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儿本想掏出两个路易。德·玛赛不容他这样做,自己拿钱酬谢了翻译。他付钱的时候,混血儿又咕噜了几句。

“他说什么?”

“他事先警告我,”穷光蛋回答道,“若是我走漏了消息,他就要掐死我。他挺和气,可是看样子,也能干得出来。”

“我敢担保,”亨利答道,“他会说到做到的。”

“他又补充说,”翻译接着说道,“派他前来的那个人恳求您,为您自己也为了她起见,行动千万要小心。不然,悬在你们头上的匕首就要落到你们胸口上,任何人间的权势都无法使您免遭此难。”

“他这么说了么?太好了,这就更好玩了!——你可以回来了,保尔!”亨利朝他的朋友喊道。

混血儿刚才一直不断地用磁性一般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芭基塔·瓦勒戴斯的情人。现在,他身后跟着翻译,走了。

“瞧,现在这桩风流韵事还搞得挺浪漫,”待保尔回来时,亨利心中想道,“我经常参与一桩又一桩的谈情说爱,在这巴黎城,还终于碰上了一桩形势严重、有生命危险的男女私情。啊!真见鬼!危险会使女子变得多么胆大妄为!束缚一个女人,要强制一个女人,难道不就等于给了她逾越障碍的权利和勇气么?一般情况下她要花上数年时间才能逾越的障碍,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下子就跳过了。可爱的姑娘,来,跳吧!送死么?可怜的孩子!匕首么?不过是女人的想象罢了!她们每个人都把自己那小小的玩笑夸耀一番,她们感到有这种需要。再说,我会想着这个的,芭基塔!忘不了这个的,我的好姑娘!让魔鬼把我逮去好了,我既然知道这个美人儿,这个天造地设的佳品,是属于我的了,这桩风流韵事就已经索然无味了。”

年轻人虽然口出狂言,却仍旧回到亨利家中。为了毫不难熬地等到翌日,亨利求助于恣意享乐:和他的朋友们打牌、欢宴、吃夜餐。他狂啖暴饮,还赢了一万还是一万二千法郎。

凌晨两点他走出牡蛎岩饭店①,孩子一般呼呼大睡。翌日醒来,容光焕发,面色红润,更衣准备到杜伊勒里花园去。为了消磨时光,他打算见到芭基塔以后,便去骑马,以便有点胃口,晚餐多吃些。

①此饭店名直译为“康卡乐岩礁”,康卡乐是法国盛产牡蛎的地方。

到了约定的时刻,亨利来到那条大街,看见了马车,向一个人说出口令。看来这个人就是混血儿。听到这个字眼,那人打开车门,急忙放下踏脚板。亨利坐在车上在巴黎城中飞快奔驰,对经过的街道,哪有心思去注意!待马车停下,他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混血儿带他走进一所房屋,楼梯就在大门洞旁。楼梯和楼道都十分阴暗。混血儿用了好长时间开房门,亨利只好在楼道上等待。这套房子阴暗潮湿,令人作呕,他的向导在前厅找到一支蜡烛,勉强照亮各个房间。似乎各间屋子也都空空荡荡,家具不多,仿佛住户出门在外的房屋一般。在安娜·拉德克利夫的一本小说中,曾描写过主人公在一个凄惨荒凉的地方穿过寒冷、阴暗、无人居住的一个个大厅的情景。阅读这本小说时的感觉,他现在真正体验到了。最后,混血儿打开一间客厅的房门。客厅里家具陈旧,墙幔过时。这种情形,使这里酷似妓院。妓院里也是这样追求高雅,而将各种俗不可耐、沾满灰尘和污垢的东西胡乱搭配在一起。壁炉在冒烟,炉火已埋入灰中。壁炉角上有一张长沙发,复以乌得勒支红丝绒。沙发上坐着一位老妇人,衣衫破旧,包头巾裹头。这种包头巾是到了一定年龄的英国女人想出来的,据说在中国很受欢迎,因为在那个国度里,艺术家的理想美是不堪入目的东西。

芭基塔坐在一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身披撩人欲火的浴衣,自由自在地递过金色的燃烧般的秋波,自由自在地显露出她足尖弯弯的双足,自由自在地作出各种光芒四射的动作。如果芭基塔不在这里,这间客厅,这个老妇人,这冰冷的炉子,这里的一切都会使爱情冻结成冰。情感丰富的人,迅速地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还互不了解,却热烈地相互向往。今天这首次见面,也和一对情感丰富的人最初的幽会完全相同。直到两颗心灵完全随着同一节拍跳动那一刻为止,这种情形总是有些尴尬的。这种情况下,毫无不相协调之处,也不可能。如果说,冲动会使男子胆大起来,并处于毫无顾忌的精神状态之中,情妇则不然。不论她的爱情多么热烈,当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达到目的,并且面对着必须委身的现实时,总是心惊胆战的,否则她也就不是女人了。在许多女人看来,委身就等于堕入深渊,而在深渊之底能找到什么,她们一无所知。女子这时会表现出不由自主的冷淡,与她已经供认的激情形成强烈的对照。这也必然影响到哪怕是最动情的情人。这些念头如云雾一般时常在心灵周围飘荡,形成了心灵上短暂的病痛。在爱情这最美好的土地上,两人甜蜜的旅行中,这一时刻,就好比是要穿过荆棘丛生的荒原。荒原上连欧石南也不生长,时而潮湿,时而炎热,布满灼热的黄沙,且不时有块块沼泽出现。但是这荒原却通往明媚秀丽、绿树成荫、玫瑰花遍地盛开的小树林。林中绿草细嫩如茵,爱情及伴随着它的欢乐尽情展开翅膀。聪敏的人常常恰好傻笑一下,作为对一切的回答,似乎在冷冷压制自己冲动的过程中,头脑已经麻木。两个人都风流俊美,聪明机敏,感情丰富,从愚不可及的老生常谈开始,直到一个偶然,一个字眼,某一目光的震颤,一个小小的电火花产生了交流,使他们终于有了理想的过渡,将他们带到鲜花盛开的小径上。这种情形也并非不可能。在那鲜花盛开的小径上,不是行走,而是打滚,却掉不下去。这种心理状态总是与情感的强度成正比。两颗相互爱得不那么强烈的心,丝毫没有这种感觉。这种紧张状态还可与万里无云的酷热天气所产生的作用相比。乍看上去,大自然仿佛为一层轻纱所笼罩,碧蓝的苍穹呈现墨色,而极强的阳光则酷似滚滚的乌云。在亨利心里和西班牙女子心里,情感的强度相等:二力相等,作用相反,则相互抵消。这一静力学的定律,在精神领域中,很可能也是如此。其次,老木乃伊的在场,更加重了这短时间的尴尬。很小的一件事情就会吓坏爱情,很小的一件事情也会使爱情欢愉起来。对爱情来说,任何事情都有意义,任何事情都可以构成吉兆或者凶兆。老妇人端坐那里,仿佛是有感觉的结局。古希腊的象征大师用鱼尾巴来了结狮头羊身的怪物和美人鱼。这老妇人就象征着那可恶的鱼尾巴。怪物和美人鱼,正象任何激情开始时一样,是那么诱人!那下身却又那样令人失望。亨利并不是自由思想者,这个词一向含有揶揄之意。但他是一个很有本领和意志坚强的人,与无信仰的人同样了不起。然而这种种情形汇集起来,使他惊异不置。再说,如果可以将先入为主叫做迷信的话,最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自然对外界感受最强烈,于是也就最迷信。毫无疑问,先入为主,便是从别人看不见、而自己能够察觉的缘由中,估计到事情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