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有一列火车驶往都灵和巴黎。伯爵夫人走后,伊莎贝尔和她的使女进行了紧急而果断的商谈,那个使女是谨慎、忠心而机灵的。这以后,伊莎贝尔考虑的除了这次旅行以外,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必须去探望一下帕茜,她不能跟她不告而别。她还没去看过她,因为奥斯蒙德向她表示,现在还为时过早。下午五点钟,她坐车来到纳沃纳广场附近的一条小胡同中,在修道院的大门口下了车。看门的是一个和颜悦色、很会奉承的女人,她让伊莎贝尔进去了。她以前来过,是同帕茜一起来拜访那些修女的。她知道,她们都是善良的女人,她也看到,那些屋子都干干净净,舒适愉快,花园整整齐齐,冬天阳光充足,春天绿荫遍地。但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它使她感到窒息,甚至害怕,她说什么也不愿住在这儿。今天,她更加觉得它像一座设备完善的监狱,因为不能设想,帕茜可以任意离开它。她仿佛看到,这个纯洁的孩子笼罩在一片新的、强烈的光芒中,但是这个幻象的第二个效果,只是使伊莎贝尔向她伸出手去。

女看门人带她走进修道院的会客厅,然后进去通报,说有一位客人要见可爱的年轻小姐。客厅是一间宽敞、阴凉的屋子,陈设着全新的家具,一只洁净的大白瓷火炉没有生火,镜子下放着一束蜡花,墙上挂着一套宗教画的复制品。如果在别的时候,伊莎贝尔会认为它不大像在罗马,倒像在费拉德尔菲亚。但是今天她没有心思想这些,她只觉得屋子空荡荡的,太安静了。过了五分钟,女看门人回来了,带来了另一个人。伊莎贝尔站了起来,以为来的是一位修女,使她大吃一惊的是,她发现迎面而来的却是梅尔夫人。效果是奇怪的,因为梅尔夫人既然已经如实地出现在她的幻觉中,她的血肉之躯反而显得这么突兀,甚至可怕,像是一幅活动的彩色画。伊莎贝尔整天都在想着她的虚伪,她的无耻,她的手腕,以及她可能有的痛苦。当她走进屋子的时候,这一切阴暗面,仿佛一下子又拥到了她的眼前。她在那儿出现本身就像提交给法庭的一种罪证,一份手迹,一件凶案的遗物,一些可怕的证据。这使伊莎贝尔感到昏眩,如果当场就需要讲话,她会一句也说不出口。幸好她没有意识到这种需要,而且事实上她也的确没什么话要向梅尔夫人说。不过,跟这位夫人来往,永远不致出现这种僵局,她的随机应变不仅足以掩盖她自己的缺陷,也能帮助别人渡过困难。只是现在她跟平时不同,她没精打采地跟在女看门人后面,伊莎贝尔一眼就看到,她今天已不能依靠她惯常运用的圆滑手段了。这邂逅在她说来是一次意外事件,她只能勉强应付一下。这使她的态度显得生硬别扭,她甚至忘了露出笑容,虽然伊莎贝尔看到,她比平时更加装模作样,但总的说来,她倒觉得,这个奇妙的女人这时反而分外自然。她从头到脚打量着伊莎贝尔,既不粗鲁,也不傲慢,倒是显得冷静温和,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联想到她们上次的会见。相反,仿佛她希望强调两次会见的不同——那时她火气太大,现在已经平静了。

