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人知道他活在世上

不是为了屈从别人的意志;

他有正直的思想作他的盔甲,

平凡的真理作他的行为准则。

………………

奴役的枷锁不能使他屈服,

富贵不能引诱他,贫贱不能威胁他;

他不是田地的主人,但他是自己的主人,

他一无所有,但他又拥有一切。

——亨利·沃顿爵士 [5]

多萝西娅信任凯莱布·高思的见识,这是在她听到他赞成她的村舍计划时开始的,到了她寄居弗雷什特期间,这信任又得到了迅速的发展。詹姆士爵士曾邀她跟他和凯莱布一起骑了马,巡视两个农庄。凯莱布对她也赞不绝口,事后向妻子说,卡苏朋夫人有头脑,是真正干工作的人,与一般妇女大不相同。我们记得,凯莱布所说的“工作”,与银钱交易从来无关,这是指孜孜不倦地从事一项事业。

“大不相同!”凯莱布又说一遍,“她提到一件事,那正是我小时候经常想到的:‘高思先生,我但愿到了晚年能够看到,我改善了一大片土地的条件,建造了一大批村舍,我相信这是一件有益的工作,是值得我去从事的,等它完成以后,人们的生活就可以好一些了。’这是她的原话,她对事物就是这么看的。”

“恐怕仍是妇人的见识。”高思太太说,对卡苏朋夫人敢于违背服从的天职,表示有些怀疑。

“哦,你不要那么想!”凯莱布说,一再摇头,“你听到她讲话一定喜欢,苏珊。她的话通俗易懂,声音像唱歌似的。真是好极了!它使我想起《弥赛亚》 [6] 中的一些词句:‘……于是众天使随即纷纷出现,齐声赞美上帝道……’你只觉得这声调听来非常悦耳。”

凯莱布十分喜爱音乐,只要有机会,附近演奏圣乐的时候,他从不缺席,听完后回到家中,还一直怀着万分虔敬的心情,回忆这崇高的乐曲,坐在那儿出神,眼睛望着地面,伸出了双手,仿佛心中有许多无法表达的语言,要靠它们抒发。

由于彼此存在着这种真诚的了解,很自然,多萝西娅要求高思先生承担洛伊克庄园的一切事务,包括它的三个农场和许多地产。确实,他想得到两个人干的工作,这愿望很快实现了。正如他所说:“事业是会繁衍的。”有一种事业,当时正在开始繁衍,那就是建造铁路。一条设计的路线要通过洛伊克教区,那里本来是牛羊的天地,它们在那里平静地吃草,毫无干扰,现在,幼年时期的铁路网,忽然把生存斗争的触角伸进了凯莱布·高思的业务工作,并通过两个他心爱的人物,影响了本书故事的进展。

海底铁路可能有它的困难,但海底至少还没有被各种土地所有者瓜分,谁也无权为可以测量的,甚至感情上的损失,提出赔偿要求。而米德尔马契所在的这个地区,铁路却像议会改革法案或即将来临的瘟疫一样,弄得人心惶惶。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最坚决的是妇女和地主。妇女不论老少,都认为坐蒸汽车旅行是大逆不道,十分危险,因此竭力反对,说她们决不上当,踏进火车车厢。至于地主,他们的理由千差万别,正如索洛蒙·费瑟斯通先生与梅德利科特勋爵大不相同一样,然而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那就是在出售土地时,不论是卖给人类公敌或者一家必须购买的公司,这些罪恶机构非得向土地所有人付出最高的代价不可,否则决不让它们危害人类。

索洛蒙先生和沃尔太太都是自己有田地的,但他们属于头脑迟钝的一类,因此考虑了好久,才得出这个结论。他们一想到,那片大牧场就要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三角形小块块,弄得“四不像”,心里就凉了半截。可是交通桥梁和高额赔偿的事却遥遥无期,未必可信。

“要是火车打近围场通过,母牛非给吓得早产不可,哥哥,”沃尔太太说,口气无限伤心,“母马怀了胎,恐怕也是难免。一个寡妇的产业可以任意糟蹋,法律不给保障,这是什么世道。开始造铁路的时候,向左或向右斜一点,又有什么妨碍?大家知道,我没有力量跟他们斗法。”

“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声不吭,等他们来勘察和丈量的时候,弄些人出来,骂他们一顿,把他们轰走,”索洛蒙说,“据我知道,布拉辛一带的老百姓就是用这个办法对付他们。其实说穿了,那都是借口,什么不得不采取这条路线。让他们把铁路通过另一个教区好了。他们带领一批暴徒闯进这儿,把你的庄稼踩个精光,我不信他们会给你什么赔偿。一个公司,它能有多少家当?”

