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个朋友

花粉商走到大门口,刚好一匹精壮的英国马,浑身大汗,拉着一辆当时巴黎街上最漂亮的双轮车在门口停下。皮罗托泪眼模糊,差点儿没看见。他恨不得让车子撞倒,死掉算了;那也许人家会说他遭了意外,事情才搅得一团糟的。他没有认出,来的是身段苗条的杜·蒂耶,穿着漂亮的晨装,一面把缰绳递给跟班,一面拿毯子盖了牲口,那匹纯血种的马背上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招呼老东家道:“怎么在这儿呀?”

其实他早已知道。凯勒弟兄向克拉帕龙打听赛查,克拉帕龙按照杜·蒂耶的吩咐,把花粉商多年的信誉说得一文不值。可怜虫的眼泪虽然马上止住,已经充分泄露了他的心事。

杜·蒂耶说道:“你可是来要这些阿拉伯人①帮忙的?哼!你不知道这批商界上的刽子手作了多少坏事!他们囤足了靛青,把靛青抬价;为了要改进大米,操纵市场,就压低行情,逼人家低价抛出。他们都是手段毒辣的海盗,没有王法,没有宗教,没有良心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难道你不知道么?看你手头有桩好买卖,就放款给你;等到你被买卖拖住了,就来收回款子,逼你三钱不值两文地把事业让给他们。他们在勒阿弗尔、波尔多、马赛干的好事,人家会告诉你一大堆呢!他们拿政治做幌子,遮盖了多少混账事儿!所以我老实不客气盘剥他们。亲爱的皮罗托,咱们一块儿走走罢。——约瑟夫,马热得很,你牵着它去溜一下。值到三千法郎的牲口也是一笔资本呢。”

①阿拉伯人是和犹太人一样以重利盘剥出名的。

他说着往大街那边走去。

“告诉我,亲爱的东家,——因为你是我老东家啊,——是不是要用钱?他们问你要抵押品么?那些混账东西!我是知道你的,凭你的票据,我就借钱给你。我的钱是清清白白,千辛万苦挣来的。我是到德国去发的财。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把王上欠的债六折收进;你作的保对我帮助不小,我很感激。你要是缺少万把法郎,在我这儿拿吧。”

赛查叫道:“怎么!杜·蒂耶,这话当真么?不跟我开玩笑吧?不错,我手头紧了一点,不过也是暂时的……”

杜·蒂耶回答:“我知道,为了罗甘。唉!我也损失了一万法郎,老混蛋借去做了逃跑的盘缠;可是将来罗甘太太分到了共有财产,会还我的。我劝那可怜的女人别发傻,丈夫为一个婊子欠下的债,千万不能拿她的财产去还。她要能全部归清当然很好,可是对债主怎么能照顾了这个,亏待了那个呢?你不是罗甘那样的人,我知道,你宁可把自己一枪打死,也不肯叫我损失一个钱的。哦!已经到昂丹大道了,上我家里去坐坐吧。”

这个暴发户带了老东家有心不进办公室,而穿过一间间上房,还特意放慢脚步让皮罗托看看他豪华的餐室和两间客厅。餐室里挂着从德国买来的名画;至于客厅的精致讲究,皮罗托只有在德·勒农库公爵府上见识过。

屋内到处描金,摆满了艺术品,奢侈的小摆设,名贵的花瓶,以及使康斯坦斯的房间相形失色的许多小东西,把皮罗托眼睛都看花了。他自己摆过阔,知道摆阔的代价,心里想:

“他哪儿来的几百万家私呢?”

皮罗托走进杜·蒂耶的寝室。一比之下,他女人的卧房好比跑龙套住的四层楼,这里却是歌剧院红角儿的住宅。天花板上糊着紫色缎子,用白缎子嵌线做衬托。地下铺着东方出品的青莲地毯,床前另有一条银鼠的脚毯。家具和零星用品都式样新颖,说不尽有多么讲究。花粉商停下来看一架美丽的座钟,雕着爱神和普绪喀①的像,原作是一个有名的银行家定做的,杜·蒂耶同他商量,弄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复制品。最后,老东家和老伙计两个走进一间书房,完全是公子哥儿的气派,精致可爱,不象做交易的地方,倒象是谈情说爱的场所。罗甘太太因为杜·蒂耶照顾了她的财产,送他一把镂金的裁纸刀,一个雕刻精工的孔雀石信插,还有一些穷奢极侈,高价买来的小骨董。铺的地毯是最讲究的比利时出品,不但眼睛看了舒服,而且软绵绵的厚羊毛踏上去的感觉也与众不同。杜·蒂耶把花粉商让在壁炉旁边坐下,可怜的花粉商却是眼花缭乱,狼狈得很。

