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两人总得有一个低头才是,

男子既比女子通情达理,

你当然只得委屈一些。

——乔叟:《坎特伯雷故事》 [8]

在通信中拖拖拉拉,是符合人之常情的,这在一切加快步伐的今天尚且不可避免,何况在一八三二年,因此,老高德温·利德盖特爵士,把一封对他本人无足轻重的信束之高阁,迟迟不复,又何足怪哉?新年已经过了将近三个礼拜,罗莎蒙德等候她的呼吁带来喜讯,可是每天都在失望中度过。利德盖特对她的期待一无所知,看到账单不断送来,只觉得多佛对其他债主的约束力即将消失。他从未向罗莎蒙德透露他想前往夸林汉姆的打算,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愿让她看到,在愤怒地拒绝她的要求之后,他采取的行动实际无异是向她让步。但是他确实在做动身的准备。有一段路可以坐火车,这使他的旅程来回只要花四天工夫。

但是一天上午,利德盖特出门以后,罗莎蒙德收到了一封给他的信,她一眼就看出,这是高德温爵士寄来的。她充满了希望。也许信中附有专门给她的信纸,在涉及银钱或其他援助时,把信写给利德盖特是很自然的。写信给他这点,不,还有复信拖了很久这点,似乎都证明,答复一定十分美满。这些思想使她兴奋得心神不定,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坐在餐厅生火的一角,做些轻松的针线,这封尚未打开的重要信件,则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大约到了十二点钟,她听到了过道中丈夫的脚步声,便赶紧跑去开门,操起最轻松愉快的声调说道:“泰第乌斯,到这儿来,有一封给你的信。”

“是吗?”他说,没有摘下帽子,只是搂住她,把她转过身去,跟她一起走向放信的地点,“高德温伯父的信!”他喊了一声。罗莎蒙德重又坐下,看他打开了信。她希望他露出惊异的表情。

但是她发现,利德盖特的眼睛迅速地掠过简短的信纸时,他那张通常有些黝黑的脸,变得干巴巴的,失去了血色,鼻孔和嘴唇还有些哆嗦。他把信扔在她面前,粗暴地说道:

“如果你老是搞秘密活动,暗中反对我,隐瞒自己的行动,那我真受不了,没法跟你一起生活了。”

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背对着她,接着旋转身子,走了几步,然后坐下,又烦躁地站起来,用手攥紧口袋底里的硬东西。他不敢开口,怕说出无法挽回的决裂的话。

罗莎蒙德读信时,脸色也陡然变了。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泰第乌斯: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不必请你的太太代劳。这种弄虚作假绕圈子的做法,我相信不是你的作风。我从来不愿跟一个女人写信谈正经问题。至于要我供给你一千英镑,或者只是半数,我感到力不从心。我的家庭开支已经用尽了我的每一文钱。我还有两个较小的儿子,三个女儿,要我扶养,可想而知,我不能有什么积蓄。你自己的钱似乎花得太快了,以致落到如此糟的地步,你还是尽快换个地方为好。但是我跟从事你这一行的人从无往来,在这件事上我实在爱莫能助。我作为监护人,已对你尽了最大的责任,满足了你的志愿,让你学医。本来你是可以进军队或教会做事的。你的钱也足够你在那里谋得一官半职,然后步步高升,万无一失。你的叔父查尔斯一直对你不满,就因为你不肯从事他的职业,我倒没什么。我始终希望你万事顺利,但是你现在应该自力更生,完全依靠自己了。顺祝愉快!

伯父高德温·利德盖特

罗莎蒙德看完这信,坐在那里发呆,把双手合抱在胸前,极力不让深刻的失望流露在脸上。面对丈夫的愤怒,她用冷漠的沉默武装着自己。利德盖特立定下来,又望了她一眼,用带刺的严厉声调说道:

“现在你该相信,你暗中捣鬼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了吧?有些事你不懂就不要插手,应该由我来办,你管不了,不能代替我,这点道理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这些话是严厉的,但利德盖特已不是第一次吃到她的苦头。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答理。