“彼得哥哥——愿上帝宽恕他——就靠公司赚过钱,”沃尔太太说,“但那是做锰矿生意。那不是造铁路,不会把你的土地弄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好吧,简恩,常言说得好,”索洛蒙最后小心谨慎地压低了嗓音道,“我们给他们制造的障碍越多,他们给我们的钱也越多,如果他们非得打这儿经过不可,就得这么办。”

索洛蒙先生自以为他这番道理很有见地,万无一失,其实未必,他的狡猾手段不能改变铁道的路线,正如外交家的狡猾手段不能使太阳系普遍冷却或患黏膜炎一样。不过他把自己的观点付诸实施时,完全是通过外交途径兴风作浪的。他在洛伊克的田地位于全区最远的一头,雇工们住的房子有的分散在各处,有的聚集成一个小村落,名叫弗里克村,那里有一座磨坊,几个采石场,构成了发展缓慢的、落后的小工业中心。

弗里克村的公众对铁路是什么,还缺乏准确的观念,只是一味反对它;因为在那种穷乡僻壤,未知事物天然不得人心,不像在别处能获得普遍的崇拜,人们认为它往往对穷人不利,因此不信任是唯一明智的态度。哪怕议会改革的谣传也没有在弗里克村引起太平盛世的幻想,它没有提供什么具体的利益,例如给海勒姆·福特的猪提供免费的饲料,或者让度量衡酒店的老板为大伙免费酿制啤酒,或者使附近的三个农场主提高冬季的工钱。既然不能提供这类明确的利益,改革看来无非是小贩的自吹自擂,而这是每一个稍明事理的人都不会信以为真的。弗里克村的人不乏这类体验,他们的基本倾向不是盲目信仰,而是大老粗式的大胆怀疑,不是相信他们会得到上天的特别眷顾,而是把上天看作随时可以使他们上当的一种力量,关于这点,天气的变幻莫测便是证明。

这样,弗里克村民的心理,正是索洛蒙·费瑟斯通先生可以大展宏图的园地,他的头脑里装着不少这一类思想,对天地万物都不相信,由于无事可做,他的怀疑更是得到了充足的营养和全面的发展。索洛蒙当时担任教区护路监督,常常骑了他那匹走不快的矮脚马,到处转游,路过弗里克村,便去看看工人开采石块的情形,还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秘表情,逗留一会儿,这种表情会使你产生错觉,以为他的停留另有原因,不仅仅是由于缺乏前进的意志。对那里的劳动作了长时间的注视以后,他就把眼睛抬起一会儿,望望天边,最后才拉动缰绳,用鞭子打一下马,让它慢条斯理地继续前进。钟表的时针还比索洛蒙先生走得快一些,因为他觉得他不必着忙,尽可以悠悠闲闲消磨时光。他在路上遇到任何树篱工或沟渠工,总要小心谨慎、不着边际地搭讪几句,特别喜欢听他已经听过的消息,因而意识到自己比所有的谣言传播者高明一着,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不足凭信。然而一天,他跟海勒姆·福特展开了对话,福特是赶大车的。他先向海勒姆提供了消息,也希望后者告诉他,有没有看到外地人拿着标尺和工具在这一带侦察地形,这些人自称是铁路上的,但谁也弄不清他们的底细,或者他们打算做什么。他们对自己的意图讳莫如深,其实只是要把洛伊克教区分割得七零八落。

“嗨,那就甭想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去啦。”海勒姆说,想起了他的大车和马。

“岂但这样,”索洛蒙先生说,“你想,把好端端一个教区分割得支离破碎!我说,他们应该到蒂普顿去。而且还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表面上说要发展交通,实际上归根结底就是要破坏田地,坑害穷人。”

“怎么,我看那些家伙都是伦敦来的。”海勒姆说,他有个模糊的印象,觉得伦敦是农村一切祸害的根源。

“当然是这样。在布拉辛那边有些地方,据我听到的消息,老百姓在他们丈量的时候,一拥而上,把他们的测量仪器砸得粉碎,那些家伙也给赶走了,从此吓得不敢再露脸。”

“干得好,这一定大快人心。”海勒姆说,觉得自己还没干过这么痛快的事。

“好吧,我自己并不想跟他们作对,”索洛蒙说,“不过有人讲,这一带的好日子快完了,预兆就是那些家伙跑到这儿,到处乱闯,要造什么铁路,把土地切成几块,然后让那些大车子把小车子吞没,使这一带再也看不到马车,自然也没有赶车的人啦。”

“我偏要赶车,他们要造铁路,我就用鞭子抽他们的脑瓜。”海勒姆说。索洛蒙先生却拉动缰绳,自顾自走了。

谣言是用不到耕耘的,这一带乡村即将遭到铁路破坏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仅在度量衡酒店议论纷纷,在草料场上雇工们会集的时候,也不约而同,谈论这事——这是农村中一年一度交换意见的好时机。

