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无用的人最容易惊慌,也最容易安心。可怜的皮罗托想着住到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家去的远景,心里飘飘然,竟忘了渴望多年而舒舒服服享受过来的福气从此烟消云散,一去不返了。可是晚上没睡熟以前又大大烦恼起来,先是搬家的麻烦,改变习惯的麻烦,对于他那种人简直是世界到了末日;他憋着这些苦闷千思百想,不知哪儿再能找到一个放书柜的地方,跟从前的游廊一样合适。图书狼藉,家具碰坏,生活变得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在眼前:他不由得翻来覆去的思忖,为什么住在迦玛小姐家的第一年那样温暖,第二年这样苦不堪言。他的倒霉事儿始终是一口无底的井,叫他的思想陷在里头摸不着边际。他认为遭了这许多灾难,教区委员的职位已经不足以补偿,觉得自己的生活象只袜子,破了一个洞,所有的网眼就一齐散光。固然他还有个萨洛蒙小姐;但多年的美梦破灭之后,可怜的神甫也不敢再信托新朋友了。

在老处女的cittadolente①中,尤其在法国,许多人拿出英勇的精神把生命贡献给高尚的感情。有的为早死的情人坚贞守节,为爱情牺牲,做到不嫁也等于嫁了一样。有的一心一意为门户增光,不管时下家庭观念如何一天天的淡薄,令人痛心,她们照样替兄弟管理产业,或者抚育父母双亡的子侄;她们虽是处女,跟做母亲的并无分别。这一类的老姑娘把妇女特有的感情全拿去救渡人间的苦难,可以说是最壮烈的女性。她们放弃了应得的报酬,只接受分内的痛苦,使女性的面目达到理想的境界。在那种情形之下,她们的生活由于舍身忘我而显得光辉灿烂,男人对着她们憔悴的面容不能不肃然起敬。德·松勃勒伊小姐②既非少女,亦非妇人,过去和将来永远是一首不朽的诗篇。

①意大利文:痛苦之城。此系地狱大门上的铭文,标明此处是地狱。参见但丁《神曲》第一卷第三曲。

②玛丽·德·松勃勒伊(1767—1823),在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大屠杀中奋不顾身,救出父亲性命。

萨洛蒙小姐便是这一等英勇的女子。她受尽日常的苦楚而得不到一点光荣,所以她的牺牲特别伟大,近于殉教性质。她年轻貌美,和一个男人相爱,不料这未婚夫发了疯。五年功夫,她凭着爱情的力量服侍情人,照管可怜虫的生活起居,对疯狂的心理体会极深,甚至于不觉得情人失去理性。①她举止朴素,说话爽直,苍白的脸虽然长得端整,也不无特色。她从来不提以往的事。不过有时听到骇人的或凄惨的故事会突然发抖,显出她受过极大的苦难,心肠特别软。未婚夫死后,她住到图尔来,可是没有人赏识她真正的价值,大家只说她是个好人。她做许多善事,天生爱亲近弱者。就因为此,她非常关切可怜的副堂长。

脱鲁倍的本性,看出①这个故事见巴尔扎克另外一部小说《路易·朗贝尔》。

萨洛蒙·德·维尔诺阿小姐第二天一早进城,带着皮罗托同去,让他在大堂河滨道下车,走往游廊场。皮罗托急于赶到那儿,想至少抢救他教区委员的职位,同时监督家具的搬运。那所屋子他进出了十四年,住也住过了,本想学他朋友沙帕鲁的样太太平平老死在那儿,谁知被放逐出来,永远回不进去。他在门上拉铃的时候,不由得心跳得厉害。玛丽亚娜见了副堂长表示诧异。副堂长说来拜访脱鲁倍神甫,径自望教区委员住的底层走去;不料玛丽亚娜把他喊住了,说道:

“副堂长,脱鲁倍神甫不在那儿了,他住在你的老房间里。”

副堂长听着浑身发冷。他这才了解长期策划的仇恨多么深;因为他发见脱鲁倍占据着沙帕鲁的书房,坐着沙帕鲁的精致的哥特式靠椅,不用说也睡了沙帕鲁的床,动用沙帕鲁的家具,盘踞在沙帕鲁的心坎里,取消了沙帕鲁的遗嘱,把沙帕鲁的朋友所得的遗产一手抢去。为什么呢?因为沙帕鲁把他脱鲁倍封锁在迦玛小姐家,图尔的高门大族一家都不让进去,使他一步不得高升。

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是什么魔术变出来的呢?难道这一切东西已经不属于皮罗托了吗?一看脱鲁倍瞧着书柜冷笑的神气,可怜的皮罗托觉得未来的副主教十拿九稳能把敌人的遗物永久霸占下去的了。脱鲁倍恨死了沙帕鲁,因为沙帕鲁是他的敌人;也恨死了皮罗托,因为在皮罗托身上仍旧看到沙帕鲁。可怜虫对着当前的景象冒起无数的念头,迷迷惚惚赛过做梦。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被脱鲁倍目不转睛地望着,仿佛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先生,”皮罗托终于开出口来,“我想你总不至于没收我的东西吧?迦玛小姐即使性急,要你住得舒服一些,也得让我理好书,搬走家具才对。”

脱鲁倍神色自若,没有一点儿激动的样子,只冷冷的说道:“先生,昨天迦玛小姐通知我,说你走了,原因我还不知道,她要我搬到这儿来是出于不得已。我的房间给波阿雷神甫租去了。我不晓得这几间屋里的东西是不是迦玛小姐的;倘是你的,你知道她做人规矩:她的高洁的生活便是诚实不欺的保证。至于我,你并非不知道我生活多么简单。一无所有的房间,我睡了十五年,根本不在乎潮气,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慢慢弄坏了的。不过你要愿意回到这屋子里来,我很乐意退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