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根部的形状看,这棵黄杨至少有三百年的历史。黄杨下面的岩石仿佛突然中断。海浪的冲击在这岸边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把下面的花岗岩碎块不知冲到哪里去了。在这悬空的岩石下面,海水深达五百余尺,没有暗礁。浪花翻滚的地方,是几块高度仅及海面的岩石,把它连起来看,好似一个大竞技场。要一直走到这个小直布罗陀的顶上去,是需要有点儿勇气和决心的。那顶上几乎是圆的,刮阵风就能把好奇的游客从上面吹到大海里去。这个形似哨兵的巨峰很象那些可以纵览全区,预告敌人进攻的古堡顶塔。从这里可以眺望克华西克的钟楼和干旱的庄稼、威胁耕地并蔓延到巴镇境内的沙滩和沙丘。有几个老人认为,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原有个城堡。捕捞沙丁鱼的渔夫曾给这块在海上老远就能看见的石头起过一个名字。但,这个用布列塔尼方言起的名字既难读也难记,忘了也不当怪罪。

卡利斯特正领着贝阿特丽克丝往这地方走来。这儿风光绮丽,石景比在海边沙土路上看到的所有奇峰异石都更加叫人惊叹。无需说明为什么卡米叶已经先跑在前面了。她象一头受了伤的野兽,不喜欢同别人在一起。她时而消失在岩洞里,时而出现在峭壁上,她把螃蟹从洞里赶出来,或者突然当场看到了它们特有的习性。她嫌女式服装碍事,穿了一条裤筒绣花的长裤,一件短上衣,一顶海狸皮的帽子,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当旅行用的棍子,因为她一向自负有力气,行动敏捷。她这副打扮比贝阿特丽克丝要美一百倍。贝阿特丽克丝肩上披着一块中国红绸做的小披肩,两角在胸前打个十字结,就象孩子们戴披巾那样。有一阵子,贝阿特丽克丝和卡利斯特看见她象鬼火一般在峰巅或壑底转悠,企图用冒险来减轻痛苦。她第一个爬上黄杨石峰,在一个背阴的洼坑里坐下来沉思默想。所有名家才子都过于贪欲,不肯让自尊心一点一点地获得满足,而是把名誉当作美酒一饮而尽。象她这样一位曾把名誉当作美酒吞下的女子,该怎样安排她的晚年呢?打这以后,她承认只是由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也许普通人认为毫无意义,而大人物要深入思考的意外事件的启示,使她下决心采取她将用以结束社会生活的特殊行动。

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小盒子。盒里事先装好了一些用来解渴的话梅糖,她取出几块,津津有味地吃着,突然发现,杨梅的果实虽然已不复存在,可是余味无穷。她由此推论,人也可以如此。这时她抬头看见一片茫茫大海。任何一个伟人,只承认灵魂不朽而不决心皈依某种宗教,是不可能摆脱茫然之感的。这个想法在她闻葡萄牙香水的时候还萦回在她的脑际。

这时,她觉得自己耍弄手腕使贝阿特丽克丝落入卡利斯特之手的做法是十分卑微的:她感到作为女性的她已经死亡,迄今被肉体掩盖着的高尚完美的人显示了出来。她的巨大才智,她的学问,她的知识,她的虚假的爱情,已经把她引到什么面前了呢?谁会告诉她呢?引到了子女众多的母亲面前,给痛苦的人以安慰的人面前,罗马教会面前,她对悔罪的人是那么温和,对诗人是那么富有诗意,对孩子是那么天真,对多虑而孤僻的人是那么深沉、那么玄妙,以致大家总能从她那里获得裨益,总能使自己不断产生的、贪得无厌的求知欲获得满足。她回想起卡利斯特使她走过的弯路,她把这些弯路比做这些岩石间的曲折道路。卡利斯特在她眼里始终是天堂的好使者,神圣的引路人。她用神圣的爱抑制了凡俗的爱。

卡利斯特不声不响走了一阵之后,听到贝阿特丽克丝赞叹与地中海大不相同的大西洋的壮丽,禁不住把大西洋比作他的爱情,说大西洋象他的爱情一样纯洁,一样宽广,一样动荡不安,一样深沉,一样天长地久。

“它边上有块岩石。”贝阿特丽克丝笑着说。

“您这样对我说话,”卡利斯特回答,向她投过一道神圣的目光,“我就看见了您,听见了您,从而也就有了天使的耐心。可是,当我独自相处的时候,要是您能看见我,您一定会同情我的。我母亲为我相思的痛苦而流下了眼泪。”

