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勒罗上交易所去了。那时交易所的场子是一个临时用木板搭的圆形大厅,在费多街上进出。

花粉商一向是被人注意和妒忌的人物,他破产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在上层商界中引起许多议论。他们在政治上都是立宪派,认为皮罗托庆祝领土解放简直是胆大妄为,侵犯了他们的感情。反对党的人要把爱国作为他们的独家权利。保王党尽可以爱国王,但爱国是左派的专利:民众是属于他们的。在领土解放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应当由左派包办才对,政府不该让官方人士出面庆祝。皮罗托是受宫廷保护的,是拥护政府的,是一个顽固的保王党,共和四年正月十三还为了反对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而作过战,那简直是侮辱自由①。一个这样的人倒下来,在交易所里当然会引起许多谣言和一片叫好声。皮勒罗想探听舆论,研究一番。在最热闹的一堆人里,他看见杜·蒂耶、哥本海姆-凯勒、纽沁根、老纪尧姆和他的女婿约瑟夫·勒巴、克拉帕龙、羊腿子、蒙日诺、卡缪索、高布赛克、阿道尔夫·凯勒、帕尔马、希弗维尔、玛蒂法、葛兰杜和卢杜阿。

①这里所谓“自由”是指大革命中的“自由、平等、博爱”三大口号里的自由。

哥本海姆-凯勒对杜·蒂耶说:“你看,做人真要谨慎啊!我两个舅子差点儿放款给皮罗托!”

杜·蒂耶说:“我送掉了一万法郎,半个月以前他向我开口,我只凭他一个签字就给了。不过他从前帮过我忙,我损失这笔款子也并不懊恼。”

卢杜阿对皮勒罗说:“你的侄婿作风跟别人一样!请客!摆阔!骗子流氓把灰沙摔在人家眼睛里,骗人家信任,倒还罢了;一个公认为最老实的人也玩起老把戏来叫我们上当,谁想得到!”

高布赛克道:“他们就跟蚂蝗一样。”

羊腿子道:“我们只能相信房子住得破破烂烂,象克拉帕龙那样的人。”

胖子纽沁根男爵对杜·蒂耶说:“喂,你介绍皮罗托来想捉弄我!”又转身对开厂的哥本海姆说:“不知他什么意思,幸亏他没叫皮罗托向我要五万法郎,我真会给的呢。”

约瑟夫·勒巴插嘴道:“噢!男爵,你不能这样说。你明明知道法兰西银行不收他的票据是你在放款委员会上叫银行拒绝的。我到现在还很敬重这个可怜的人,他的事真有点儿古怪……”

皮勒罗握了握勒巴的手。

蒙日诺说道:“这件事的确弄不明白,除非羊腿子背后躲着什么银行家,想把玛德莱娜那桩买卖拆台。”

克拉帕龙截断了蒙日诺的话,说道:“一个人越出本行,就会碰到这样的事。他要不抢着买地,抬高巴黎的地价,要是他自己去经营护发油,就只损失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决不会破产的。现在他只能顶着包比诺的名义做生意了。”

羊腿子道:“当心包比诺!”

在这一大批商人嘴里,罗甘被称为不幸的罗甘,花粉商被称为没用的皮罗托。仿佛一个是为了痴情而得到大家的原谅,另外一个是为了想向上爬而过失更大。羊腿子从交易所出来,回格墩内塔街之前,到佩兰-加斯兰街去找那个卖干果的玛杜太太。

他拿出一副笑里藏刀的面孔说道:“胖老太婆,小买卖做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玛杜太太恭恭敬敬的说着,把独一无二的靠椅让高利贷的债主坐了。原来她只有对她“亲爱的先夫”才会这样低声下气的表示亲热。

玛杜太太平时对最好的主题也要挖苦;拉车的倘若跟她使性子或是耍花腔,准会给她摔在地下;要她十月十日跟着大众冲进杜伊勒里王宫,她决不害怕,便是叫她代表中央菜市场的女摊贩去向王上请愿,她说话也不会发抖:这样一个女人独独对羊腿子十二分恭敬。玛杜在他面前马上会软下来,他只要用狠毒的眼睛一扫,她就直打哆嗦。本来么,老百姓见了刽子手发抖的日子还长着呢,而羊腿子便是小商小贩的刽子手。在中央菜市场,无论什么势力也及不上做银钱生意的。跟这一行比,世界上别的制度都不足挂齿。就算法律吧,在中央菜市场也是由派出所所长代表的,群众只认得他。但是坐在绿色文件夹后面放印子钱的人,大家担惊受怕去央求的那个人,会叫你笑话也说不出了,声音也变了,眼睛也没有神了,个个老百姓都变得必恭必敬。

