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圣埃雷安伯爵外出执行一项政治使命已有六个来月,在他出门期间,莫依娜小主妇的虚荣心充分暴露,而且娇生惯养的孩子那种任性妄为的习气也抬头了。或因轻率,或因放纵自己卖弄风情,或是为了试试她掌握的权力,她居然跟一个极有手腕的男人调情取乐,这个男人是无情无义的,却自称爱得入迷,其实这种爱情无非是花花公子为了实现种种社会野心和各种虚荣的小算盘而采取的手段。德·哀格勒蒙夫人饱经沧桑,懂得生活,识得男人,畏惧人世,她冷眼旁观这个阴谋的发展,看到女儿落到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手里,预感到女儿将会毁于一旦。看到莫依娜对之言听计从的男人是个浪荡公子,哪能不叫她毛骨悚然?她亲爱的孩子正处在万丈深渊的边缘。她十分清楚后果的严重性,然而又不敢阻拦女儿,因为她在女儿面前害怕得发抖。她预料到莫依娜根本不会听从她贤明的警告,她对这颗心已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这颗心对她是硬梆梆的,对别人则是软绵绵的。如果引诱她女儿的人还有一些优秀品质的话,她出于对女儿的疼爱可能会关心这场爱情的痛苦。但是她的女儿纯粹是卖弄风情,加之侯爵夫人鄙视阿尔弗雷德·德·旺德奈斯伯爵,深知此人跟莫依娜调情如同与人对弈。尽管阿尔弗雷德·德·旺德奈斯使这位不幸的母亲深感厌恶,她却不得不把她厌恶的理由深深埋藏在心底。她跟阿尔弗雷德的父亲,德·旺德奈斯侯爵交往甚密,这种在世人看来相当体面的友谊使年轻人得以亲热地出入德·圣埃雷安夫人的家,他装作从小就与莫依娜有深厚的感情。即使德·哀格勒蒙夫人下了决心,把那句可怕的话告诉女儿和阿尔弗雷德,①他们也不会分离,不管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她知道不会起作用,相反会使她女儿瞧不起她。阿尔弗雷德太堕落,莫依娜太精灵,他们决不会相信她说的事实。年轻的伯爵夫人首先会疏远她,认为母亲在施展诡计。德·哀格勒蒙夫人亲手筑起了囚室,把自己关在里面等死,还得眼看莫依娜的美好生活走向毁灭。女儿的生活已经成为她的光荣、她的幸福和她的安慰,女儿的生命要比她自己的生命贵重一千倍。多么可怕的苦难!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语言也难以表达!无底的深渊啊!

①莫依娜和阿尔弗雷德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她焦急地等待女儿起床,却又害怕她起床,好象被判死刑的人,急于结束生命,但一想到刽子手又毛骨悚然。侯爵夫人决心作最后一次努力,不过比起担心劝说失败,她更害怕的是自己的心再受一次痛苦的创伤,累累创伤已经蚀尽了她全部勇气。她的母爱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疼爱女儿,害怕女儿,担心从女儿那儿受到致命一击,但仍然迎险而上。对那些多情的心灵来说,母亲的感情是那么宽广,因而一个母亲在还没有心灰意冷的时候,就应当死去,要不就去投靠某种巨大的力量,如宗教或爱情。侯爵夫人起床以后,一直沉湎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这些事表面上微不足道,在精神生活中却是重大事件。确实,有时一个手势造成整整一场悲剧,一句话的声调摧毁整个人生,一个无动于衷的目光扼杀最难能可贵的激情。不幸,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这类手势见得太多了,这类话听得太多了,这类刺心的目光承受得太多了,她的回忆不会给她增加什么希望。一切向她证明阿尔弗雷德已经使她在女儿的心目中失去了地位,她,女儿的母亲,在女儿的心目中已不再是欢乐,而只是义务。无数的事情,甚至锱铢琐事都向她表明伯爵夫人已经厌烦她了。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也许在侯爵夫人看来是一种惩罚吧。她尽量用外省人的见地来为她女儿开脱,为的是还能疼爱这双打击她的手。

这天早晨她回想往事,过去的一切再次刺伤她的心,她的内心充满了哀伤,再加一点痛苦就可能外溢,一个冷淡的眼光就可以置她于死地。这些家务事是很难描绘的,也许举些例子,可以从一斑见全貌。譬如,侯爵夫人开始有些耳背,但是莫依娜跟她说话时从来不愿提高嗓门。有一天,她以患病者的直率态度请女儿重复一遍她没能听清的话,伯爵夫人重复了,但神情很不乐意,从此德·哀格勒蒙夫人再也不敢重复这个小小的请求了。从这一天起,每当莫依娜讲一件事,或者同她说话,侯爵夫人就注意靠近一些,但伯爵夫人对母亲的残疾常常显得不耐烦,没头没脑地责怪母亲。这是无数件事情中的一例,只能刺伤母亲的心。这些事或许连观察家都注意不到,因为除女人的眼睛之外,别人无法觉察这些事情的微妙之处。又如一天德·哀格勒蒙夫人对女儿说德·卡迪央王妃来看过自己,莫依娜直截了当地喊道:“怎么,她来看的是您!”伯爵夫人说话的神态、腔调略微带点儿惊讶,带点儿高雅的蔑视,这种蔑视会使那些永葆青春、温柔多情的人认为,按照野蛮人的习俗,当老年人攀不住强烈摇晃的树枝时就将他们杀掉,可算一件仁慈之举。德·哀格勒蒙夫人站起来,微微一笑,走开偷偷哭泣。有教养的人,特别是女人,他们的感情流露是很难觉察的,但是跟这位憔悴的母亲有同样生活处境的人,却能够感觉到她们心弦的颤动。德·哀格勒蒙夫人陷入回忆,无数细微的事在脑中萦绕,那么辛酸,那么无情,这时她比任何时候更清楚地看到微笑之下所隐藏的残忍的蔑视。等她听见女儿卧室的百叶窗打开的声音时,她的泪水已经干了。她沿着刚才坐过的椅子对面铁栏杆下的小路,朝窗户急步走去。她发现园丁非常仔细地把沙子路面耙平了,最近一个时期这条小径一直没有很好地收拾。德·哀格勒蒙夫人走到她女儿窗下,百叶窗突然又关上了。

“莫依娜!”她喊道。

没有回答。

侯爵夫人进屋问她女儿起床没有,莫依娜的贴身女仆回答:“伯爵夫人在小客厅里。”

德·哀格勒蒙夫人心事重重,满脑子忧虑,顾不得考虑是否合时宜,便径直闯进小客厅,只见伯爵夫人穿着晨衣,蓬乱的头发上随便戴着一顶便帽,脚上趿一双拖鞋,腰带上挂着卧室的钥匙,脸上红扑扑的,正是心潮澎湃的迹象。她坐在沙发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干吗进来?”她语调生硬地问,“啊,原来是您,母亲,”

她换了口气,但心不在焉。

“是的,孩子,是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