可放在马车后面,我没有带仆人来。”

子爵夫人连声道谢,怪她姐姐雅克琳那么急匆匆地要带她女儿来,不让她乘自己的马车从旱路走。不过走驿道不仅费时长,花钱也多,那是事实。她很快就要返回南特去,因为她的另外三个小宝贝没有带来,在南特焦急地等她回去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颈。这时夏洛特抬起头看着她的母亲,摆出一副吃了亏的娇模样,使人可以想见,子爵夫人经常这样把四个女儿拉进来作为某种理由,就象《项狄传》①中的特利姆下士用他的帽子作借口一样,使她们感到非常讨厌。

①《项狄传》,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的九卷本名着。

“您是一位有福气的母亲,您一定……”卡米叶想起侯爵夫人因为跟了孔蒂而不得不放弃儿子,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噢!”子爵夫人接口道,“我虽然不幸只能在乡间和南特过日子,但因为得到孩子的喜爱而感到安慰。”她问卡米叶,“您有孩子吗?”

“我叫德·图希小姐,”卡米叶回答,“这位是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

“我们这些可怜的普通妇女所能有的最大幸福您没有,所以应当同情您。您说呢,夫人?”子爵夫人为了弥补失误,转向侯爵夫人问了一句。“不过,您也有许许多多我们享受不到的福气啊!”

热泪涌进了贝阿特丽克丝的眼眶,她突然转过身,走到岩石上的粗栏杆那边去,卡利斯特跟在她后边。

“夫人,”卡米叶附着子爵夫人的耳朵低声说,“侯爵夫人同她丈夫分居了,已有两年没有见过儿子,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这些您不知道吧?”

“啊!”德·凯嘉鲁埃太太说,“可怜的母亲!是法院判的吗?”

“不是,是出于情趣。”卡米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