在费厄布拉泽先生会见玛丽·高思,她向他承认了她对弗莱德·文西的感情以后,过了不久,一天早上,玛丽的父亲为了业务上的事,来到跟弗里克村同一方向的约德莱尔农场。他要在这里丈量洛伊克庄园边沿地区的一块土地,估定它的价值。凯莱布指望这块土地的售价能够对多萝西娅有利(必须承认,他的心情是要争取从铁路公司获得最优惠的条件)。他把马车停在农场上,然后和助手带着测链,步行前往目的地,路上遇到了铁路公司的一群职员,后者正在对准酒精水平仪。搭讪几句以后,他便走了,说过不一会儿,他们便会到达他丈量的地点。这天阴沉沉的,刚落过小雨,但到了十二点钟,云有些散开,天气好转了,小巷和树篱旁边,迷漫着泥土的香味。

正在这时,弗莱德·文西骑了马,沿着那些小巷走来。他对泥土的香味没有兴趣,因为他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有他的父亲要他马上进教会做事,另一边又有玛丽在威胁他,声称如果他进了教会,她只得抛弃他,可是世界上各行各业,似乎都不需要这么一位既无本钱,又无任何技能的年轻先生。现在,父亲发觉他不再跟他顶牛,比较满意,待他也和气了一些,今天特地派他出来物色猎狗,让他骑了马到各处散散心,这使弗莱德更加心酸。哪怕他找到了职业,怎样禀明父亲,也是一个难题。但是首先还得找到职业,这是困难得多的。一个年轻人既没有亲友替他谋取“一官半职”,就得自寻出路,可是哪一行世俗职业既体面,又有利可图,又不必具备专门的学识呢?他怀着这样的心情,骑在马上,经过弗里克村旁的小道,忽然想到,何不趁此机会,绕往洛伊克的牧师府,看看玛丽,于是让马放慢了步子,这时他可以隔着树篱,从一片田地望到另一片田地。突然一阵吵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他左首一片田地的另一边,他看到六七个穿长罩衫的农民,举起草叉,对着四个铁路职员,气势汹汹地在进行辱骂,凯莱布·高思带着他的助手,正从田野中匆匆赶来,想帮助被围攻的人。弗莱德为了寻找大门,拖延了一些时间,等他骑了马赶到时,那些穿长罩衫的农民——在喝过中午的啤酒以后,他们翻晒干草的活儿不太紧张——已用草叉把几个职员逼得走投无路。凯莱布·高思的助手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家伙,按照凯莱布的吩咐,夺下了酒精水平仪,但给打翻在地上,似乎马上要挨揍了。那些职员利用这个机会,赶紧逃走,弗莱德掩护他们撤退,拦在农夫们面前,蓦地向他们大声呵斥,这才打乱了他们的阵脚。“你们这些该死的傻瓜要干什么?”弗莱德吆喝道,像闪电一样冲进分散的人群,忽左忽右地挥动着马鞭,“我要向法官控告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把小家伙打翻在地,说不定已把他弄死。要是你们还不罢休,到了下一次巡回审判时期,你们都得上绞刑架。”弗莱德说。后来他一想起这些话,便不禁哈哈大笑。

雇工们给赶进了大门,退回自己的干草场。弗莱德勒住了马,这时海勒姆·福特看到自己已进入安全地带,离他有一大段路,马上转过身子,拉开嗓门,哇啦哇啦破口大骂。

“你是个怕死鬼,你这家伙。你下马来,小少爷,下来跟我比试比试。我看你就不敢离开你的马和鞭子。你记住,我一拳就可以叫你魂灵出窍。”

“别忙,你等着,你乐意的话,我马上回来跟你较量。”弗莱德说,他对自己的拳击功夫很有信心,觉得完全能制服这些亲爱的同胞。但是现在,他得赶紧去帮助凯莱布和那个倒在地上的小伙子。

小家伙的膝盖扭伤了,痛得哼哼哧哧,但其他地方没有受伤,弗莱德把他扶上马背,让他骑到约德莱尔农场,在那儿进行治疗。

“叫他们把马留在马厩里,告诉测量员们可以回来拿他们的工具了,”弗莱德说,“现在这儿已没有事。”

“不,不,”凯莱布说,“工具已经坏了。他们今天干不成了,这样还好一些。汤姆,把这些东西放在马背上捎去。他们看到你来,就会回去了。”

汤姆走后,弗莱德说:“我很高兴,我正好到这里来,高思先生。要是骑兵部队不及时赶到,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呢。”

“唉,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凯莱布说,有些心不在焉,望着给打断了丈量工作的那个地点,“不过,真糟透了,这就是愚蠢的结果……我一天的工作也给搅乱了。现在没人帮我拿测链,我也没法继续工作。”他带着烦恼的神色,正预备回那个地点,仿佛忘记了弗莱德的存在,但突然旋转身子,迅速地问道:“哦,对了!小伙子,今天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高思先生。我愿意当你的助手,可以吗?”弗莱德说,觉得帮助玛丽的父亲,会得到她的欢心。