①据希腊罗马神话传说爱神厄洛斯爱上绝色女子普绪喀(又译普赛克),美神从中作梗,历尽艰辛曲折,方始团聚,后世文艺作品常以此为题材。

“和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杜·蒂耶打了铃,进来一个当差比皮罗托还穿得整齐。

“请勒葛拉先生上来。再到凯勒银行门口叫约瑟夫回家。你进去告诉阿道尔夫·凯勒,说我不去看他了,交易所开市以前,我在家里等他。——吩咐下面开饭,要快一点!”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听呆了。

“杜·蒂耶居然叫那么威风的阿道尔夫到这里来,把他当做狗一样的呼来喝去!”

一个小不点儿的当差进来拉开一张桌子。桌子太小巧了,皮罗托早先没看见。接着端来一盘肝酱,一瓶波尔多红酒,还有几样精致的菜,都是皮罗托家逢年过节才吃的。杜·蒂耶非常得意。世界上只有一个皮罗托有权利瞧他不起,所以他恨透了皮罗托;现在看他坐在自己面前,好象看一只绵羊在抵抗一只老虎。他忽然有了一个慷慨的念头,暗里盘算是不是报仇已经报够了。一方面是刚刚在心中冒起来的怜悯,一方面是正在平息的仇恨:他在两者之间决不定怎么办。

他想:“我尽可以在生意上把这个人毁掉,他和他妻子女儿的性命都操在我手里。我为他女人受过罪,有个时期还想娶他女儿,把整个前途放在她身上呢。现在他的钱给我拿来了。还是让这个饭桶在水里漂一下再说吧,反正逃不出我手掌。”

老实人往往不识时务,做起好事来没有分寸,样样都直往直来,心口如一。皮罗托已经倒了霉,还要进一步自讨苦吃,把老虎给得罪了,无意中刺伤了他的心。他一句话就把杜·蒂耶变成他的死冤家,而且还是一句赞美的话,表示一个人诚实有德,极坦白极高兴地说出来的。

出纳员来了,杜·蒂耶指着赛查说道:

“勒葛拉先生,给我送一万法郎上来,再替这位先生预备一张三个月的期票,写我的抬头。你知道,这一位就是皮罗托先生。”

杜·蒂取给花粉商倒了一杯波尔多,捡了些肝酱。花粉商看到自己有了生路,不由得象抽筋一般的笑起来。他摸着表链,直要老伙计说着:“怎么不吃呀?”他才送一口东西到嘴里。看他这副神气,可知杜·蒂耶把他推落进去的陷坑有多么深;而且现在拉他上来,将来仍可以推他下去。等出纳员回上楼,赛查签好期票,十张钞票一装进口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会儿以前,他的街坊和法兰西银行都要知道他付不出款子,他也非向老婆承认亏空不可;现在一切都挽回过来了!一个人得救的快乐,强烈的程度和失败的苦恼差不多。可怜虫情不自禁,连眼睛都湿了。

杜·蒂耶道:“怎么啦,亲爱的东家?今天我这样对你,明天你不是会同样对我么?那不是平常得很,跟打个招呼一样么?”

老实人站起来抓着老伙计的手,一本正经,加强了语气说道:“杜·蒂耶,这一下我又敬重你了。”

“怎么!以前你是瞧不起我么?”杜·蒂耶在一帆风顺的势头上受了这个耻辱,脸孔涨得通红。

花粉商发觉闯了祸,吓了一大跳,说道:“那也不见得……有人提到你和罗甘太太的关系。喝!跟别人的老婆……”

杜·蒂耶暗暗想道:“好家伙,你明明是放屁!”这一句是他当掮客时代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