“你去好了,”她对女看门人说,“过五分钟,这位夫人会打铃叫你。”说完,她向伊莎贝尔转过身来,但伊莎贝尔看到刚才那些情形后,已不再瞧她,只顾用眼睛打量着屋子,使目光离得她越远越好。她希望不再看到梅尔夫人。“你在这里遇到我,会觉得奇怪,可能还不大高兴,”这位夫人说,“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好像我要抢在你前面似的。我承认我的行为有欠慎重,我应该先征求你的同意。”这些话没有任何隐晦曲折的含意或讽刺色彩,它们显得单纯而温和,但伊莎贝尔在惊讶和痛苦的海洋上游得太远了,她不能向自己说明,这些话包含着什么意图。“但我没有坐多久,”梅尔夫人继续道,“也就是说,我跟帕茜在一起的时间极短。我来看她,是因为今天下午我突然想到,她可能很孤单,也许甚至有些悲伤。这可能对一个小女孩是有益的,但我不大理解那些小姑娘,我说不上来。不管怎样,这是有些伤心的。因此我就来了——随便来看看。当然,我知道你会来看她,她的父亲也会来,但是我没听说,禁止其他人来看她。那位修女——她叫什么名字?凯瑟琳嬷嬷?——她没有表示反对。我跟帕茜在一起待了二十分钟,她有一间可爱的小屋子,一点也不像静修室,屋里有钢琴和鲜花。她把它布置得挺舒适,她是很有鉴赏力的。当然,这一切都跟我无关,但看到她以后,我心里觉得愉快了一些。她如果想要一个使女也可以,当然,现在她没有必要打扮。她穿一套可爱的黑衣服,还是那么迷人。后来我去看了凯瑟琳嬷嬷,她也有一间很漂亮的屋子,老实说,那些可怜的修女一点不像在修道院里。凯瑟琳嬷嬷的梳妆台又精致又漂亮,有些东西还很不寻常,像是科隆香水呢。她谈到帕茜的时候很高兴,说她们非常欢迎她来。她是一位小天使,甚至值得她们中最老的人学习。我正打算跟凯瑟琳嬷嬷告辞,看门的来报告,说有位夫人要见帕茜小姐。我当然知道,这一定是你,我就要求她让我来替她接待你。她坚决反对——我必须把这点告诉你——说这是她的责任,她要去通报院长,非常隆重地接待你。我要求她不必惊动院长,还是让我来接待你!”

梅尔夫人这么说下去,讲得委婉动听,表现出一个掌握了谈话艺术的女人的风采。然而她的语调也有各种曲折和变化,它们什么也没逃过伊莎贝尔的耳朵,尽管她的眼睛没有看这位同伴的脸。她刚说了不多一会儿,伊莎贝尔就发现,她的声音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它本身就包含着完整的戏剧情节。这微妙的变调标志着一个重大的发现——在听者身上看到了跟过去判然不同的态度。梅尔夫人一刹那间已经猜到,她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再一转眼,她又猜到了理由何在。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她一向看到的那个人,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的人。这发现是可怕的,就在她发现它的一霎间,这位完美无缺的女人声音发抖了,勇气消失了。不过这只是一霎间的事。接着,她那美好风度的意识之流又振足精神,尽量平稳地向着目的地流去了。但这只是因为她怀着一个目标,她才能讲下去。她已给击中了要害,这使她战栗,她需要运用她的全部意志,才能克服她的不安情绪。她的安全完全系于她不暴露自己。她没有暴露自己,但是她嗓音中的惊恐成分拒不屈服,这使她无能为力,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的自信的潮水已开始低落,她只能顺着这股水流掠过地面,滑向港口。

这一切,伊莎贝尔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它反映在一面明亮的大镜子里一样。这对她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因为它可能是一个胜利的时刻。梅尔夫人失去了勇气,看到了暴露的阴影——这本身就是一种报复,这本身就几乎是光辉的明天的第一线曙光。她站在那里,显然望着窗外,转过了一半身子,一时沉浸在她所知道的一切中。窗外是修道院的花园,但伊莎贝尔没有看到它,没有看到含苞待放的花木和阳光灿烂的下午。她只是凭着那个新发现——它早已成为她的经历的一部分,现在只是通过那个女人呈现在她面前,而这个女人的脆弱性更使它内在的真实性暴露无遗——的微弱光线,看到了严峻而骇人的事实:她作了被玩弄、被利用的工具,她愚昧无知,任人摆布,像一块只有人的外形的木头和生铁。这一认识带来的全部痛苦,一下子又涌进了她的心灵,她的嘴唇仿佛尝到了耻辱的滋味。有一霎间,如果她转过身去说话,她会说出像鞭击一样嘶嘶出声的话来。但是她阖上了眼睛,于是那丑恶的幻象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世上那个最聪明的女人,她站在那儿,离她只有几步远,可是像最卑贱的人那样束手无策。伊莎贝尔的唯一报复就是保持沉默,让梅尔夫人陷在这前所未有的僵局中。这种状况一定使这位夫人感到太长久了,因此她终于坐了下去,她的动作无异承认她已一筹莫展。于是伊莎贝尔慢慢把眼睛转过去,俯视着她。梅尔夫人非常苍白,她的眼睛也注视着伊莎贝尔的脸。她可以看到,不论她会怎样,她的危险已经过去。伊莎贝尔决不会申斥她,决不会谴责她,也许这是为了决不想给她一个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我是来跟帕茜告别的,”伊莎贝尔终于说,“我今天夜里动身去英国。”

