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日常工作中是聪明的,

他把自己的全部心力

用来换取辛勤的果实,

不是花费在宗教或政治上。

这些恪尽自己本分的人,

一切都来自他们的劳动,

没有他们,哪来法律和艺术,

以及高楼林立的城市?

不论我们要观察什么,哪怕是一组电池的作用,我们往往也得改变自己的位置,与我们关心的那个活动发生的地点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以内,才能看清那些特定的事实或人物。我现在便得上凯莱布·高思家,观看那里的一群人了,他们都在大客厅中的早餐桌旁边。客厅中有一张写字台,墙上挂着几幅地图。这些人包括:父亲,母亲,以及他们的五个子女。玛丽目前在家中,正在找工作,比她略小的男孩克利斯蒂则在苏格兰读书,那里学费便宜,伙食也便宜一些,这件事使父亲有些失望,因为他一心求学,不想干那所谓神圣的“工作”。

邮件到了,一共九封昂贵的信 [35] ,为此付了邮差三先令两便士。高思先生丢下了茶和烤面包,专心看信,把看过的信摊开了叠在一起,有时慢慢摇头,有时扭动嘴角,心里琢磨着什么,但同时没有忘记把一个大红火漆印完整地割下来,莱蒂像一只性急的小狗,马上把它抓到了手里。

其他人无拘无束,继续谈话,凯莱布全神贯注地工作,什么也不能使他分心,只要他写字时,别人不摇动桌子就成。

九封信中的两封是写给玛丽的。她看完后,把它们交给了母亲,便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玩弄茶匙,后来突然定下神来,又拿起了针线活儿——在用早餐时,她一直把它放在膝上。

“喂,玛丽,不要做针线,”贝恩说,一边往下拉她的胳臂,“用这些面包屑给我捏一只孔雀。”他已经为这目的,把它们揉成一团了。

“不要拉我,捣蛋鬼!”玛丽说,口气还是和善的,一边用针轻轻刺他的手,“你自己做嘛,你已经看我做过好多次了。我必须把针线活赶完。那是替罗莎蒙德·文西做的,她下星期就要出嫁了。没有这手帕,她不能出嫁呢。”玛丽笑了,觉得最后这句话挺有趣。

“为什么不能,玛丽?”莱蒂要认真追究这个秘密,把头凑到了姊姊身边。玛丽转过针头,吓唬莱蒂要刺她的鼻子。

“因为这是一打中的一块,缺了它,就只剩十一块了。”玛丽说,装出一本正经解释问题的样子,于是莱蒂觉得自己又增长了一点知识,靠回椅子里了。

“亲爱的,你拿定主意没有?”高思太太说,放下了信。

“我决定上约克城的学校教书,”玛丽说,“我宁可在学校当老师,这比当家庭教师强一些。我喜欢在课堂上教书。你瞧,反正除了教书,我没别的事好做。”

“在我看来,教书是世界上最愉快的职业,”高思太太说,声音中有一些责备的口气,“要是你没有足够的知识,或者不喜欢跟孩子打交道,那你不喜欢教书,我还能理解。”

“我觉得,我们从来不会理解,为什么我们喜欢的事别人不喜欢,妈妈。”玛丽说,口气有些生硬,“我不喜欢教室。我更喜欢学校以外的天地。这是我一个很麻烦的缺点。”

“老是待在一间女学校里,一定毫无味道,”阿尔弗雷德说,“巴拉德太太的那些学生全都傻乎乎的,走路也得两个两个排好队。”

“而且她们没有好玩的游戏,”吉姆说,“她们既不会打球,也不会跳高。玛丽不乐意做这种事,我觉得完全对。”

“玛丽不乐意做什么啦,嗯?”父亲问,从眼镜上面望着孩子们,没有立即打开下一封信。

“不喜欢跟那些傻丫头在一起。”阿尔弗雷德说。

“这是信上要你去做的工作吗,玛丽?”凯莱布和蔼地问,望着女儿。

“是的,爸爸,约克城的一所学校。我决定接受。这算是最好的了。一年三十五镑,教小班的孩子弹钢琴还另有补贴。”

