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圣女,也是殉难者,”她微笑着补充说,显然觉得这句古老的笑话有点庸俗,可是,由于她的微笑充满残忍的快乐,倒给了它一个动人的意义。“如果您看见我在微笑,那是因为我在想着那位世人所熟悉的王妃,想着这位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世人把德·玛赛,那不要脸的政治扒手特拉伊,小傻瓜德·埃斯格里尼翁,拉斯蒂涅,吕邦泼雷这些人,都说成是她的情人,还有大使们,部长们,俄国将军们,还有谁?整个欧洲吧!人们见我把这些人的肖像收进我的画册,都妄加评论,而当初我叫人做这本纪念画册时,原以为凡是爱慕我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啊!这多么可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人家拜倒在我的脚下;其实我应该对他们一概蔑视,这才是我应有的信仰。”

她站起来走向窗前,那种步伐简直美妙非凡。

德·阿泰兹留在壁炉旁他原来坐的矮靠椅上,不敢跟随王妃到窗前去,可是他望着她;他听到她擤鼻子的声音,却不见她擤鼻子。哪有王妃擤鼻子的?狄安娜用尽办法想使人相信她多愁善感。德·阿泰兹相信他的天使在流眼泪,他跑过去,搂住她的腰,把她紧紧贴在他的心上。

“不,放开我吧,”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我的疑心太大了,不会对别人有什么好处。要使我恢复正常的生活,不是一个男人的力量所能胜任的。”

“狄安娜!我将永远爱您,我要补偿您失去的全部生活。”

“不,您不要对我这么说,”她答道,“此刻,我很惭愧,我在发抖,就象我犯了最大的罪恶似的。”

这时她已完全回复到象少女那么天真无邪了,同时她又显示出象皇后一般的威严、伟大、高贵。要描写出这场巧诈行为的效果,简直不可能。她的手段是如此巧妙,以致象德·阿泰兹这样毫无经验、心地纯良的人相信这是百分之百的真事。这位伟大作家默不作声,惟有崇拜的份儿,站在窗口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等待一句话,而王妃在等待一个亲吻;可是,对他来说,她实在太神圣了。王妃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这才走向沙发,照刚才那个姿势坐下来,她的两脚已冻僵了。

“这将需要很长的时间,”她在这么想,一面望着达尼埃尔高高的前额,和那具有最高德行的脑袋。

“她是女人吗?”这位深刻的人类心灵的观察家在问自己。

“和她打交道究竟该怎么办?”

直到清晨两点钟,他们还在说些蠢话,而象王妃这样的天才女人却有本领把这些蠢话变得意味无穷。狄安娜自称太衰弱,太老,太过时了;德·阿泰兹却给她反证,说她的皮肤是最细嫩的,摸起来最滑腻,看起来最洁白,闻起来最馨香,她还年轻,正在如花似锦的妙龄,其实她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他们从这种美谈到那种美,从这个细节说到那个细节,中间穿插着象这样的话语:“你真的相信吗?”——“你疯了!”——“这是情欲!”——“只消半个月,你就会看出我的本来面目。”——“总之,不久我就四十岁;人们能爱一个这么老的女人吗?”德·阿泰兹这时雄辩滔滔,却又象中学生那么幼稚,语句中充满最夸张的形容词,王妃听到这位聪明的作家象个在求爱的少尉,尽说一些蠢话,她做出全神贯注倾听的样子,似乎十分感动,可是,心中却在暗笑。

当德·阿泰兹走到街上,他心里在想,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过恭敬了。他在脑子里重新回忆一遍刚才那场奇怪的秘密谈心,当然,这里所叙述的是太过简单了,要把整个甜蜜丰富的内容以及谈话过程中使用的种种手法和姿态全记下来,恐怕需要整整一本书。这位如此天真、如此深沉的人的追忆虽然清晰,但比之这个故事本身的纯朴、深刻、以及王妃动人的声调,就未免显得不够用了。

“这是真的,”他睡不着觉,心里在想,“社会上确有这类悲剧;社会用优美的风度当鲜花,用恶毒的诽谤当锦绣,用风趣的故事来掩盖这类可怕的悲剧。我们所创作的东西永远也超不过现实。可怜的狄安娜!米歇尔曾经预感到这个谜,他说在这层坚冰之下便是火山!毕安训,拉斯蒂涅,他们说得对:当一个男人能够把理想中的伟大和欲望的满足混合在一起,爱上这么一个有美好风度、聪明绝顶、雅致非凡的女人,那应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

于是,他自己测量一下他的爱情,认为这个爱情的深度是无限的。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德·埃斯巴夫人因为有一个多月不见王妃,又未收到她片纸只字,便怀着非常好奇的心情来看望她。在见面后的最初半个小时内,这两条狡猾的水蛇的谈话是最有趣不过的了。狄安娜·德·于克塞尔象避免穿一件黄色袍子一样,避免谈到德·阿泰兹。侯爵夫人却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就象沙漠里的游牧人,在一队富有的行商队周围打转似的。狄安娜觉得很有趣,侯爵夫人却气得发狂。狄安娜在等待,她想利用她的女友,把她当做一只猎狗。这两个当代社会赫赫有名的女人中,有一个要比另一个强些。王妃比侯爵夫人略胜一筹,侯爵夫人内心也承认这点。这也许就是她们能保持友谊的秘密。较弱的一个蜷伏在她的假忠诚里,以便窥伺时机。所有弱者都知道要长期耐心等待,一旦机会到来,便扑向强者的咽喉,使劲地咬她一口,留下个痛快的印记。这一手,狄安娜是看得清楚的。整个贵族社会都被这两位朋友表面上的亲密友好蒙骗了。当王妃发现在她女友的唇边露出一点询问的表情,她就立即向她说道:

“哎,亲爱的朋友,我欠了你一笔账啦,你给了我一个十全十美的、巨大的、无限的、天堂上的幸福。”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三个月前,在这个小花园里,就在这张长凳上,我们浴着阳光,在茉莉花丛下反复思考的问题吗?啊!惟有天才人物才懂得恋爱。德·阿尔伯公爵①曾对卡特琳娜·德·梅迪契②说:‘一条鲑鱼的头,胜过所有青蛙的头。’我愿意把这句话用在我的达尼埃尔·德·阿泰兹身上。”

①德·阿尔伯公爵(1508—1582),先后被查理五世和腓力二世任命为将军,以残酷镇压叛乱著名。

②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亨利二世的王后,查理九世未成年时由她摄政,她是一位有权势,有谋略,有见识,同时又迷信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