“今天夜里动身去英国!”梅尔夫人重复了一遍,坐在那儿,仰望着她。

“我要去花园山庄,拉尔夫·杜歇快去世了。”

“啊,你一定很难过。”梅尔夫人恢复了镇静,她又有了表示同情的机会。“你一个人走吗?”她问。

“是的,我的丈夫不去。”

梅尔夫人发出了低低的、含糊的叹息声,表示对这悲惨事件的同情,“杜歇先生从来不喜欢我,但我为他即将去世感到惋惜。你会见到他的母亲吧?”

“会,她已从美国回来。”

“她过去一向对我很亲切,但是她变了。别人也变了,”梅尔夫人说,露出了平静而高尚的悲怆表情。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又会见到可爱的古老的花园山庄了!”

“它不会给我带来许多欢乐了。”伊莎贝尔回答。

“自然,因为你正处在不幸中。但是,我见过不少房子,在我所知道的一切房子中,它是我最喜爱的一幢。我不想冒昧托你向那儿的人问好,”梅尔夫人又说,“但是我愿意向那个地方表示我的爱慕。”

伊莎贝尔转过身去了,“我得去看帕茜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

她正在考虑应该从哪一个门出去,门突然开了,进来一位修女,一边露出审慎的微笑向前走来,一边在又长又大的衣袖下,轻轻搓着那双又白又胖的手。这是凯瑟琳嬷嬷,伊莎贝尔早已认识她,请她让她立即去探望奥斯蒙德小姐。凯瑟琳嬷嬷变得加倍慎重,笑容可掬地说:“她一定很喜欢见到你,我亲自带你去看她。”然后她把愉快的、谨慎的目光转向梅尔夫人。

“你可以让我再待一会吗?”这位夫人说,“坐在这儿真舒服。”

“只要你愿意,待多久都成!”那位修女向她露出了理解的笑容。

她领着伊莎贝尔走出客厅,穿过几条走廊,走上长长的楼梯。所有这些屋子都显得坚固而朴素,明亮而整洁。伊莎贝尔心想,原来这个大监狱是这样的。凯瑟琳嬷嬷轻轻推开帕茜的房门,带客人进入室内,然后面露微笑,交叉着手站在那儿,看这两个人互相拥抱。

“她看到你真高兴,”她又说道,“这对她是有好处的。”于是她小心地请伊莎贝尔坐在最舒适的椅子上,但她自己并不想坐,似乎准备告退了。“这个可爱的孩子的神气还好吗?”她又逗留了一会儿,问伊莎贝尔。

“她显得有些苍白。”伊莎贝尔回答。

“那是因为她看到了你,太高兴的缘故。她非常愉快。Elle éclaire la maison[1]。”修女说。

正如梅尔夫人所说,帕茜身着一身小小的黑衣服,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显得苍白。“她们待我非常好,她们什么都考虑到了!”她喊道,仍保持着原先的习惯,喜欢说一些让人感到高兴的话。

“我们没有一刻不想到你,你给了我们一种美好的责任。”凯瑟琳嬷嬷说,她的口气让人觉得,仁慈在她已是一种习惯,而她的义务则是忍受一切烦恼。这在伊莎贝尔听来像铅块一样沉重。它代表着放弃个性,承认教会的权威。

凯瑟琳嬷嬷走后,帕茜跪在伊莎贝尔面前,把头扑在继母的膝上。伊莎贝尔轻轻拍着她的头发,这样过了一会儿,帕茜站起来,转过脸去,环顾着屋子。“您觉得我布置得好吗?家里的一切我这里都有。”

“布置得很漂亮,你在这里很舒服。”伊莎贝尔简直不知道对她怎么说好。一方面,她不能让她想到,她是来可怜她的,另一方面,装得为她高兴,那不啻是无情的嘲笑。因此过了一会儿,她又简单地说道:“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到英国去了。”

帕茜那白皙的小脸蛋变红了,“到英国去!不再回来吗?”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啊,我很遗憾。”帕茜用微弱的声音说。她的话似乎表示她无权提出意见,但她的声调却包含着深刻的失望。

“我的表兄杜歇先生病得很重,他也许会死。我得去看看他。”伊莎贝尔说。

“哦,是的,您对我说过,他活不长了。当然,您应该去。爸爸也去吗?”