“可怜的孩子!我真希望她待在家里,跟我们在一起,苏珊。”凯莱布说,伤心地看看妻子。

“玛丽不尽自己的责任,不会感到愉快。”高思太太说,神态威严,觉得自己已尽了责任。

“如果要我尽这种混账的责任,我非闷死不可。”阿尔弗雷德说。听了这话,玛丽和父亲暗暗发笑,但是高思太太严肃地说道:

“亲爱的阿尔弗雷德,不要对你不喜欢的事都用混账这个词,要选择合适一些的。要是玛丽挣的钱,能帮助你上汉默先生那儿学手艺呢?”

“我不稀罕,我觉得那是我的一大耻辱。但她是我的好姊姊,一位老奶奶。”阿尔弗雷德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按住玛丽的头,跟她亲吻。

玛丽涨红了脸,哈哈大笑,但这掩盖不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凯莱布从眼镜上面望了一会儿,眉毛两端有些下垂;然后他回过头去继续拆阅信件,脸色显得又忧又喜。甚至高思太太也把嘴角弯起一些,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安详神色,没有计较那句不恰当的话。然而贝恩马上捡起这话,一迭连声嚷嚷:“她是一个老奶奶,一个老奶奶,一个老奶奶!”一边说,一边还用拳头在玛丽的胳膊上打拍子。

但是高思太太的眼睛这时给丈夫吸引住了。他正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看信,脸上有一种严肃而惊讶的表情,这使她有些骇异,但他读信时不喜欢别人打岔,因此她只得焦急地望着他,最后,她看见他突然发出了愉快的笑声,身子有些哆嗦,眼睛又回到了信的开端部分。他从眼镜上面望着她,轻轻说道:“苏珊,你看怎么样?”

她走过去,站在他背后,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与他一起看信。那是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写来的,他向高思先生提出,拟请他担任弗雷什特等地田庄的管理工作,并说,詹姆士爵士受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委托,征求高思先生的意见,问他是否能同时兼顾蒂普顿田庄的产业。从男爵还非常客气地表示,如果他能看到弗雷什特和蒂普顿两处田地得到共同的管理,他将感到无限高兴。他说,他们为这双重职务支付的酬金,将尽量满足高思先生的要求,明日十二时,他在家中恭候高思先生大驾,面谈一切。

“他写得满不错呢,是吗?苏珊。”凯莱布说,把眼睛向上一转,望了望妻子,后者把手从他肩上移到了耳边,同时把下巴贴在他的头上,“布鲁克不愿亲自来问我,我知道。”他继续说,轻轻笑了笑。

“这是你们父亲的荣誉,孩子们,”高思太太说,环视着那五对眼睛,它们全都注视着父母,“那些很久以前辞退他的人,现在又要求他担任这个职务了。这说明,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因此他们才觉得非他不行。”

“跟辛辛纳特一样,万岁!”贝恩嚷道,兴高采烈地骑在椅子上。他相信,现在纪律可以放松了。

“他们会来迎接他吗,妈妈?”莱蒂说,想起了市长和市议会那些穿长袍的大人物。

高思太太拍拍莱蒂的头,笑了起来,但看到丈夫收拾信件,似乎又要一头钻进那个“工作”的圣殿,让人再也找不到他,于是赶紧按住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道:

“别忘了,凯莱布,得要他们支付合理的薪金。”

“这当然,”凯莱布回答,声音深沉,似乎这是毫无疑义的,他早已想到了,“两处合在一起,应该介于四百到五百之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道:“玛丽,写封信给学校,说你不去了。你留在家里,给你母亲帮忙。你瞧,我乐得忘形了,现在才想起这事。”

其实凯莱布一点也没有得意忘形的样子,不过他一向不善于讲话,往往词不达意;尽管他对写信非常重视,他却要妻子提供词汇,她成了他的语言宝库。

这时那些孩子几乎闹成一片,还拉住玛丽,要跟她跳舞,弄得玛丽只好把绣花的麻纱手帕交给妈妈,托她保管,免得给孩子们弄坏。高思太太虽然高兴,仍保持着平静,开始收拾杯盘碟子。凯莱布把椅子从桌边移开一些,似乎打算搬到书桌那边去,但没有站起来,只是拿着信,露出深思的目光,望着地面,左手的手指随着他心中那些无声的语言在逐渐伸直。最后他说道:

