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托想起了老婆的猜疑,便不进杜伊勒里公园,一径朝着公证人走过去。昂赛末远远跟着东家,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注意起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来;但东家说到钉鞋,说到金路易和爱情等等,大有鼓励的意思,昂赛末觉得很高兴。

罗甘又高又胖,脸上长着肉刺,前面的黑头发秃得很厉害,当年也还算得上有风度的人。他有过魄力,有过朝气,从小职员一直爬到公证人。但到了这个时候,眼光尖利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色欲过度,面上的肌肉扭来扭去,疲倦不堪。一个人陷入了纵欲的泥坑,脸上不管这儿那儿要没有一点污迹是办不到的:罗甘的满面皱裥和火气就谈不上什么庄严。清心寡欲的人,肌肤之间自有一种明净的光彩,表现身心康健;罗甘却相反,他的身体和肉欲苦苦挣扎之下,只叫人看到一片浑浊的血色。他的鼻子往上翘得很难看,正如湿热专从鼻孔排泄,因而成了暗疾的人一样。从前法国有位贤德的王后①,很天真的以为这是男性共同的不幸,因为她除了王上,从来没从近处看过别的男人。罗甘一生的苦恼主要是这个暗毛病引起的,他想用大量的西班牙鼻烟来遮盖,结果反而更坏。大家为了顾全面子,老是用不真实的色彩描写人物,不揭露盛衰荣辱的真正的原因,其实疾病往往就是原因之一。至此为止,写小说的人恐怕太不重视生理的缺陷,没有考察它对精神的损害和对生命机能的影响。罗甘夫妇之间的秘密,倒是被赛查太太猜着了。

①可能指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王后,奥地利的伊丽莎白。

罗甘太太是银行家舍弗赖的可爱的独养女儿,新婚第一夜就对可怜的公证人起了难以克服的反感,马上想提出离婚。

她有五十万陪嫁,将来还有遗产可得;罗甘好运气娶到这样一个有钱的太太,只求她不要离婚,情愿让她自由,一切后果他都忍受。于是罗甘太太在家里惟我独尊,对丈夫好比交际花对待一个痴情的老头儿。罗甘不久就觉得吃不消,跟多数的巴黎人一样在外边另外有了一个家。这笔额外的费用开头还有节制,数目不大。

先是罗甘没有花多少钱,找了一般容易满足的女工。但近三年来,他的情欲不但象五、六十岁的男人那样到了没法控制的地步,而且那女的还是当时一个了不起的尤物。她在脂粉队里绰号叫荷兰美人,后来重堕风尘,因为被人谋杀而出了名。她原是罗甘的一个主顾从布鲁日①带到巴黎来的,那人为了政局关系要回国,在一八一五年上把她送给了罗甘。公证人为他的美人儿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买进一所小房子,布置得十分华丽;对她百依百顺,尽量满足她奢豪的欲望。她挥霍成性,把他的产业吃光了。

①布鲁日,比利时一城市。

罗甘见了皮罗托马上遮盖掉的满面愁容,跟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有关,其中就有杜·蒂耶很快会挣起一份家私来的秘密。在皮罗托家星期日的集会上,杜·蒂耶一看出罗甘夫妇之间的关系,立刻把他进花粉店的计划改变了。他原来的目的还不在于勾引赛查太太,而尤其希望在勾引不到的时候,人家会向他提赛查丽纳的亲事作为补偿。杜·蒂耶只道赛查有钱,后来发觉他并不,所以放弃娶赛查丽纳的念头并不困难。他对公证人作了一番刺探工作,把他拍上了,见到了荷兰美人,研究她和罗甘的交情究竟如何。结果他知道只要罗甘克扣她奢侈的享受,她就恐吓罗甘要跟他脱离。荷兰美人本是那种荒唐透顶的女子,从来不问钱从哪儿来和怎么来的;哪怕是逆子杀了父亲弄来的钱,她也会拿去寻欢作乐。她今天不想到明天。她的所谓将来不过是下午之于上午;至于月底,虽有许多账要付,也觉得遥遥无期,仿佛永远不会来的。杜·蒂耶在社会上遇到这第一块跳板,高兴极了,先劝荷兰美人把爱罗甘的代价从每年五万减到三万。这种帮忙,痴情的老年人都不大会忘记的。