“不,我一个人走。”

女孩子暂时没说什么。伊莎贝尔常常感到纳闷,不知她对她父亲和他妻子那种明显的关系是怎么想的。她从没流露过一个眼色或者一句话,表示她认为这种关系存在着缺陷,是不够亲密的。伊莎贝尔知道,她在思索,她一定相信,世上有些夫妇的关系比这亲密得多。但是哪怕思想,帕茜也是很谨慎的,她既不愿责怪她那温柔体贴的继母,也不愿批评她那位庄严肃穆的父亲。她的心也许感到窒息,仿佛她蓦地看到,修道院教堂内那一大幅画上的两个圣徒忽然彼此虎视眈眈、摇晃起涂满油彩的脑袋来了。但也正如处在后面这场合,她绝不会谈论这个骇人的现象一样,她竭力把她所知道的大人生活中的一切秘密,从脑海中排除出去。“您会离开我很远了。”她随即说。

“是的,会离开你很远。但那没什么,”伊莎贝尔解释道,“因为只要你在这里,我也离你一样远。”

“是的,但您能够来看我,虽然您没有经常来。”

“我没有来是因为你的父亲不让我来。今天我没带什么给你。我没有使你开心的事。”

“我不应该感到开心。那不是爸爸所希望的。”

“那么我在罗马还是在英国,几乎算不得什么了。”

“您很不愉快,奥斯蒙德夫人。”帕茜说。

“不很愉快。但那没什么。”

“我也这么对自己说。那算得什么?但是我希望我能出去。”

“确实,我也这么希望。”

“不要把我留在这儿吧。”帕茜温和地继续说。

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你愿意现在跟我走吗?”她问。

帕茜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是爸爸叫您来带我出去吗?”

“不,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那么我想我还是等一下好。爸爸没要您带信给我?”

“我想,他不知道我来。”

“他认为我在这里还住得不够,”帕茜说,“但我够了。这里的人对我都很好,那些小女孩还常来看我。有一些还很小,都是非常可爱的孩子。还有我的房间——您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一切都很好。但我住得够了。爸爸希望我反省一下,我已经反省得相当多。”

“你反省什么?”

“我想,我永远不应该使爸爸不愉快。”

“这是你以前已经明白的。”

“是的,但我比以前更明白了。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做。”帕茜说。然而她听到自己这些话,那深深的、纯洁的红晕顿时涌上了她的脸颊。伊莎贝尔看到了它们的意义,她知道,可怜的女孩子已被征服。爱德华·罗齐尔先生保留着他那些珐琅制品,这还是对的!伊莎贝尔注视着她的眼睛,看到那里主要包含着希望获得谅解的祈求。她把手放在帕茜的手上,似乎要让她知道,她这么看她并没有轻视她的意思,因为女孩子的短暂反抗(虽然这只是无声的、温和的反抗)的结束,只是标志着她对客观实际的承认。她不想责备别人,但她责备自己,她看到了现实。她缺少跟现实斗争的意志,在庄严的禁闭生活中,她感受了沉重的压力。她向权威俯下了美好的头,只是要求权威慈悲为怀。是的,爱德华·罗齐尔保留了一些东西,那是完全对的!

伊莎贝尔站了起来,她的时间已经有限。“那么再见,”她说,“我今天晚上就离开罗马。”

帕茜拉住她的衣服,女孩子的脸色突然变了,“您的神色有些奇怪,您使我害怕。”

“不要怕,我不会给人带来危害。”伊莎贝尔说。

“也许您不再回来啦?”

“也许是吧。我现在没法告诉你。”

“啊,奥斯蒙德夫人,您千万别丢下我啊!”

伊莎贝尔现在看到,她已猜到了一切。“亲爱的孩子,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她问。

“我不知道,但我想起您就觉得愉快一些。”

“你可以经常想起我。”

“但您离我那么远。我感到有些害怕。”帕茜说。

“你怕什么?”