“克利斯蒂没有学我这行职业,这太可惜了,苏珊。不用多久,我就需要一个助手。阿尔弗雷德必须出外学技术——这事我已下了决心。”他重又陷入了沉思,那几只手指也随着内心的语言又活动了一会儿,然后他继续道:“我要让布鲁克跟他的佃户签订新的租契,我还要实行轮作制。我敢打赌,马蝇角的黏土可以制成很好的砖瓦。我必须亲自去看看,这可以降低修理费用。苏珊,这工作太有意思了!要不是有这么一个家,哪怕没有薪水我也乐意担任。”

“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这样。”他的妻子说,伸起了一根手指。

“不会,不会。但是一个懂得农业生产的人,能够得到一块田地,发挥他的才智,进行大家所说的整顿,使佃户们的耕作走上轨道,安居乐业,有良好的住所,不仅活着的人丰衣足食,后来的人还能过得更愉快,这实在太好了。这比我自己发财更有意思。我认为这是一件最光荣的工作。”说到这里,凯莱布放下了信件,把手指插在背心纽扣之间,坐得直直的,但随即带着肃然起敬的口吻,把头慢慢转向一侧,说道:“这是上帝的伟大赐予,苏珊。”

“一点也不错,凯莱布,”妻子说,情绪与他同样热烈,“这对你的孩子们也是光荣的,因为他们有一个从事这项工作的父亲。这个父亲,他的名字可能湮没,可是他做的那些有益的事将会永远留传下去。”这样,她不能再跟他谈薪资问题了。

当天傍晚,凯莱布忙了一天之后相当疲劳了,默默坐在椅上,膝头放着翻开的袖珍笔记本。高思太太和玛丽各自在做自己的针线活,莱蒂在墙角跟她的洋娃娃小声谈话。这时,费厄布拉泽先生正沿着果园的小径走来,果园中一丛丛的草木和苹果树在八月的夕阳光下,一边还亮亮的,一边已密布阴影。高思一家住在他的教区内,我们知道,他喜欢这些居民,曾向利德盖特提到过玛丽,说她是一个好闺女。他作为一个教士,可以充分运用他的特权,不必把米德尔马契的等级观念放在眼里,他常常对他的母亲说,高思太太比城里任何主妇更像一位夫人。然而你们看到,他仍在文西家消磨他的晚上,那里的女主人虽然不像高贵的夫人,但拥有金碧辉煌的客厅和惠斯特牌局。在那些日子里,人们的交际不完全取决于尊敬与否。但教区牧师衷心尊敬高思一家,他的拜访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尽管这样,他一边握手,一边赶忙说明来意:“高思太太,我是受人之托来的,弗莱德·文西要我跟你和高思谈一件事。”他就座之后,用发亮的眼睛望了一遍那三个听他说话的人,继续道:“事情是这样,可怜的孩子把他的心事告诉了我。”

玛丽一听,心不觉怦怦直跳;她在捉摸,不知他都谈了些什么心事。

“我们已几个月没见到这孩子,”凯莱布说,“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出门去了一段时间,”教区牧师说,“因为待在家里,日子不好过。利德盖特对他母亲说,可怜的孩子目前还不宜上学。但昨天他来找我,把一切告诉了我。他这么做,我很高兴,因为我是看他长大的,那时他才十四岁,而且我在他家里是自己人,那些孩子就跟我的侄儿侄女差不多。但他的事不好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他要我来一下,告诉你们,他要走了,他欠你们的钱没有归还,心里很难过,这使他甚至不好意思亲自上门向你们告别。”

“告诉他,这算不了什么,”凯莱布说,挥了挥胳臂,“我的日子不好过,但总算熬过来了。今后我会变得像犹太人一样富裕呢。”

