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做呢?”年轻人问。

“你要做的事不多。”卡米叶接着说,“你每天中午到这里来。我将象焦急的情妇那样,等在过道的窗口,从那儿跳望通往盖朗德的大路,盼望你到来。为了不被你看见,不向你显露使你成为负担的感情,我将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是,你有时会远远地看见我,挥挥你的手帕向我打个招呼。在走进庭院和上楼梯的时候,你装出一副相当厌烦的神情。这样伪装一下对你来说不太为难吧,孩子?”她一面说一面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你上楼梯的时候慢慢走,从楼梯的窗口向花园里张望,看贝阿特丽克丝是否在里面。她如果看到你,她一定会到花园里去的。(她会到花园里去散步,你放心!)这时你就慢慢地加快步伐走进小客厅,从那儿再钻进我的房间。如果你看见我站在窗口窥视着你有无变心的表现,你就赶紧缩回去,不让我突然发现你在乞求贝阿特丽克丝的回眸一顾。你一旦进了我的房间,就成了我的俘虏……啊!我们在一起将一直呆到四点钟。你利用这段时间读书,我利用这时间抽烟。

看不到她,你会怏怏不乐,但,我会找一些有趣的书给你读。

你一本乔治·桑的书也没读过,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到南特去买她的作品以及其他几个你还不知道的作家的作品。我先离开房间,你继续读你的书,当你听到贝阿特丽克丝同我在小客厅里谈话的时候,你才出来。每当你看见琴谱翻开放在钢琴上,你就要求我待着别走开。我允许你待我态度生硬,如果你能做得到。一切都会很顺利。”

“卡米叶,我知道您对我的感情极其难得,使我后悔见到了贝阿特丽克丝,”他真心诚意地说,“不过,您这样做指望什么呢?”

“一个星期之内,贝阿特丽克丝一定会爱你爱得发疯。”

“主啊!这可能吗?”他在卡米叶面前跪下,合起双手。卡米叶深受感动,她为能牺牲自己给他快乐而感到高兴。

“你好好听我说。”她说。“如果你跟侯爵夫人聊起来不是滔滔不绝,而是只说三言两语,总之,如果你被动地让她问长问短,要是你演不好我教你的沉默寡言的角色——当然,这角色不难演,你要明白,”她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说,“你就会永远失去她。”

“您所说的,我一点都不懂,卡米叶!”卡利斯特大声说,一脸天真可爱的样子,看着她。

“你要是懂得,你就不是出类拔萃的孩子,高贵英俊的卡利斯特了。”她回答说,一面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这时,卡利斯特做了一件他从不曾做过的事:他拦腰搂住卡米叶,在她的脖子上亲昵地吻了一下,不是怀着爱,而是怀着温情,就象抱吻他的母亲那样。德·图希小姐忍不住泪流满面。

“回去吧,孩子,告诉子爵夫人,我的车子她随时可以使用。”

卡利斯特不想走,但不得不听从卡米叶的违拗不得的命令。他满怀喜悦的心情回到家里,确信过一个星期就会被美丽的罗什菲德夫人爱上。牌客们发现卡利斯特恢复了两个月之前的样子。夏洛特把这一改变的功劳归于自己。德·庞-奥埃尔小姐向卡利斯特做出可爱的媚态。格里蒙神甫试图从男爵夫人的眼里看出她神情平静的原因。杜·阿尔嘉骑士搓着双手。两位老处女象蜥蜴一样活跃。子爵夫人打穆士牌累计输了一百个苏。泽菲丽娜贪财的劲头被挑动了起来,以致懊恼看不见牌,并对她弟媳妇脱口说出几句责备的话,因为弟媳妇被卡利斯特的幸福弄得心不在焉,有时她问泽菲丽娜要打什么牌,而一点没有弄懂她的回答。牌局一直拖到十一点钟。有两个人熬不住了:男爵和骑士分别在他们的椅子里睡着了。玛丽奥特做了黑麦面饼,男爵夫人去取茶叶罐子。在凯嘉鲁埃母女俩和德·庞-奥埃尔小姐告辞之前,杜·恺尼克名门世家款待了一顿有新鲜黄油、水果和奶油的夜宵。为此把男爵夫人的一位姑妈送给她的银茶壶和英国瓷器从碗柜里搬了出来。这座古老客厅里的这点儿现代化的富贵表象、爱尔兰贤妻良母型的男爵夫人沏茶和敬茶的优雅风度——这是英国人的重要家教,还真有几分迷人之处。穷奢极侈的豪华未必能获得这种愉快的好客之情所产生的简单、朴素和高雅的效果。当这座大厅里只剩下男爵夫人和她儿子的时候,男爵夫人以好奇的神情看着卡利斯特。