有一天,两人醉醺醺的吃过宵夜,罗甘把自己的经济危机告诉了杜·蒂耶。他的不动产给太太做了法定抵押品①,为着情妇,只得挪用主顾的存款,数目已经超过事务所价值的一半。等到余下的本钱也吃完了,不幸的罗甘预备用手枪自杀,利用大家的哀怜减轻一些倒账引起的公愤。杜·蒂耶听着,看到有笔又快又稳的横财在他沉醉的脑子里闪出光来,便安慰了罗甘,并且为报答他的信任起见,劝罗甘把手枪朝天放。

①夫妇结婚时在婚书上订明以丈夫的不动产若干作为经管妻子财产的担保,称为“法定抵押品”。

他说:“既然是冒险,你这等角色做事就不该象傻瓜一样,闭着眼睛瞎撞,应当大着胆子干。”

他劝罗甘马上拿出一大笔现款,交给他狠狠的去博一下,或者做交易所,或者在当时许许多多的投机事业中挑一样。赚钱的话,两人合办一家银行,拿客户的存款去做生意,得了好处给罗甘拿去寻欢作乐。万一运道不好,罗甘也不必自寻短见,尽可躲到外国去,因为他的好朋友杜·蒂耶哪怕只剩一个铜子,还是对他忠心的。对一个淹在水里的人,这计划好比一根现成的救命索;罗甘可没看出花粉店伙计正在把救命索套他的脖子。

杜·蒂耶利用罗甘的秘密,把妻子,情妇,丈夫三个人一齐抓在手里。罗甘太太听到有意想不到的危险,马上接受了杜·蒂耶的殷勤。杜·蒂耶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也就离开皮罗托的花粉铺。他又毫不费事的说服荷兰美人拿出一笔钱来碰碰运气,免得将来遭到不幸,再去当妓女。罗甘太太把事情料理一下,赶紧凑起一笔小资本交给一个受她丈夫信托的男人;因为公证人已经先拿出十万法郎交给他的同党。杜·蒂耶在罗甘太太身边的地位,正好使美人儿对他的关心转变为感情,而杜·蒂耶也自有本领挑起她狂热的爱情。

三位不出面的股东当然送他一份干股,但他还不满足,胆敢在交易所里假作亏本,串通了一个对手,事后把亏蚀的钱还给他;因为他替三个老板做投机,同时自己也做。等他挣到五万法郎,他就知道稳发大财了。他凭他特别锐利的眼光,把当时国内各个阶段的局势看得很准:对外作战期间,他看跌;波旁王室回来了,他看涨。路易十八复辟以后两个月,罗甘太太有了二十万法郎,杜·蒂耶有了三十万。公证人的收支也平衡了,觉得这青年简直是个天使。荷兰美人却是有多少花多少,原来她身上长着一个毒癌,名叫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当过拿破仑的侍从。杜·蒂耶和那婆娘订合同的时候,发见她真姓名叫做莎拉·高布赛克,和他常常听到的一个放高利贷的,公子哥儿们的救命恩人同姓,觉得很奇怪。他就去找那个放债的老头儿,看看莎拉·高布赛克对这个高布赛克有多少影响。放高利贷的巨头对外甥孙女毫无情分;但杜·蒂耶自称为莎拉的银钱经理,手头有资金要存放,居然使高布赛克对他另眼相看。诺曼底人的性格和放印子钱的性格十分相投。高布赛克当时正在物色一个能干的年轻人,代他到国外去监督一笔小生意。

有一位平政院①的评事,先没料到波旁王室复辟,临时想出一个讨好宫廷的主意,打算上德国去收买王室在流亡期间签的借票。他的目的完全在政治方面,愿意把盈利②让给替他垫款的人。高布赛克只愿意在借据陆续收回的时候陆续放款;另外还得派一个精明的代表去审查债权。放高利贷的是对谁都不相信的,非要有担保不可。跟这种人打交道完全要看当时的形势:用不着你的时候,他们冷若冰霜;用得着的时候倒也眉开眼笑,阔气得很。在圣德尼和圣马丁两条街上放债的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在鱼贩子大街放债的帕尔马,差不多经常跟高布赛克有来往;杜·蒂耶知道这些人在巴黎市场上潜势力很大。他为了想做高布赛克的代表,愿意提供一笔保证金,但是要有利息,还得让他在那桩银钱生意上投资:这样一来,他以后就有靠山了。“百日”时期,他陪着克莱芒-沙尔丹·德·吕卜克斯上德国旅行了一趟,到二次复辟才回来;结果是为将来播的发财种子比他眼前发的财更多。

①平政院是专门受理各方对政府机关的诉讼的。

②第三者用低价收买别人的借票,再向原债务人追偿;虽追偿所得不可能与票面金额相等,但与收进价已有差额,故收买的人仍有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