“那意思是说,”高思太太向教区牧师笑道,“我们就要有钱了,可以让孩子们受教育,也可以让玛丽待在家里了。”

“你们找到了什么宝藏?”费厄布拉泽先生问。

“我就要担任弗雷什特和蒂普顿两个庄园的代理人,也许此外还有洛伊克的一小块肥沃土地,这几家有亲戚关系,因此雇人办事,似乎也要像一条溪水,采取一致行动。费厄布拉泽先生,这使我非常满意,”说到这里,凯莱布稍稍仰起头,把胳臂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我终于又得到了管理田地的机会,可以实现我的一两个改进经营的设想了。我常常对苏珊说,骑在马上,看到篱笆里边那一片混乱状况,又无能为力,没法插手,这真使我心里闷得发慌,非常难受。那些搞政治的人在做什么,我不想过问,可是只要有几百亩地经营不善,就会把我急得发疯似的。”

凯莱布自动发表这种长篇大论,还是少见的,只是他的快乐正如山上清新的空气,使他的眼睛发亮,讲话也精神抖擞、滔滔不绝了。

“我衷心祝贺你,高思,”教区牧师说,“这是我能带给弗莱德·文西的最好消息,因为他害得你受了不少损失,心里老是过意不去。他说,这是他盗取了你的钱,这些钱你本来是另有用途的。我但愿弗莱德不是那么一个懒惰的家伙,他有些优点还是不错的,他的父亲对他未免太严厉了一点。”

“他要上哪儿?”高思太太问,口气还是冷淡的。

“他还想争取通过学位考试,目前先回学校念书。我也劝他那么做。我不是要他进教会办事,正好相反。但如果他肯去,而且通过了考试,那就证明他还有上进心,还可以有所作为。他目前像在茫茫大海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要他使他父亲对他有些好感,我答应他助他一臂之力,向文西讲讲情,让他儿子做些别的行业。弗莱德讲得很坦率,他说他不适宜当牧师,我会尽我的力量,使一个人不致走上不幸的一步,选择一个错误的职业。高思小姐,他向我提到了你讲的话,你还记得吗?”(费厄布拉泽先生一向称她“玛丽”,现在却用了“高思小姐”,这是他的一种曲折表示,说明他对她的敬意增加了,尽管按照文西太太的说法,她只是一个得自己养活自己的女子。)

玛丽觉得很不自在,但决心不把它当一回事,立即答道:“我跟弗莱德讲过不少不恰当的话,因为我们是从小在一起玩的。”

“据他告诉我,你对他说,他当了教士一定会像有些教士一样,叫人啼笑皆非,结果成为害群之马,使全体教士都变得滑稽可笑。这话确实有些刻薄,连我听了也不大舒服。”

凯莱布笑了。他觉得很有趣,说道:“苏珊,她这张嘴巴是跟你学的。”

“不过我爱耍嘴皮子,这跟妈妈无关,爸爸。”玛丽赶紧说,怕她妈妈生气,“弗莱德好没意思,把我随口讲的话,搬给费厄布拉泽先生听。”

“这确实是信口开河,亲爱的,”高思太太说,在她看来,对庄严的人和事任意挖苦,是最不端的行为,“不过我们也绝不会因为另一个教区出了一个可笑的副牧师,便看轻我们自己的牧师。”

“不过她讲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凯莱布说,不愿低估玛丽那种讽刺的价值,“不论哪一行业出了一个败类,就会影响这一个行业的声誉。事物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又说,望着地面,挪动着脚,心里有些不大自在,觉得语言总是比思想贫乏。

“这话有理,”教区牧师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总是自己有了应该轻视的地方,别人才会轻视我们。高思小姐对事物的看法,我无疑是赞同的,不论我自己是否在被谴责之列。但是就弗莱德·文西而言,我们应该体谅他,这才是公正的态度,因为老费瑟斯通那些故弄玄虚的行为,也对他起了败坏的作用。最后他却不给他一个子儿,这未免心肠太狠。但是弗莱德气量很大,竭力不再想这一切。他现在最不安心的是使你们受了损失,高思太太,他觉得,你们再也不会瞧得起他了。”

