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雅凯对他说道,“我们想知道于勒夫人葬在什么地方。”

“谁?于勒夫人?”他问道,“这个星期,已经来了三个叫于勒夫人的……——啊!”他打断了话头,看看门外,说道,“德·摩冷古上校的送殡队伍到了,快去要许可证……啊,天哪,这灵车好漂亮啊!”他又接着说道:“他寸步不离,随他祖母去了。有的家族就是这样,转眼之间,满门死绝。这些巴黎人,血脉真不好!”

“先生,”雅凯拍拍他的手臂,说道,“我对您说的那个人,叫于勒·德马雷夫人,是经纪人的妻子。”

“啊,我知道了,”他注视着雅凯,回答道,“是不是送殡时有十三辆马车,头十二辆上每车只有一个亲戚的那个?真逗乐,给我们印象很深呢……”

“先生,请注意些!于勒先生跟我一起来的,他说不定会听到您的话。您说这话很不得体。”

“对不起,先生,您言之有理。请原谅,我把您当成是遗产继承人了。……先生,”他查阅着公墓平面图,接着说道,“于勒夫人是第四路,勒弗夫布尔元帅街。一边是法兰西喜剧院的罗古尔小姐①,另一边是莫罗·马勒万先生。这位莫罗·马勒万先生是个膀大腰圆的肉店老板。给他定做了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那肯定是我们这公墓里最漂亮的一块碑!”

①罗古尔小姐(1753—1815),法国悲剧演员。

“先生,”雅凯打断看门人的话,说道,“我们这事还得办哪……”

“这倒是真的,”他回答说,四下打量。“冉!”看见远处有个人,他喊道,“把这两位先生带到经纪人的老婆、于勒夫人坟上去!你知道吧,就在罗古尔小姐旁边,小姐坟上有胸像的!”

两位朋友在看守带领下走过去。只见一条陡峭的大路,通往墓地高处的小径。他们还没走到大路上,就遇上承包大理石活、建筑安装活、雕刻活的商人,甜言蜜语、笑容可掬地向他们兜揽生意,足有二十多起。

“先生要修什么,我们可以商量,价格便宜……”

这种语言对于鲜血流淌的心灵是多么可怕。雅凯暗自庆幸,能代他的朋友应付,使于勒免遭此难。他们终于来到了于勒夫人安息的地方。

于勒看着这新近翻动过的黄土。泥瓦工在土里钉了小木桩,标出墓碑底座的位置。这是工人装置栅栏时须知的。于勒几乎支持不住,依在雅凯的肩膀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挺起身来,久久凝望着这一角黄土。他现在还活在自己的躯壳里,但他一定要将自己的遗骸也抛在这一角黄土之中。

“她在这儿多难受啊!”他说。

“她不在这里,”雅凯回答道,“她活在你的记忆中。好了,来,离开这讨厌的墓地吧!这里的死人也修饰打扮,跟女人参加舞会一样。”

“咱们把她挪走好不好?”

“可能吗?”

“一切都是可能的!”于勒高叫道。他思考了一会,又说:

“那我到这儿来吧。还有地方。”

雅凯终于将他带出了围墙。一处处铜栅栏、一块块华丽的墓地将园内分割成无数的棋盘格,每一格的中心是陵墓。棕榈枝、墓志以及与墓碑同样冰冷的泪珠状装饰,将坟墓打扮得丰富多彩。悲伤心碎的人们,请工匠将自己的悼念和纹章镌刻在碑石上:有刻成黑字的颂扬之辞,也有对付好奇心甚强者的诙谐短诗;有显露才华、又稍嫌做作的“奇思”,也有才思横溢的诀别辞;有的相约黄泉相会,实际上这里却总是独自一人;有装腔作势的传记,也有假宝石,无足轻重的饰物及缀在织物上闪闪发光的亮片。这边,是酒神杖①;那边,是矛头;再过去些,是埃及式的骨灰罐;几只酒具,疏落其间;各行各业的标记,彼彼皆是。最后,还有各种不同的风格:摩尔式,希腊式,哥特式,带状或条状的装饰边框,卵形装饰,绘画,各式骨灰罐,神灵,殿堂,许许多多凋谢了的不凋花朵②,已经枯死的蔷薇。真是令人作呕的闹剧!这也是整个巴黎,街道,商店招牌,工厂,公馆,一应俱全。然而这是望远镜缩小镜片下显现出来的巴黎,微缩的巴黎,缩小到阴魂、亡灵、死人的小比例上的巴黎,是除虚荣之外别无任何伟大之处的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