“怕爸爸——有一点儿怕。还有梅尔夫人。她刚才还来看过我呢。”

“你不应该说这种话。”伊莎贝尔提醒她。

“啊,我愿意做他们要我做的一切。只是如果您在这儿,我做起来会轻松一些。”

伊莎贝尔想了想。“我不会抛弃你,”她最后说,“再见,我的孩子。”

于是她们彼此默默拥抱了一会儿,像两个姐妹一样。然后帕茜沿着走廊,把客人一直送到楼梯口。“梅尔夫人刚才来过,”帕茜一边走一边说。由于伊莎贝尔没有回答什么,她突然又道:“我不喜欢梅尔夫人!”

伊莎贝尔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站住了,“你绝对不应该说……说你不喜欢梅尔夫人。”

帕茜诧异地望着她,但诧异对帕茜说来,永远不成为不服从的理由。“我再也不说了。”她顺从地回答。到了楼梯口,她们必须分手了,因为帕茜得服从那温和的、但十分明确的纪律,这纪律中的一条就是她不能下楼。伊莎贝尔下楼去了,到了底下,那个女孩子还站在上面。“您会回来吗?”她喊道,那声音是伊莎贝尔后来所不能忘记的。

“会的,我会回来的。”

凯瑟琳嬷嬷在下面迎接伊莎贝尔,送她到客厅门口,两人站在门外谈了一会儿。“我不想进去了”修女说,“梅尔夫人在等着你。”

听到这话,伊莎贝尔愣了一下,她几乎想问,修道院还有没有别的出口。但是略一思忖,她还是觉得,不能把她想回避帕茜的另一位客人的愿望泄露给那位可敬的修女。她的同伴把手轻轻握住她的胳膊,用聪明而仁慈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非常亲热地用法语对她说:“Eh bien,chére Madame,qu’en pensez-vous?”[2]

“我丈夫的女儿吗?哦,那说来话长。”

“我们认为那已经够了。”凯瑟琳嬷嬷明确地说。然后她推开了客厅的门。

梅尔夫人仍坐在那里,跟伊莎贝尔离开的时候一样,仿佛沉浸在思索中,一动也没动过。凯瑟琳嬷嬷让伊莎贝尔进去以后,关上了门。这时梅尔夫人站了起来,伊莎贝尔看到,她考虑得有点眉目了。她已恢复了平静,又充分掌握了她的应付能力。“我觉得我应该等你一下,”她温文有礼地说,“但那不是谈帕茜的事。”

伊莎贝尔有些纳闷,不知她想谈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不顾梅尔夫人的话,回答道:“凯瑟琳嬷嬷说,那已经够了。”

“是的,我看也够了。我还有句话要问你,那是关于可怜的杜歇先生的,”梅尔夫人道,“你是不是相信,他真的已危在旦夕了?”

“我不知道,我只收到了一份电报。遗憾的是它只是说可能。”

“我想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梅尔夫人说,“你是不是非常喜欢你的表兄?”她笑了笑,笑得跟她的问题一样奇怪。

“是的,我很喜欢他。但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梅尔夫人迟疑了一会儿,“这是很难解释的。我想起了一些你不会想起的事,我愿意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的表兄帮过你一个大忙,你从没猜到过吗?”

“他对我的帮助很多。”

“是的,但是有一件事比其他一切都重要。他使你成了一个富裕的人。”

“他使我……”

梅尔夫人似乎觉得自己胜利了,更加信心百倍地说下去:“他赋予了你特殊的光辉,使你可以获得美满的婚姻。归根结底,你应该感谢的是他。”她停住了,因为伊莎贝尔的眼睛中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神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是我姨父的钱。”

“是的,那是你姨父的钱,但那是你表兄的主意。他说服了他的父亲,要他这么做。亲爱的,那可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呢!”

伊莎贝尔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她觉得,今天好像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讲这些话!我不明白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在猜测。但那件事我猜对了。”

伊莎贝尔走到门口,开了门,手扶着门闩,站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她唯一的报复:“我相信,我应该感谢的是你!”

梅尔夫人垂下了眼睛,站在那里,似乎为自己因赎罪而受的痛苦感到自豪,“你很不幸,我知道。但我更加不幸。”

“是的,这我能相信。我但愿我永远不再看见你。”

梅尔夫人抬起眼睛来。“我要到美国去了。”她平静地说,这时伊莎贝尔走出了屋子。

* * *

[1] 法文:她照亮了整个修道院。

[2] 法文:亲爱的夫人,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