“有什么事吩咐我么?”玛杜太太问。

“小事情,小事情。你只要准备一下,把皮罗托的票子收回去,给我现款。老头儿破产了,他发的票子都马上要兑现。明儿我把账单送过来。”

玛杜太太先是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象猫一样,接着又爆出火星来。

“啊!那个流氓!坏蛋!他亲自到这儿来,说是什么副区长,吹牛吹了一大堆!该死!生意是这样做的么?那些区长,就是相信不得,政府老是欺骗我们。哼,我要讨账去,不给不行!……”

“唉!碰到这种事儿只有各管各,自寻生路,我的乖乖!”

羊腿子说着抬起腿来走了,动作的干净俐落活象猫儿跳过一块湿地;他的绰号也许就是这样来的。他又道:“有些大人物也在打主意,想找个脱身之计呢。”

“好!好!我要去把我的榛子收回来。——玛丽-冉娜!我的木靴跟兔子毛披肩赶快拿来,慢一点就揍你。”

羊腿子搓着手,心上想:“这一下街上可热闹啦。皮罗托在街坊上出丑,杜·蒂耶一定高兴。那个糊涂蛋的花粉店老板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杜·蒂耶,可怜他象一条断了腿的狗一样。他算不得一个男子汉,真没出息。”

玛杜太太的神气好象圣安东城关的群众起来暴动,晚上七点光景在可怜的皮罗托门口出现了。她走路用了劲,火气更大了,横冲直撞的推进门去。

“混蛋滚出来,给我钱!给我钱!要不,我拿你的丝袋、缎带、扇子,拿你的货色去抵当我的两千法郎!区长骗老百姓钱,听见过没有?你不给我,我叫你去做苦工,我去找检察官,我要去告状!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走!”

有一个柜子里放着许多贵重东西,玛杜太太装模作样要拉开柜上的玻璃。

赛莱斯坦轻轻的对旁边的伙计说:“火绒①烧起来了。”

①“玛杜”在法文中的意思就是火绒。

这句话被卖干果的女人听见了。一个人发起脾气来,感觉不是特别迟钝,就是特别灵敏,看体质而定。她把赛莱斯坦狠狠的打了一个嘴巴,那猛烈的程度在花粉业中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说:“教你对太太们放尊重些,我的儿!看你还敢抢了钱再糟蹋人么?”

皮罗托恰好在铺子后间;皮勒罗想把他带走,他为了守法,硬要等法院来逮捕。皮罗托太太跑出来对玛杜说:“太太,看上帝份上,别惊动街上的人。”

“哼!我就要他们进来,我要讲给他们听听,笑话不笑话?我的货色,我满头大汗挣来的钱,给你们拿去开跳舞会!嘿,你穿得象王后娘娘,把我这样的可怜虫当绵羊,剪了羊毛来披在你身上!耶稣基督!要我偷人家的钱,我是心惊肉跳,觉得烫手的!我肩膀上只披着兔子毛,那是我自己挣来的!你们是强盗,是贼,不给我钱,我……”

她向一只细工镶嵌的木匣子扑过去,里头全是贵重的化妆品。

赛查走出来说道:“太太,你放手。这里的东西已经不是我的,是我债主的了。现在只剩下我这个人,你要我去坐牢,我向你担保一定等在这儿(他掉了一滴眼泪),你叫差人,叫商务警察来抓就是了……”

他的声调,姿势,表示他的确能说到做到,把玛杜太太的火气平下去了。

赛查又道:“我的本钱给一个公证人拿走了,连累别人不是我的错。欠你的账,过些时候一定归还,哪怕要我卖命,在中央菜市场当小工,我也要还的。”

玛杜太太道:“得啦,你是个好人。太太,刚才的话请你原谅;我也是急得要投河了,羊腿子要告我,我手头只有十个月的期票,拿什么去付你们那些该死的票子呢?”

皮勒罗走出来说:“明儿早上来看我,我叫一个朋友给你想办法,利息只要五厘。”

“咦!是皮勒罗老头。”她又对康斯坦斯说:“不错,他是你的叔叔。好吧,你们都是规矩人,不会叫我吃亏的,是不是?——明儿见,老革命,”她招呼告老的五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