“成,但是你不能怕弯腰,不能怕热。”

“我什么也不怕。只是我得先去找那个大个子,就是刚才转过身来向我挑战的家伙。我得教训教训他,这用不了五分钟。”

“别胡闹!”凯莱布操起毫无商量余地的命令口气说道,“我自己去跟这些人谈。这都是没有知识的缘故。有人在散布谣言,蒙蔽他们。这些可怜的傻瓜上了当还不知道。”

“让我跟你一起去。”弗莱德说。

“不,不,你待在这儿。我不需要你们年轻人的血气。我会照顾自己的。”

凯莱布是个坚强的人,一向无所畏惧,只怕伤害别人,还怕自己没有口才,不会讲话。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义不容辞,必须发表几句讲话了。他身上有着明显的矛盾——那是由于他自己始终是一个刻苦耐劳的人——一面对工人有严格的要求,一面又对他们宽宏大量,实事求是。每天好好劳动,认真工作,他认为这是有关他们福利的大事,正如从他自己来说,这是他的主要幸福一样;但是他对他们怀有强烈的友谊感。他向那些雇工走去,这时他们没有再上工,只是站在那里,像农村中的聚会一样,谁也不吭一声,用肩膀对着别人,保持着两三码的距离。大家板起脸,望着凯莱布,后者加快了步子,一只手伸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插在坎肩的纽扣中间,露出平时的慈祥神色,走到了他们中间。

“喂,小伙子们,这是怎么回事?”他开口道,用的照例都是简短的句子,这些句子好像在他头脑里已经酝酿了好久,贯注着他的许多思想,正如一株伸出水面的植物,下面生有茂盛的根须,“你们怎么搞的,干出了这种错事!有人骗你们,你们却相信他们。你们以为上面那些人想害你们呢。”

“啊!”人群中此起彼落,按照反应的快慢,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这是鬼话!没有这种事!他们是来勘察,看铁路从哪里通过好。再说,伙计们,你们阻挡不了铁路,不论你们喜欢不喜欢,它总要建造。如果你们跟它作对,你们只能自讨苦吃。法律给了这些人权利,他们可以来丈量土地。土地的主人不敢反对他们,如果你们跳出来干涉,你们就得准备对付警察和布莱克斯利法官,对付手铐和米德尔马契监狱。要是有人控告你们,你们现在已经可以坐牢了。”

凯莱布停了一下,他选择的停顿和形象可说恰到好处,最伟大的演说家恐怕也不能超过他。

“但是别忙,你们并不是故意捣乱。有人告诉你们,铁路是坏事。那是谎话。它可能在某些地方,对某些人,有一点坏处,这是哪怕天上的太阳也在所难免的。但铁路是一件好事。”

“哼!对阔人是有好处的,他们可以靠它发财,”老提莫西·库柏说,刚才别人闹事的时候,他没有参加,仍在那儿翻晒他的干草,“我活到现在,看到的事多了,战争与和平,开凿运河,老王上乔治,摄政王,新王上乔治,各种各样的名堂都有,可是对穷人都一样。运河对穷人有什么好处?它们没有给穷人带来吃的,也没有带来穿的,要是他不勒紧裤带,他就积不下工钱。从我年轻的时候起,日子就越变越糟。有了铁路也好不了。它们只能使穷人越来越穷。但是那些阻挡它们的人是傻瓜,我早对小伙子们说过,这是有钱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但是你是在替有钱人办事,高思先生,这也难怪。”

提莫西是一个瘦长结实的雇农,这种人在当时已经不多,他们把积蓄藏在袜筒里,住在孤零零的小房子中,任何漂亮的话都不能打动他们,他们很少封建观念,也压根儿不相信这一套,仿佛他们对理性时代和人权思想并不完全陌生。凯莱布面临的困难,凡是企图在黑暗时代,不凭奇迹的帮助,说服乡巴佬的人,都是了解的,这些乡巴佬通过长期的艰苦体验,掌握了一种无可否认的真理,它像巨人的棍子一样,随时可以打向你精雕细琢的理论,因为你所提倡的社会福利,他们完全感觉不到。凯莱布不会讲假话,哪怕会讲也不愿讲,他遇到这类困难,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靠他对他的“工作”的忠诚来解决。他回答道:

“如果你认为我不好,提姆,这没关系,与事情毫不相干。穷人的境况是很糟,这是事实。但我只要求这儿的小伙子们别干傻事,免得境况变得更糟。牛拉的车子可能太重,但如果车上也载着它们的草料,那么把车子推倒,丢进路边的泥坑,这对它们没有好处。”

“我们只是跟他们闹着玩的,”海勒姆说,开始看到这事的后果了,“我们并不想干什么。”

“好吧,那就答应我,别再乱来。我会留心,不让任何人告发你们。”

