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雕像是无价之宝,它是爱情

在遥远的过去,用象牙细细琢成;

它并不新奇,但雍容华贵,

婀娜多姿,可以获得一切时代的赏识。

它价值连城,那精美的花纹,

细致的工艺,足以娱乐高贵的眼睛;

你看它巧笑流眄,栩栩如生,

稀世之珍的彩釉陶瓷也不过如此,

它当之无愧应该配上最豪华的垫座。

多萝西娅没有丈夫陪同,很少出门,但是有时也单独乘车前往米德尔马契,办些小事,如购买物品或捐款等。这是住在离城三英里以内的任何一位富裕的夫人都难以避免的。紫杉林中那一幕过去以后两天,她决定利用这样一个机会,找利德盖特了解一下,她丈夫是否真的感到他的症状在恶化,却瞒着她,他有没有要求对他这病的最后结局做出说明。她觉得向第三者打听他的情况,这无异是犯罪,但她不能不打听,她感到害怕——怕她由于不明真相,做出不公正或对不起他的事——这才终于使她克服了一切顾虑。她相信,她丈夫心中正经历着一场危机,因为第二天他就开始用新的方法处理他的注释,在执行他的计划时,对她的态度也完全变了。可怜的多萝西娅只得尽量忍耐,让疑问积压在心中。

大约下午四点钟,她坐车来到洛伊克门大街利德盖特家门口,心想他很可能不在家,她应该事先写信通知他才对。他果真不在家。

“利德盖特太太在家吧?”多萝西娅问。她知道罗莎蒙德,但从没跟她见过面,现在才想起他们已经结婚。是的,利德盖特太太在家。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进去跟她谈谈。请你通报一声,卡苏朋夫人想见见她,只要几分钟就够了。”

仆人进屋通报时,多萝西娅听到音乐声从打开的窗口传来,一个男子唱了几个音符,接着钢琴上弹出了一段华彩段。但华彩段突然中断了,仆人回话说,利德盖特太太欢迎卡苏朋夫人的到来。

客厅的门开了,多萝西娅走进室内,这时,在外省生活中不难遇见的那种对照顿时出现了,因为那时各个阶层的服饰,不像如今那么混杂不分。在这些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多萝西娅穿的衣服是什么质料,只能让懂得衣料名称的人告诉我们,我只知道,那是一种薄薄的白毛料,摸在手上怪柔和的,看在眼里也是怪柔和的。它始终像是刚刚洗过,有一股树篱的清香,它的式样也总是跟翻领轻便大衣差不多,衣袖长长的,看来不太时髦。然而如果她扮演伊摩琴或加图的女儿 [2] ,出现在肃静的观众面前,这身衣服正可以起烘托身份的作用:她的四肢和颈部有一种优雅、庄严的神态;头发从中间分开,显得朴素大方,眼睛那么坦率;帽子前面有一条阔阔的边,把头包在中间,这在当时妇女中十分流行,但她戴了一点不显得古怪,正如神像脑后的金黄色木板,我们称作光环,谁也不以为异一样。目前屋里只有两个观众,但对这两个观众,任何戏剧中的女主角都不如卡苏朋夫人那么有吸引力。在罗莎蒙德眼里,她是全郡的女神之一,没有一点米德尔马契凡人的烟火气,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值得她仔细揣摩。此外,罗莎蒙德也不能不感到满意,因为卡苏朋夫人终于有了鉴赏她 的机会。如果你没有得到最好的裁判官的赏识,哪怕你生得千娇百媚,有什么意思?罗莎蒙德在高德温·利德盖特爵士府受到过最高的赞美,她对自己给予出身高贵的绅士淑女的印象,自然充满信心。多萝西娅像平时那么单纯、和蔼,伸出手来,用赞赏的目光端详利德盖特这位可爱的新娘。她意识到远处还站着一个人,但只用眼角瞟了一下,知道那是个穿外套的先生而已。那人全神贯注望着这位刚出现的夫人,自然无暇考虑她和另一个女性之间存在的对照,尽管在冷静的旁观者眼中,这种对照无疑是相当鲜明的。她们两人都身材颀长,眼睛位在同一水平上;但是罗莎蒙德生有婴孩似的白嫩皮肤,头上盘起华丽的发辫,那件淡蓝色衣服既贴身又时髦,显得那么漂亮,任何专做女服的裁缝见了都会赞不绝口,那绣花大领圈,凡是看到的人也不难想象它昂贵的价值,那双纤纤素手给戒指衬托得光艳照人。总之,在她身上,人为的妩媚和珠光宝气已取代了朴实自然的风度。

“非常对不起,我打扰了你,”多萝西娅立即说,“我急于在回家以前见见利德盖特先生,要是可能,希望你告诉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如果你知道他很快就能回家,容许我在这里等他,那就更好了。”

“他到新医院去了,”罗莎蒙德答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但是我可以派人去叫他。”