“今天晚上你在图希庄园怎么样啊?”她问。

卡利斯特讲了卡米叶在他心里点燃的希望以及她那些奇怪的教导。

“可怜的女人!”这位爱尔兰女子合起双手大声说,并且第一次对德·图希小姐产生了同情。

卡利斯特走后不久,听见他离开图希庄园的贝阿特丽克丝来到女友的房间,发现她眼里泪水汪汪,半躺在沙发上。

“你怎么啦,费利西泰?”侯爵夫人问她。

“我活到四十岁了,竟还钟情,亲爱的!”德·图希小姐以生气的口吻说,她的眼泪干了,眼睛变得明亮起来,“贝阿特丽克丝,你知道,我为自己失去的青春流了多少眼泪啊!被人出于怜悯而爱恋,明知自己只是靠苦心经营、猫一般的精细,给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设下种种圈套才获得幸福,这不是下贱吗?幸而,在无涯的感情海洋里,在生气盎然的幸福里,在自信里——凭着难以忘怀的欢乐和疯狂的自我牺牲把自己的记忆刻在一个年轻人的心里,从而觉得自己永远在所有女人之上的自信里,——我找到了一种宽恕。是的,如果他要求我,只要他示意一下,我就会跳进大海。有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希望他要我这样做,那可能是一种为爱情做出的牺牲,而不是自杀……啊!贝阿特丽克丝,你来这儿给了我一个艰巨的任务。我知道我很难敌得过你。但,你爱孔蒂,你高尚又宽宏大量,你不会欺骗我的。相反,你会帮助我拴住我的卡利斯特。你给他的印象,我早已料到;但我没有错误地做出吃醋的样子,那样可能会火上加油。相反,在你到来之前,我绘声绘色地谈你,甚至连你自己也永远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可是不幸,你被美化了。”

这曲真假掺半的动人的哀歌把德·罗什菲德夫人完全蒙骗住了。克洛德·维尼翁曾经把他离去的理由告诉了孔蒂,贝阿特丽克丝自然是知情的,所以她显得很慷慨,对卡利斯特态度冷淡。可是,这时她心头涌起一股喜悦,所有知道受人爱慕的妇女,心底里都会颤动着这种感情。她们引起一个男人的爱慕,这爱慕包含着真心的赞美,不加以玩味是难以做到的。而当这男子属于女友所有时,他的赞美引起的就不仅是喜悦,而是绝世的快乐了。贝阿特丽克丝在她的女友身边坐下,用体贴入微的好话来恭维她。

“你没有一根白头发,”她对卡米叶说,“没有一条皱纹,两边太阳穴依然丰润,而我见过不止一个女人,三十岁上就不得不遮掩她们的颞颥。你瞧,亲爱的,”她撩起耳边的发卷,“看看我为这趟旅行付出的代价吧!”

侯爵夫人出示她那娇嫩的皮肤上微微憔悴的痕迹。她捋起袖口,出示手腕上同样微微憔悴的痕迹,透过袖口已经揉皱的薄纱可以看到条条鼓起的青筋,腕口三条深深的皱纹好似手镯一般。

“如同一位仔细观察我们衰老过程的作家①所说的那样,我们身上的这两个地方是瞒不住人的,不是吗?”她说,“承认他无情的观察不假,要有很大的勇气。但对我们来说,幸而大部分男人对此道一窍不通,也不读这位下流作家的书。”

①这位作家其实是巴尔扎克自己,在小说《禁治产》中,他曾通过医生毕安训的嘴分析妇女衰老的征兆。

“你在信中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卡米叶回答,“一个人幸福的时候决不会说大话,你在信中言过其实,夸口幸福。而热恋的时候,实际情况不就是聋子、哑巴和瞎子吗?所以当我明白了你抛弃孔蒂的理由,就很怕你到这儿来小住。亲爱的,卡利斯特是个天使,既善良又英俊,这个可怜的傻小子,你只要看他一眼,他就抵抗不住。他对你非常爱慕,你只要稍微怂恿一下,他就会爱上你。你的高傲会为我保留住他的。

我由于真的爱他,也顾不得面子了,跟你实说吧:你要把他从我手里抢走,那就是要我的命。《阿道尔夫》,邦雅曼·贡斯当的这部可怕的小说只给我们讲了阿道尔夫的痛苦,可是女人的痛苦呢?嗯!他没有足够的了解,所以不能为我们描绘。可是,又有哪个女子敢吐露她的痛苦呢?那痛苦会使我们女性丢脸,会贬低我们女性的美德,会夸大我们女性的瑕疵。啊!如果用我的担惊受怕来衡量,这些痛苦如同地狱的刑罚一样。但,如果我被遗弃,我的题目就算做好了。”

“你拿定了什么主意?”贝阿特丽克丝问话的急切口吻使卡米叶为之一怔。

这时,两位女友象威尼斯帝国的两个法官那样全神贯注,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瞬间,她们的心灵象两颗石子撞在一起,发出火花。侯爵夫人垂下眼睛。

“除了人,只有上帝。”那位名媛庄重地回答,“上帝是个未知数。我要象投入深渊一样投入上帝的怀抱。卡利斯特刚才向我发誓,他爱慕你就象人们爱慕一幅绘画一样。可是,你今年二十八岁,风华正茂。他和我之间的斗争刚刚从谎言开始。所幸的是,我知道该如何对付,以取得胜利。”

“你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