“我没有插手,我也不必答应你什么。”提莫西说。

“对,我是跟别人讲的。你们瞧,我今天也和你们每个人一样忙,我没有太多的工夫。你们答应不再闹事,弄到警察来干涉就成了。”

“好吧,我们不再阻挡,随他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便是凯莱布得到的保证。于是他赶回弗莱德那里,后者已经跟来,站在门口张望。

他们着手工作了,弗莱德尽力帮助他。他情绪很高,在树篱下一块潮湿的泥地上滑了一跤,泥土玷污了他漂亮的夏裤,他也满不在乎,心里还怪舒畅的。他这么起劲,是由于刚才那成功的进攻,还是由于他帮助了玛丽的父亲呢?都是都不是。原来,今天的事件使他看不到出路的想象力,看到了他可以干的一项工作,这工作对他是有一些吸引力的。我相信,高思先生头脑里的某些神经,也可能有所触动,想起那个老问题,注意到了正出现在弗莱德心头的目标。因为一次具有影响的偶然事件好比火种,接触到有油和麻屑的地方便会引起燃烧。弗莱德一向觉得,铁路是带来这种接触的媒介。但他们始终埋头工作,除了必要的时候,谁也不讲一句话。最后,丈量结束,他们一起离开的时候,高思先生说道:

“弗莱德,一个年轻人要干这种事,是不需要什么学士学位的,是吗?”

“我要是早干了这事,我就不想考学士学位了。”弗莱德说。停了一会,他又用迟疑的口气说道:“高思先生,你是不是认为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不适宜学你这行业务了?”

“我的业务有许多种类,我的孩子,”高思先生笑道,“我懂得的知识,不少都来自经验,你不能像念书那样,从书本中得到它们。但你还很年轻,还来得及打基础。”凯莱布把最后一句话讲得特别重,但又有些犹豫,没再往下讲。根据他最近获得的印象,似乎弗莱德已决心进教会办事。

“如果我想试一下,你认为我干得好吗?”弗莱德问,态度更坚定了一些。

“那得看情形,”凯莱布说,把脸转向一边,压低了嗓音,那神色仿佛他谈的事,是需要用十分虔诚的态度对待的,“你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你得爱你的工作,不能老是望着别处,尤其不能老是想玩。另一个条件是,你不能为你的职业害羞,认为干别的事对你说来更加体面。你必须对自己的工作建立自豪感,边干边学,努力做好它,不能老是说,我不一定干这个,要是我干了那个或别的什么,我就可以怎么样怎么样。不论一个人怎样……”凯莱布嘴边露出微笑,用手指打了个榧子,“不论他是内阁首相,或者是堆干草的,如果他做不好他的本位工作,在我眼里,都分文不值。”

“我总觉得,我当了教士绝对做不到这点。”弗莱德说,似乎想讨论这个问题。

“那就不要干它,我的孩子,”凯莱布斩钉截铁地说,“否则你永远不会心安理得。或者,如果你安心的话,那就证明,你只是一根没有知觉的木头。”

“这跟玛丽的想法非常接近,”弗莱德说,涨红了脸,“我想,你应该了解我对玛丽的感情,高思先生,我希望你不致因此生我的气,我一向爱她超过爱任何别人,今后我也不会像爱她那样爱任何人。”

弗莱德讲的时候,凯莱布脸上的表情显然变得温柔了。但是他庄严而缓慢地摇摇头,说道:

“那么事情就更严重了,弗莱德,因为你势必把玛丽的幸福也考虑在内。”

“这我明白,高思先生,”弗莱德热烈地说,“为了她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她说,如果我当了牧师,她绝对不嫁给我。可是如果我失去了对玛丽的一切希望,我会成为世界上最伤心的人。确实,要是我能找到别的职业,别的工作,不论这是什么,只要我担当得起的,我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你对我的好意。我愿意从事户外作业,我对土地和牲口已经有了不少知识。你知道,我始终相信——尽管你可能认为,这是我一厢情愿——我会有自己的田地。我有把握,我能学会这方面的知识,尤其在你的指导下,这是完全可能的。”

“冷静一些,孩子,”凯莱布说,苏珊的影子出现在他眼前了,“你对你的父亲谈过这一切吗?”

“没有,还没有讲,但我必须告诉他。我一直在等待,看我除了进教会以外,还能做什么。我很难过,不得不叫他失望,但一个人到了二十四岁,应该可以自己判断一切了。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怎么知道现在我应该做什么?我的教育是一个错误。”

“但是请你听着,弗莱德,”凯莱布说,“你能肯定玛丽爱你,或者愿意嫁给你吗?”