“让我去叫他回来,好吗?”威尔·拉迪斯拉夫走上前来说。多萝西娅进屋以前,他已拿起帽子打算走了。她吃了一惊,脸也红了。但她伸出手,露出了无疑是愉快的笑容,说道:

“我没有发现你在这儿,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让我上医院通知利德盖特先生,说你想见他,怎么样?”威尔说。

“那还不如派车子接他快一些,”多萝西娅说,“劳你驾跟车夫讲一声。”

威尔刚向门口走去,许多相关的记忆一下子涌上了多萝西娅心头,她立即转身说道:“谢谢你,我还是自己去吧。我得尽快回家,不能多耽搁。我可以坐车上医院,就在那儿跟利德盖特先生谈一下。利德盖特太太,对不起,打扰你了。我非常抱歉。”

显然,有一些事突然控制了她的思想,她离开屋子时,简直没有意识到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没有看到威尔替她开门,也没有感到他怎样伸出一只手,让她挽着,送她上车。她靠着他的胳膊,但没有开口。威尔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不知说什么好。他默默地扶她上了马车。他们说了再见,车子便驶走了。

在坐车上医院的五分钟里,她有时间回顾刚才的一切了,这种反省在她说来还完全是新的。她决定走,她急于离开那间屋子,这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让威尔上医院,那无异是她主动要威尔替她代劳,使他们之间发生进一步的交往,这必将构成一种骗局,因为她不能向丈夫提起这事,何况她私自来找利德盖特,这行为本身已是一种欺骗了。这一切在她心里都是很明确的,但还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也在袭击着她。现在她独自坐在车里,她又听到了那个男子的歌声,那钢琴的伴奏,这在当时她没有多大留意,但它们的再度出现却引起了她的深思。她不禁有些诧异,为什么威尔·拉迪斯拉夫会在利德盖特不在的时候,跟他的太太一起消闲取乐。但接着她又不能不想到,他也曾在类似的情况下,跟她一起谈天,那为什么她要觉得这么做不合适呢?然而威尔是卡苏朋先生的亲戚,她理应好好招待他。但是有些迹象她是应该理解的,它们说明,卡苏朋先生并不欢迎他的表侄在他外出的时候前来拜访。“也许我在许多事情上都错了。”可怜的多萝西娅对自己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不得不马上把它擦干。她心里很乱,很不愉快,威尔的形象在她心中一向那么清澈晶莹,现在不知怎么变得暗淡了。但是马车已在医院门口停下。她立刻找到了利德盖特,跟他一起在草坪周围边走边谈,她的心又平静了,恢复了安排这次会见时的坚定情绪。

与此同时,威尔·拉迪斯拉夫却郁郁不乐,原因何在,他自己完全清楚。他跟多萝西娅见面的机会极少,这是他第一次偶然遇见她,可是他的处境却这么不利。这不仅因为她没有把心思完全集中在他身上,像从前那样,而且她与他见面的场合,似乎在向她说明,他也没有把心思完全集中在她身上。他觉得他们之间出现了新的距离,他离她更远了,陷入了米德尔马契人的圈子,这些人与她的生活是毫无因缘的。但那不是他的过错,他既然住在这城市里,自然要结识尽可能多的人,他的职务也需要他知道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在这一带,利德盖特确实比任何人更值得认识,他又正好有一个喜爱音乐的妻子,她自然也是值得拜访的。出现那个场面的整个过程就是如此,可是不巧得很,狄安娜偏在这时降临,跟她的崇拜者照了面。这实在太糟了。威尔很清楚,要不是为了多萝西娅,他不会待在米德尔马契,然而他的职务却包含着使他与她分离的危险,它所引起的习惯势力的障碍,对促进相互的好感,比罗马和英国的全部距离更难逾越。关于等级和地位的偏见,在以卡苏朋先生那种专横的信件形式出现时,要反对自然是容易的,但是偏见也像发臭的物体,具备有形和无形的双重存在方式,在有形方面,它像金字塔一样坚固,在无形方面,它又像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回声,或者从前在黑夜中闻到过的风信子的香味那么不可捉摸。威尔生就的气质,却对无形的东西特别敏感,知觉迟钝的人无法感知的一切,他都能感到,他发现,在多萝西娅心头,第一次出现了一种不宜对他过分亲近的意识。在他送她上马车的时候,他们的沉默也意味着一种冷漠。也许,卡苏朋先生出于仇恨和嫉妒,向多萝西娅灌输了一种思想:威尔在社会上的地位已落在她的下面了。该死的卡苏朋!