“我对弗莱德感到失望,”高思太太说,口气很坚决,“但是只要他给我充分的理由,证明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仍愿意不咎既往。”

就在这时,玛丽走出了屋子,还带走了莱蒂。

“唉,年轻人向我们表示歉意的时候,我们应该原谅他们,”凯莱布说,望着玛丽把门关上,“事情也确实像你所说,费厄布拉泽先生,那位老人家的心太狠了。现在玛丽出去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只有苏珊和我知道,你听过就算了,不必告诉别人。老头子死的那一夜,要玛丽销毁他的一份遗嘱,那时只有她一个人,他从身边的小铁匣里拿出一大把钱给她,只要她肯照办。但是你知道,玛丽不能做这种事,她不愿动他的保险柜,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很清楚,他要销毁的便是最后的一份遗嘱,因为如果玛丽照他的要求做了,弗莱德·文西就可以得到一万英镑。老人最后还是想照顾他的。可怜的玛丽,这件事总是压在她心上,可是她不能不那么做,她做得完全对,但她又觉得,用她的话说,好像她剥夺了一个人的财产,在维护自己的人格的同时无意识地把它剥夺了。不管怎么说,我与她一样同情他,这个可怜的孩子固然对不起我们,但我并不埋怨他,相反,凡是对他有所补偿的事,只要我办得到,我都乐意为他尽力。现在,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苏珊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苏珊,你自己讲吧。”

“玛丽只能那么做,哪怕她知道这对弗莱德会造成什么后果,也无能为力,”高思太太说,暂停了干活,望着费厄布拉泽先生,“何况她并不知道这后果。在我看来,只要我们做得对,别人因而受到的损失,不应成为我们良心的负担。”

教区牧师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凯莱布说:“这是感觉问题。孩子有那样的感觉,而我的感觉与她相同。打个比方,你的马退到路边,踹死了一只狗,你不是存心这么做,但狗还是由于你死的。”

“我相信在这件事上,高思太太还是与你一致的,”费厄布拉泽先生说,他出于一定的原因,似乎只是在反复思考,不想讲话,“你提到的对弗莱德的那种感觉,谁也不能说不对,或者错了,但任何人无权要求别人这么感觉。”

“好啦,好啦,”凯莱布说,“这是一个秘密,你不必告诉弗莱德。”

“当然不会告诉他。但是我会带给他另一个好消息:他使你们受到的损失,你们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这以后不久,费厄布拉泽先生就走了,他在果园里看到玛丽和莱蒂,过去跟她告别。果园里,一只只苹果挂在叶子稀疏的老树枝上,给西边的阳光夕照得亮晶晶的。在这种夕照衬托下,两个女孩子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玛丽穿一身淡紫色方格花布衣服,系着黑缎带,手里提着一只篮子,莱蒂穿着旧本色布衣服,正捡着掉在地上的一个个苹果。如果你还想对玛丽的容貌知道得更详细一些,那么你只要明天走进闹市,站在那里观看,在十张脸中,你一定可以看到一张像她的。她不是天国的女儿,那种目中无人,昂起了头,露出娇滴滴的目光,装模作样地走过你面前的女子,你不要理会她们,你要把眼睛盯住那身材丰满、稍微显得矮小的女子,那种皮肤有些黑,体格强壮,但举止文静的姑娘,她们虽也注意自己的仪表,但并不以为人人都在瞧她们。如果你在这些姑娘中,看到一个人生着宽阔的脸,方方的额角,明显的眉毛,卷曲的黑发,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调皮的表情——尽管她的嘴巴不会轻易泄漏它的意义——那么这就对了,至于其他特点,那并不重要,总之,就是这么一张普普通通但并不叫人讨厌的相貌,便是玛丽·高思的肖像。如果你逗她发笑,她会露出一副细小洁白的牙齿;如果你使她发怒,她不会提高她的嗓音,但也许会说出一句尖刻的话,是你从未领教过的;如果你对她做了一件好事,她就终生不会忘记。在玛丽眼中,那位相貌机灵、态度文雅的平凡的教区牧师,比她曾经认识的任何人更值得尊敬。他穿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刷得干干净净。她从没听他讲过一句愚蠢的话,虽然她知道,他有些行为并不明智,但也许在她看来,比起他这些不够检点的行为来,愚蠢的谈吐更令人厌恶。至少有一点很清楚:这位教区牧师作为一位教士所有的真实存在的缺点,从来没有像弗莱德·文西作为未来的教士所可能有的、想象中的缺点那样,引起过她同样的嘲笑和不快。这种评价标准的不统一,据我看,哪怕在比玛丽·高思更为成熟的人心头,也是难以避免的;只有对待我们从未见过的抽象的优点和缺点,才谈得到毫无偏见。谁能预言,在这两位截然不同的男子面前,玛丽作为一个女性所特有的温柔,将倾向于哪一边?是倾向于她要求严格的一方,还是相反的一方呢?