“我要求费厄布拉泽先生找她谈过,因为她不准我找她,我没有别的办法,”弗莱德道歉似的说,“他告诉我,我完全可以抱这样的希望,只要我能找到一个正当的职业——这是指教会以外。我敢说,高思先生,你一定认为我的行为不够稳妥,在我一无成就以前,不应该用我对玛丽的希望来麻烦你,打扰你。当然,我一点没有这种权利,事实上,我已经欠了你一笔永远无法偿清的债,哪怕我把钱还给了你,也还是这样。”

“不,孩子,你有这个权利,”凯莱布说,声音中饱含着感情,“年轻人在前进的路上有了困难,永远有权要求老年人帮助他们。我自己有过年轻的时候,我不得不在缺少帮助的情况下挣扎,但我还是欢迎别人的帮助的,只要这种帮助是出于友好的感情。我应该考虑你的事。你明天到事务所来找我,九点钟。记住,在事务所。”

高思先生在采取任何重大步骤以前,一定得跟苏珊商量,但是必须承认,他还没有回到家中,事实上已经作了决定。不少事情,别人看得很重要,或者固执己见,他却满不在乎,随你怎么办都成。他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肉,如果苏珊说,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应该住在只有四个房间的小屋子里,他会回答“让我们去吧”,决不追问任何细节。但是在凯莱布的感觉和判断认为重要的场合,他却是个主宰者,尽管他的谴责总很温和,从不疾言厉色,他周围的人都知道,在他选取的这种例外事件上,他是绝不让步的。确实,他从不为个人的利益,坚持自己的意见。在九十九件事情上,高思太太可以做主,可是在第一百件上,她往往意识到,如果她要贯彻自己的主张,就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于是只得服从了事。

凯莱布回到家中,把他遇到的争吵,以及后来弗莱德怎样协助他工作,讲了一遍,但对进一步的发展,却没有提起。到了晚上,夫妇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说道:“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苏珊,孩子们彼此都很有意思——我是指弗莱德和玛丽。”

高思太太把活计放在膝上,用那对敏锐的眼睛焦急地望着丈夫。

“在我们的事情办完以后,弗莱德把心事都倒给我听了。他说他不能去当教士,玛丽说,如果他当了教士,她决不嫁给他。小伙子希望在我手下办事,全心全意学业务。我决定收下他,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凯莱布!”高思太太说,用的是深沉的女低音,表现了无可奈何的惊讶心理。

“这件事没有什么坏处,”高思先生说,坚定地靠在椅背上,握住了椅子的扶手,“他会给我增添一点麻烦,但我想我应付得了。小伙子爱上了玛丽,真心爱上一个正直的少女,这是件好事,苏珊。许多不务正业的男子曾经因此走上了正路。”

“玛丽跟你谈过这事没有?”高思太太问,心里有些生气,觉得这事不该一直瞒着她。

“没讲过一个字。有一次我问她对弗莱德的看法,我给了她一点警告。但是她叫我放心,她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懒惰的、任性的人。那以后再没谈过。但是弗莱德大概找了费厄布拉泽先生,托他向她说情,因为她不准他自己向她谈这事。费厄布拉泽先生发现,她是喜欢弗莱德的,只是他决不能当牧师。弗莱德的心完全在玛丽身上,这我看得出,我对小伙子的印象因此还不坏。再说,我们一向也是喜欢他的,苏珊。”

“我觉得,玛丽太可怜了。”高思太太说。

“可怜,为什么?”

“因为,凯莱布,她本来可以嫁一个比弗莱德·文西强二十倍的人。”

“是吗?”凯莱布惊异地说。

“我完全相信,费厄布拉泽先生看上了她,打算向她求婚。但是当然,现在弗莱德请他当了说客,这门比较好的亲事就没有指望了。”高思太太的话简明扼要,恰如其分。她感到烦恼,失望,但她不想讲多余的话。

凯莱布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心情也起伏不定。他望着地板,头和手在随着内心的论争移动。最后他说:

“这使我十分自豪和快乐,苏珊,我应该因为有了你而高兴。我始终感到,你获得的一切远远不能跟你本人相比。但是你嫁给了我,尽管我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嫁的是我认识的最好、最聪明的人。”高思太太说,相信她 决不会爱任何达不到这标准的男子。

“得啦,也许别人认为,你还可以嫁得更好。但我肯定娶不到更好的女人。这就是我对弗莱德这件事引起的感触。小伙子从根本上说是好的,也相当聪明,只要能走正路就成。他爱我的女儿,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也给了他一定的保证,只是要看他今后怎样。我得说,那个年轻人的灵魂在我手里,上帝知道,我应该尽一切力量帮助他!这是我的责任,苏珊。”

高思太太是不喜欢哭的,但是在丈夫讲完以前,一大滴眼泪已滚下了她的脸颊。这是在各种感情的压力下出现的,它包含着深厚的爱和一定的烦恼。她迅速擦掉了泪水,说道:

“除了你,恐怕很少人会认为,这样增加自己的负担是一种责任,凯莱布。”

“别人怎么想,这无关紧要。我内心获得了一种清楚的感觉,我得照它行事。我希望你的心跟我在一起,苏珊,玛丽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们要尽一切力量,让她的命运轻松一些。”

凯莱布靠在椅背上,露出恳求的神情,望着妻子。她站起来吻了他,说道:“上帝保佑你,凯莱布!我们的孩子有一个很好的父亲。”

但是她出去以后,却痛哭了一场,抵偿了她郁积在心头的话。她觉得,她丈夫的行为势必遭到误解,而且她对弗莱德抱着理智的态度,不相信他会变好。那么,她的理智态度和凯莱布的热情慷慨,究竟哪一种符合将来的发展呢?