威尔重又走进会客厅,拿起帽子,带着烦恼的脸色,走到坐在针线桌旁的利德盖特太太面前,说道:

“音乐或诗歌一受到干扰,就无法继续了。我改天再来,把《远离了亲切的善……》唱完吧。”

“你肯教我,我很高兴,”罗莎蒙德说,“但是我相信你得承认,这次的干扰非常有意思。我不知道你认识卡苏朋夫人,我真羡慕你。她非常聪明吧?她的样子好像很聪明。”

“说真的,我从没想过这点。”威尔闷闷不乐地说。

“我第一次问泰第乌斯,她是不是很美丽的时候,他的回答跟你的一样。你们这些先生见了卡苏朋夫人,都想些什么啦?”

“什么也没想,”威尔说,似乎存心要跟这位娇滴滴的太太闹别扭,“人们看到了一个理想的女子,决不会去分析她的特点,只能意识到这是一个完美的整体。”

“要是泰第乌斯常上洛伊克,我一定会感到嫉妒,”罗莎蒙德娇声娇气地说,露出了两个酒靥,“他回家时,一定早把我忘了。”

“不过在利德盖特身上,这样的效果还从没出现过。卡苏朋夫人与其他女人完全不同,没法把她们与她相比。”

“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虔诚的崇拜者。你大概时常见到她。”

“没有的事,”威尔说,几乎有些生气了,“崇拜通常是个理论问题,与实际行动无关。不过我今天这次拜访拖得太久了,真的,我得走了。”

“请你哪天晚上再来吧,利德盖特爱听音乐,要是他不在,我也不会愉快。”

丈夫回家后,罗莎蒙德站在他面前,把两只手按住他的上装领子,说道:“拉迪斯拉夫先生跟我一起唱歌时,卡苏朋夫人来了。他好像有些烦躁。你说,他是不是不愿意她在我们家中见到他?但是不论他跟卡苏朋家是什么亲戚,你的地位无疑比他还高一些呢。”

“别这么想,要是他情绪确实不好,那一定另有原因。拉迪斯拉夫有点吉卜赛人的味道,他根本不把名利地位放在眼里。”

“除了音乐,他往往叫人感到不愉快。你喜欢他吗?”

“喜欢,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只是兴趣太杂,不太专心,有点华而不实,但还是讨人喜欢的。”

“我看他非常崇拜卡苏朋夫人。”

“可怜的小家伙!”利德盖特笑道,拧了一下妻子的耳朵。

罗莎蒙德觉得,她对世界的理解已大有进展,尤其是她发现,女子即使在结婚以后,仍可以赢得男子的心,使他们拜倒在自己脚下,这在她结婚以前的少女时代,简直像一出看不懂的古装悲剧,是难以想象的。那时,外省的小姐们,哪怕在莱蒙太太的学校受教育时,也很少阅读拉辛以后的法国文学作品,至于通俗图片,它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把灿烂的光辉照射到偷香窃玉的隐私上去。尽管这样,如果一个女子把全部心思和时间都用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那么只要有一点影子,她就可以大加发挥,尤其在征服男子方面,她会觉得自己还拥有无穷的潜力。高踞在结婚的宝座上,旁边坐着王储一般的丈夫——他实际也是一个臣子——看到阶石下还有那么多膜拜者,自然心花怒放,那些膜拜者翘首向着她,只觉得可望而不可即,永远无法达到目的,以致心神恍惚。如果他们食不甘味,夜不安眠,那就更妙了!但是眼前,罗莎蒙德的爱情曲主要是对王储唱的,只要他表示忠诚就够了。听到他说“可怜的小家伙”,她故意装得不懂似的,问道:

“为什么可怜?”

“为什么?一个人迷上了你们这种美人鱼,他还能做什么呢?只能荒废工作,债台高筑。”

“我相信,你并没有荒废你的工作。你还是整天待在医院里,或者去看那些可怜的病人,或者考虑医生间的争论,回到家中,全部时间都扑在你的显微镜和玻璃瓶上。你赖不了,你喜欢的是这些东西,不是我。”

“如果你的丈夫碌碌无闻,只能当一名米德尔马契的医生,难道你毫不介意吗?”利德盖特说,让两只手搭在妻子肩上,露出一往情深的神色,严肃地望着她,“从前有一位诗人写过几句诗,我很喜欢,不妨念给你听听:

为什么要空怀壮志,为琐事耗尽岁月,

到头来虚度了一生?何不下定决心,

干一番值得传世的事业,写下一部

值得阅读的、给世人带来欢乐的书。

罗莎,我的要求就是干一番值得传世的事业,把我的一生完全贡献给它。一个人必须工作,必须那么做,我的宝贝。”

“当然,我希望你的研究取得成绩,没有人比我对你的希望更大,我但愿你能扬眉吐气,立足在一个比米德尔马契更好的地方。你应该承认,我从来不想妨碍你的工作。但我们也不能像隐士一样过活呀。泰第乌斯,你对我没有什么不满吧?”

“没有,亲爱的,没有。我很满意,完全满意。”

“哦,卡苏朋夫人找你有什么事?”

“只是问一下她丈夫的健康状况。但我觉得,她对我们的新医院非常关心,她也许可以一年提供两百镑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