“听着,卡利斯特,该了结了。”侯爵夫人说,重新走到沙子路上,“也许我们走到了唯一便于说这些话的地方,因为我生平从未见过与我的思想更为融洽的自然景色了。我见到过意大利,那儿万物皆谈情说爱;我见到过瑞士,那儿一切都新鲜,都显示出一种真正的幸福,劳动的幸福,那儿葱茏的树木,平静的流水,明快的线条,都笼罩在山顶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下,可是在这一小块被海风吹干,被海水侵蚀的平原上,可怜的农业在茫茫大海面前,在贵城塔楼林立的布列塔尼丛丛树林面前挣扎着。用这块小平原来比喻我枯燥无味的生活是再恰当也不过了。好了,这就是贝阿特丽克丝,卡利斯特。她不值得您依恋。我喜欢您,但我永远不会属于您,不论以什么方式,因为我非常明白自己内心的痛苦。啊!

您不知道,我这样跟您说话的时候,我对自己严酷到什么程度。您不会理解您的偶像,不会的;如果我是一个偶像,即使身价降低了,也不会从您安放的高座上跌下来。我现在厌恶受社会和宗教谴责的爱情,我既不想再受侮辱,也不想隐瞒我的幸福。我现在是什么处境,就继续维持这种处境,我永远象这里一样,是块黄沙累累、寸草不生,既无红花,也无绿树的沙漠。”

“您要是被人家遗弃了呢?”卡利斯特说。

“那么,我就去乞求宽恕,向我所冒犯了的人卑躬屈膝,而不会再冒险沉溺到我明知要了结的幸福中去。”

“了结!”卡利斯特大声说。

侯爵夫人用迫使情人沉默的口气重说了一遍“了结!”,从而阻止了情人即将开始的过分赞扬。

这一反驳在年轻人身上挑起了那种只有曾经失恋的人才有体会的闷声不响的狂热劲头。贝阿特丽克丝和他默默无言走了三百步左右,不再欣赏大海,也不再观看岩石,也不再了望克华西克的田野。

“我会使您非常幸福的!”卡利斯特说。

“所有的男人开始的时候都答应使我们幸福,而给我们留下的却是耻辱,遗弃,厌恶。对于我应当忠贞的人,我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没有对我许任何诺言,我便投入了他的怀抱,而我减轻自己过失的唯一办法,是一错到底。”“夫人,您就直说不爱我吧!而我是爱您的,我自己知道,爱情是不讨价还价的,爱情眼里只有爱情,没有其他东西,什么牺牲我都做得到。您只要吩咐,我将尽一切可能办到。过去有人因为情妇把手套扔到狮子当中再叫他去捡回来就鄙视情妇,①这样的人并不真爱!他不理解,为了确信我们的爱情,你们有权考验我们,你们也有权只委身于伟大的超人。我可以为您牺牲我的家庭,我的名誉,我的前途。”

①指洛尔热的贵族弗朗索瓦·德·蒙哥马利的一段轶事。

“牺牲的说法包含着什么样的侮辱呀!”她以责备的口气说,使卡利斯特感到说了句蠢话。

只有女人才一心一意地爱,或者说,只有喜欢卖弄风情的女子才会抓住一句话来抬高自己,使自己变得高不可攀:在这种事上,思想和感情的活动方式是一样的。多情的女子感到痛苦,卖弄风情的女子目中无人。

“您说得对。”卡利斯特边说,边落下两滴眼泪,“这话只能用来说明您要我付出的代价。”

“住口。”贝阿特丽克丝由于卡利斯特第一次用确当的语言表达了他的爱情而突然感到心弦振动,“我犯的错误够多的了,请您不要引诱我。”

他们这时走到了黄杨石峰的脚下。侯爵夫人想一直登上峰顶,卡利斯特便扶着她攀登石峰,心里感到欣喜若狂。对这孩子来说,能扶住这位女人的身子,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那是最大的恩典了:她需要他呀!这预料不到的快乐使他昏了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抓住她的腰带。

“怎么!”她神情庄重地说。

“您永远不会属于我吗?”他突然热血沸腾起来,激动得声音有些堵塞。

“永远不会,朋友。”她回答,“我对您来说只能是贝阿特丽克丝,一个美梦。这不是很甜美吗?我们将来既不会痛苦,也不会悲伤,也不会悔恨。”

“那您将回到孔蒂身边去喽?”

“应当回到他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