第二天早上,弗莱德来到事务所,没有想到,他得在那里接受一次考试。

“现在,弗莱德,”凯莱布说,“你得先做些案头工作。我经常有大量东西要写,不能没有助手。我要求你懂得记账,头脑里有个价值观念,我不打算雇佣别的办事员了。因此你得适应这一切。你的书法和算术怎么样?”

弗莱德觉得心里不好受,有些尴尬。他对案头工作思想上毫无准备,但是他决心很大,不愿退缩。“我不怕算术,高思先生,我一向觉得它很容易。至于我的书法,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们来试一下,”凯莱布说,拿起一支笔,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蘸了墨水,连同一张有格子的纸,递给了弗莱德,“把那张估价表抄一两行,把后面的数字也写上。”

当时有一种观念,认为字迹工整不符合上流人的身份,至多只有当文书的人才需要。弗莱德写的那几行,大有绅士派头,像那时任何子爵或主教的笔迹,母音全都一个样子,子音得翻来倒去端详好久,才看得清楚,每一笔都跟别的一笔混在一起,难分难解,字也不按照格子写,总之,这是一份深奥莫测的手稿,除非你事前知道作者要写什么,否则很难看懂它的内容。

凯莱布瞧着他写,脸色逐渐变得阴沉了,等弗莱德把纸交还他的时候,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用手背使劲拍了拍纸。这么糟的成绩把凯莱布的温情都赶跑了。

“真是见鬼!”他不觉无名火起,喊道,“想想吧,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一个人的教育得花几百几百英镑,培养出来的却是你这样的人!”然后把眼镜推到额上,望着不幸的抄写员,用比较温和的口气继续道:“愿上帝可怜我们吧,弗莱德,这实在叫我不能忍耐!”

“高思先生,我该怎么办?”弗莱德说,情绪已一落千丈,这不仅因为书法上挨了批评,也因为发现自己竟非得降低到办事员的身份不可。

“怎么办?这么办,你必须学会把字写得端端正正,不离开格子。要是没有人看得懂,还要你写它干吗?”凯莱布激昂慷慨地质问,低劣的工作质量使他不能平静,“难道世界上要做的事还太少,要你们搞些稀里糊涂的东西让人猜谜?现在人们就养成了这一套作风。有些人写给我的信,要不是苏珊给我整理清楚,不知要浪费我多少时间。这真是岂有此理。”说到这里,凯莱布把那张纸扔了。

这时,任何外人要是向事务所偷偷张一下,一定会感到奇怪,不知那位气势汹汹的代理人,跟那个俊秀的小伙子在闹什么别扭,只见后者咬紧了嘴唇,垂头丧气,白皙的皮肤青一阵白一阵的。弗莱德头脑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高思先生刚一见面的时候,那么和气,那么器重他,他的感激和希望达到了顶点,现在又掉到了最低点。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案头工作,事实上,他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指望的只是得到一个称心如意、自由自在的职业。要不是他对自己明确说过,事后他要立刻上洛伊克向玛丽报喜,告诉她,他已在她父亲手下办事,那么我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了结。幸好在这一点上,他是不甘心让自己失望的。

他当时所能说的只是一句话:“我很抱歉。”但是高思先生的气已经消了。

“我们必须把事情做得尽量好,弗莱德,”他开始说,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口气,“每个人都能学好书法。我就是自己学的。只要有决心,白天时间不够,可以在晚上练。我们必须有恒心,孩子。在你学的时候,卡勒姆可以继续担任簿记,替你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我得走了,”凯莱布说,站起身来,“你必须让你的父亲知道我们的协议。你记住,等你练好字以后,你就得接替卡勒姆的工作,我不能付两个人的薪金。第一年,我可以付你八十镑,以后再增加。”

当弗莱德向父母作出必要的说明时,两人的反应是大吃一惊,这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从高思先生的事务所出来,他立刻赶往商行,他想得不错,对父亲最尊敬的态度,就是尽可能郑重地把这个痛苦的消息正式通知他。而从他父亲来说,他最庄严的时刻,就是在商行中自己的办公室里办公的时候,这时去找他,更能使他理解,这是他的最后决定。

弗莱德直截了当谈到了这事,简单地说明了他已做的和决心做的是什么工作,最后表示他很遗憾,不得不使父亲感到失望,这都怪他自己太不成才。这遗憾是真的,因此弗莱德才讲得那么恳切,朴实。

文西先生听得瞠目结舌,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惊叹,这种沉默在他不耐烦的时刻,是感情极度紧张的表现。那天上午,他在生意上心情不佳,他一边听,一边嘴角上那种痛苦的表情越来越显著。弗莱德讲完后,出现了将近一分钟的静默,这时文西先生把一本账簿放进抽屉,重重地转上了锁。然后他一眼不眨看着儿子,说道:

“那么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先生?”