“玛丽小姐,你有没有口信要捎给你那位青梅竹马的老朋友?”教区牧师问,一边从送到他面前的篮子里,拿了一只喷香的苹果,揣在口袋里,“要不要为那严厉的批评讲几句安慰的话?我现在直接去找他。”

“不必了,”玛丽笑道,一边摇摇头,“如果我不说他当了教士会显得可笑,我只得说,那会比可笑更坏。但听到他要出门求学,我很高兴。”

“相反,我听到你不打算出门,我很高兴。如果你肯到舍间玩玩,我相信,家母一定非常欢迎。你知道,她是很喜欢跟年轻人聊天的,她谈起自己从前的事也没完没了。如果你肯赏光,那真太好了。”

“只要有机会,我很愿意去拜访,”玛丽说,“我觉得,一下子什么都变得那么美好。我本来以为,我是命中注定要想家的人,失去了这个烦恼,我反而有些空虚了,也许它已在我心里取代了其他一切感觉?”

“玛丽,我可以跟着你吗?”莱蒂悄悄问——一个孩子老是听大人谈话,碍手碍脚的,这可不好。但是费厄布拉泽先生拧拧她的下巴,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她顿时乐得什么似的,后来还把这事告诉了爸爸妈妈。

在教区牧师前往洛伊克的途中,凡是注意观察他的人,都会看到,他耸了两次肩膀。有这种姿势的少数英国人,从来不属于那种难以相处的类型——不过为了预防出现相反的情形,不如说几乎没有的好。这些人通常性情随和,对别人的小缺点(包括自己的在内)大多采取谅解的态度。现在,教区牧师正在展开内心对话,他先是对自己说,看来,在弗莱德和玛丽·高思之间,除了总角之交的老关系以外,还存在一些新的情况;在回答时,他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小女子对那位粗鲁的大少爷说来,是否过于精致了一些?对这一点的回答,就是他耸的第一次肩膀。接着他不禁笑了,觉得自己有些醋意,仿佛他还打算结婚似的,于是他马上向自己声明,事情像资产负债表一样清楚,他不可能结婚。这样,他就耸了第二次肩膀。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怎么会对同一块“小黑炭”——玛丽这么称呼自己——产生相同的反应呢?不用讳言,吸引他们的不是她那平庸的外貌(不过,相貌平庸的小姐们千万小心,不要听信人们的奉承,以为缺乏美貌不足为虑)。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里,人是奇妙莫测的统一体,它接受过各种影响,经历过长时间的演变,而所谓可爱,只是两个这样的统一体,一个爱对方,一个被对方所爱的结果。

客厅里只剩了高思先生夫妇两人。凯莱布说道:“苏珊,你猜我在想什么。”

“轮作制,”高思太太答道,从毛线活上抬起头,含笑看看他,“要不,就是怎么修理蒂普顿田庄上那些农舍的后门。”

“不,”凯莱布严肃地说,“我在想,我可以帮弗莱德·文西一个大忙。克利斯蒂走了,阿尔弗雷德不久也得出门,可是吉姆还得等五年,才谈得上干我这行职业。现在我需要助手,弗莱德可以试试,在我的指导下工作,增长些阅历。如果他不想当牧师,那么这是一条出路,可以让他锻炼成一个有用的人才。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我觉得,任何正当的事,他的家庭都要反对,这件事尤其如此。”高思太太说,口气很肯定。

