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人儿,让我向你承认,五年来,使我的幸福与日俱增的,正是知道你没有任何其他的天生感情,这种感情总是要使爱情打点折扣的。你没有姐妹,没有父母,也没有女友,我在你心里既不居于他人之上,也不居于他人之下,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克莱芒丝,你常常在我耳边讲的甜蜜的话儿,再对我说说吧!不要责怪我,安慰安慰我吧,我心里难过。自然,这令人不快的怀疑,我觉得很不应该。你火热的心,丝毫无可指摘。心爱的人儿,告诉我,我能永远这样偎依在你身旁吗?我们紧密相连的两颗头,如果一颗在受苦,另一颗却平静无事,那还怎么能同床共枕呢?……”说到这里,他突然看见克莱芒丝凝神沉思,目瞪口呆,忍不住热泪横流,便高声叫道:“你在想什么?”

“想我母亲,”她语调庄重地回答,“于勒,你的克莱芒丝,听到你的声音,这最柔和的音乐,就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母亲临终的诀别。我的痛苦,你是不会了解的。每当你甘美的爱情,化成千般表示,使我沉醉的时候,当我感受到你双手的抚摸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想起一位垂死的老妇人,感觉到她冰冷的双手沉重的压力。”

她将丈夫扶起,拉住他,紧紧地搂抱着他,精神激动,那力量远远胜过一个男子。她亲吻他的头发,泪水扑扑簌簌滴在他身上。

“啊,为了你,把我活活剁成肉泥我也愿意!告诉我,我使你幸福,我在你眼中是最漂亮的女子,抵得上千百个女人。你也一样,永远不会有任何一个男子象你这样为人爱恋。我不知道‘义务’和‘美德’的含义是什么。于勒,我是因为你的为人而爱你,爱你使我感到幸福。我会更加爱你,直到我最后一息。我为我的爱情感到骄傲,认为我命里注定在生活中只能体验一种感情。我要告诉你的话,可能有些可怕:我很高兴没有孩子,我根本不想有。我觉得自己适合作妻子,胜于适合作母亲。怎么,你担心么?听我说,我的心肝,答应我,我不是要你忘掉这柔情与怀疑掺杂的时刻,我是要你忘掉那个疯子的话。于勒,我要你这样。你答应我,绝不见他,绝不到他家去。我坚信,如果你在这迷宫中再多走一步,我们就要跌入深渊。我会死掉,嘴上喊着你的名字,胸中装着你的心。为什么你在心目中将我抬得很高,而在现实中,又将我踩得这么低呢?你能在财产问题上相信那么多人,却不肯为一点怀疑给我些许施舍么?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个机会,可以向我证明你对我的无比信任,可你一下子就把我从你心中的宝座上推下来了!在疯子和我之间,你相信的是疯子!……噢!于勒……”

她停顿了一下,将散落在额头和颈上的头发拢上去。然后,用令人心碎的语气,加了一句:

“我说得太多了。本来一句话也就够了。如果你心头上、额角边还残留一丝乌云,哪怕一小片,你要知道,我就会死掉!”

她禁不住浑身颤抖,面孔苍白。

“啊!我一定要把这小子宰了!”于勒搂住妻子,把她抱回床上时,心中想道。“咱们安心睡吧,我的天使,”他又说道,“我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我向你保证。”

他又把这句话更温柔地重复了一遍。克莱芒丝听到这句温存的话语,进入了梦乡。于勒注视着沉睡的克莱芒丝,心想:

“她言之有理。爱情如此纯洁,一点点怀疑就会使它凋谢。对如此纯洁的心地,对这朵娇嫩的小花,凋谢,真的,恐怕就意味着死亡。”

两人彼此充满柔情,生命每时每刻在交融。如果他们之间偶然出现了一朵阴云,即使烟消云散,仍会在心灵中留下那乌云经过的痕迹。或者感情更加热烈,正如阴雨过后大地更加美丽一样;或者震动仍在回响,有如晴朗的天空中遥远的雷声。总之,恢复原来的生活是不可能的。要么爱情增长,要么爱情减退,二者必居其一。

早餐时,于勒先生和夫人相互体贴照顾,其中未免有些做作。目光中充满快乐,那几乎是勉强装出来的快乐。人们迫不及待地自己骗自己,必须竭力装得象些。于勒有怀疑,不能自主;他的妻子惊惧不安,确切无疑。不过,彼此还算放心,后来也都入睡了。现在这种不自然的状况,是由于信念不足,还是因为记起了夜半的争执?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从前相爱,现在依然那样纯真地爱着,这残酷而又有益的一夜,肯定在他们的心灵中留下某些痕迹。两人都渴望将这痕迹消除,两人都希望首先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他们情不自禁地思考,这第一次失和的首要原因是什么。

对于多情善感的心灵,这不是失恋,距失恋的痛苦还相当遥远。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哀痛。如果说,颜色与心灵的动荡之间有某种关系,如果真如洛克①笔下的盲人所说,鲜艳的颜色对人的视觉产生的效果,大概与号角对人的听觉产生的效果相同,那么,就可以允许将这种反冲的忧郁比喻成灰蒙蒙的色调。然而,经历过忧伤的爱情,幸福短暂地受到干扰的爱情,其中仍留下了对幸福的真正感受,它会使人产生快感。这快感同时来自痛苦和欢乐,所以,也是全新的情感。于勒怀着青春的激情,品味着妻子的声音,窥视着妻子的眼神。刚刚热恋着她的时候,激励着他的,正是这种感情。五年幸福生活的回忆,克莱芒丝的美貌,她天真纯洁的爱情,这一切都迅速地将难以忍受的痛苦留下的最后残迹一笔勾销。

①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