“是的,父亲。”

“很好,那就坚决干吧。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丢掉了你所受的教育,在生活中往下走了一步,可是我给你的教育却是要你往上走的,如此而已。”

“我很遗憾,我们意见不同,父亲。我想,我现在担任的工作也是高尚的,它与当副牧师并无尊卑之分。但是你为了我好,尽力作了安排,我对你是感激的。”

“很好,我没有什么要说了。今后一切得靠你自己。我只是希望,等你有了自己的儿子以后,他会更好地报答你为他花费的精力。”

这话对弗莱德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他父亲是在利用受到了不公平对待的有利地位,每逢我们陷入悲痛的处境,回顾自己的过去,仿佛这只是一页伤心史的时候,都会这样。其实文西先生对儿子的希望,包含着不少自高自大、不替别人着想,以及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因素。但不论怎样,失望的父亲仍掌握着有力的杠杆。弗莱德觉得,仿佛他做了坏事,给父亲抛弃了。

“爸爸,如果我继续留在家里,你不反对吧?”他说,站起来预备走了,“我有足够的工资,可以付伙食费,当然,这也是我应该付的。”

“伙食费,算了!”文西先生说,想到弗莱德在家里吃饭还得付伙食费,也有些不像话,恢复了清醒的头脑,“当然,你母亲会要你留下的。但是你明白,我不会供你骑马,你的裁缝账也得自己付。我想,如果要你自己掏钱,你可以少做一两套衣服。”

弗莱德又逗留了一会儿,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最后他想起来了。

“我希望你跟我握握手,爸爸,宽恕我给你造成的烦恼。”

文西先生从椅上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了一下已走到面前的儿子,然后伸出了手,匆匆说道:“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

弗莱德跟他母亲的谈话要多得多,他作了详细的叙述和解释,但是她的心不能平静,她看到了她的丈夫也许从未想到的事,即这么一来,弗莱德必定要与玛丽·高思结婚,从此高思一家和他们的作风就会闯进她的生活,把它弄得不成体统,她那亲爱的孩子有着美好的容貌,潇洒的风度,本来“在米德尔马契哪一家的孩子都望尘莫及”,今后肯定也会给那个家庭同化,变得外表粗俗,不修边幅。在她看来,这简直是高思的阴谋,要把人人喜爱的弗莱德占为己有。但是她不敢提出她的看法,因为只要稍一涉及,他就会对她“大发雷霆”,尽管他以前从没这么做过。她心太软,对他太体贴了,不忍心表示任何愤怒,但是她觉得,她的幸福遭到了破坏,接连几天中,她只要看到弗莱德,就不免淌眼泪,仿佛从他身上发现了他多灾多难的未来。也许,正由于弗莱德警告她,切勿再与父亲谈论这个伤心的题目,后者已接受他的决定,宽恕了他,她才迟迟不能恢复平素的愉快心境。如果她的丈夫猛烈责骂弗莱德,那么她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宠儿了。直到第四天晚上,文西先生才对她说道:

“听着,露西,亲爱的,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你一直太宠你的儿子了,你还会把他宠得更坏的。”

“从来没有一件事使我这么伤心过,文西,”妻子说,那漂亮的喉咙和下巴又开始抽搐了,“除非是他那场病。”

“废话,别想得太多啦!子女会给我们带来烦恼,这是可想而知的。别气坏了身体,那才更糟呢。”

“好,我不生气就是了。”文西太太说,在这恳求下,振足起精神,抖动了一下身子,像一只鸟似的,让竖起的羽毛重又平伏下去。

“不必为一个人大惊小怪,这没有用,”文西先生说,不愿为了一点小小的不幸,影响家庭的乐趣,“罗莎蒙德也跟弗莱德差不多呢。”

“是的,可怜的罗莎。我相信,她失去了孩子,一定很伤心,但是她恢复得很快。”

“孩子,呸!我看得出,利德盖特的业务愈来愈糟,据我所知,他还背了债。过几天我打算要她来一下,好好问问她。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钱给他们。让他 的亲族接济他吧。我从来不赞成这门亲事。但现在讲已经来不及了。按铃叫他们拿柠檬来,露西,别那么愁眉苦脸的。明天我带你和路易莎,坐车上里弗斯顿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