“他们反对跟我什么相干?”凯莱布说,态度相当坚决,这是他打定主意后常有的现象,“这孩子已经成年,应该自食其力。他有头脑,也相当聪明,又喜欢干农业这一行,我相信,只要他好好学,他是能熟悉这行业务的。”

“但他愿意吗?他的父母要他做上等人呢,而且我觉得,他自己也有这意思。他们都认为,我们比他们低一等。如果这事由你提出,我敢担保,文西太太一定会讲,我们是要替玛丽招这个女婿呢。”

“如果都要跟着这些废话打转,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凯莱布说,有些不屑的样子。

“是的,但人总得有些骨气才对,凯莱布。”

“我认为,让那些傻瓜的胡言乱语阻碍你的正确行动,这不是什么骨气。”凯莱布说,十分激昂,伸出了一只手,上下挥舞着,加强他的语气,“如果你老是把傻瓜的话放在心上,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只要你考虑成熟,觉得你的计划是对的,那就应该照这计划行事。”

“我不想阻挠你的任何计划,只要你认为已经考虑妥善,凯莱布,”高思太太说,她是一个坚定的女人,但她知道,在有些问题上,她那位温和的丈夫是比她更坚定的,“不过我觉得,弗莱德既然决定回大学念书,你是不是等一下,看他毕业后打算做什么?违反本人意愿的事,总是行不通的。何况你自己的职务究竟如何,或者你究竟该怎么办,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呢。”

“好吧,那不妨再等一下。但是我要做的事很多,足够两个人干的,这点我完全可以确定。我手头各种零星事务已经不少,总是忙不过来,而且随时有新的情况发生。可不是,昨天……哎哟,我忘了告诉你!事情真蹊跷,有两个人分别来找我,要我对同一份产业进行估价。你猜,他们是谁?”凯莱布说,挑了一撮鼻烟,捏在手指上,好像这就是他要说明的问题。他只要手边有鼻烟,总爱拈起一撮,擎在手指上,又时常忘记了这唾手可得的享受。

他的妻子放下了编结物,注意地望着他。

“这样,一个是李格,李格·费瑟斯通。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在他前面,我只得接受布尔斯特罗德的委托。这究竟是抵押还是出售,目前还不清楚。”

“难道那个人刚继承这份田地,而且还取得了那个姓,就想变卖?”高思太太说。

“这只有鬼才知道,”凯莱布说,他每逢遇到疑难问题不能解答,便只得诉诸他的最高权威鬼,“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垂涎已久,想得到一片良田,这是我知道的。然而在这一带乡下,要弄到一片良田,并不容易。”

凯莱布没有吸鼻烟,却小心翼翼把它撒在地上,然后又说道:“事情真是变幻莫测。这块地,大家本以为一定是属于弗莱德的,但现在看来,老家伙根本没想给他一分田地,他把它留给了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私生子,指望他定居在这儿,结果惹怒了每个人,就像他活着的时候,总爱作弄大家,搞得别人不高兴,他才痛快。现在,要是这片田地落进了布尔斯特罗德手里,那才妙呢。老人一向恨他,从来不跟他的银行打交道。”

“那个倒霉鬼要恨一个跟他毫无往来的人,这是为什么?”高思太太问。

“啐!这些家伙做事,哪有什么道理可讲?人的灵魂……”凯莱布说,声音变得深沉了,还庄严地摇了摇头,这是他提到这句话时,总会有的姿势,“人的灵魂一旦彻底腐烂以后,就会向你散布各种毒菌,谁也甭想知道,仇恨的种子来自哪儿。”

凯莱布的古怪作风之一,就是在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他的思想时,随意找一种惯用的说法,把他的各种观点和心情与它附会在一起。在他产生敬畏的感觉时,他的头脑中往往出现《圣经》的一些辞句,可是他又很难准确地引用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