“我差一点决定到夸林汉姆去。这对我说来是相当痛苦的,然而还可能有些指望。但是不论我想怎么办都没有用,你总是暗中跟我作对。你假意答应我的要求,欺骗我,让我听凭你的摆布。如果不论我想做什么,你都要反对,那么请你不妨直截了当向我讲清楚。这样我至少可以知道,我该怎么办。”

在年轻人的生活中,爱情的纽带有时变成了这种互相埋怨的情绪,这是非常可怕的。尽管罗莎蒙德竭力克制,眼泪还是悄悄流了下来,滚过她的嘴角。她依然没说什么,但是她的沉默掩盖着一种严重的后果:她厌恶她的丈夫,厌恶透了,恨不得她从来不认识他。高德温爵士对她那么残忍,没有一点同情心,他已与多佛和其他一切债主成了一丘之貉,这些狠心的人只想到自己,从不考虑他们给她带来的痛楚。甚至她的父亲也不关心她,不肯接济他们。事实上,在罗莎蒙德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在她眼中是无可指责的,这就是那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她头上盘着金黄色发辫,两只小手交叉在胸前,她从来不会说一句不恰当的话,做一件不合理的事,因为她天生就是十全十美,没有缺点的。

利德盖特站在那里望着她,心中开始出现了那种几乎使他发狂的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容易激动的人,在他们的怒火遇到默默无言、貌似纯洁的对抗时,常有的情形;那种纯洁的表情似乎在说,她只是无辜的牺牲者,她受到的指责是不公正的,这样终于使大义凛然的愤怒也不得不对自己的正义性发生怀疑。他必须恢复信心,充分意识到自己是正确的,不必使用过激的语言。

“罗莎蒙德,”他重又开口了,尽量讲得简单有力,不带火气,“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们之间缺乏开诚布公,互相信任,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在我表示了一个坚决的意愿之后,你表面上装得同意,事后却暗中阻挠,这已经不止一次了。这使我永远不知道,我该怎么信任你。如果你承认这点,那么我们还有一些希望。难道我就这么不可理喻,像一只残暴的野兽吗?为什么你不能对我开诚布公?”

还是沉默。

“只要你说一声你错了,保证今后不再在背后搞小动作,这就够了,你愿意吗?”利德盖特催促道,他的声音中包含着恳求的口气,这是罗莎蒙德马上可以察觉的。她冷冷地说道:

“对于你刚才用的那些话,我不能作出任何反应或者保证。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说我‘暗中捣鬼’,说我‘不懂就不要插手’,说我‘假意答应’等等。我从来没有像那样对你讲过话,我认为你应该向我道歉。你说不能跟我一起生活。老实说,你并没有使我近来的生活得到什么愉快。我认为,我设法改变结婚给我造成的一些困难,这是理所当然的。”罗莎蒙德说到这里,一颗眼泪又挂了下来,她也像第一次那样,悄悄把它拭掉了。

利德盖特在一张椅上颓然坐下,觉得无计可施。抗议怎么能在她的思想里占有一席位置呢?他放下帽子,把一条胳臂搭在椅背上,望着地面,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罗莎蒙德利用了两点,一点是对他的责备中正确的方面避而不谈,另一点是对她结婚后,目前出现的不可否认的困难,抓住不放。虽然她在房子问题上的两面手法,骗过了丈夫,而且确实把普利姆但尔家蒙在鼓里,使他们没有知道这事,她并不认为她的行动可以名符其实地被称作“假意”。我们没有义务非把自己的行动按照严格的标准分类不可,正如各种食品和衣料要分清类别也不容易。罗莎蒙德觉得她受了委屈,现在利德盖特必须承认错误。

至于他,他认为她执迷不悟的程度与她的缺点同样大,可是如今他必须适应她的性格,这种必要性像铁钳一样夹住了他。他开始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她对他的爱已一去不复返,随之而来的他们今后的生活将只是一片沙漠。他那随时可以激动的情绪,使这种恐惧与起先那种强烈的愤怒迅速地交替着。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再说他是她的主人,那肯定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自讨没趣而已。

“你并没有使我近来的生活得到愉快”,“结婚给我造成的困难”,诸如此类的话刺激着他的想象力,就像痛苦使人做噩梦一样。难道他不仅得把坚强的意志丢在一边,而且还得戴上家庭仇恨的可怕枷锁吗?

“罗莎蒙德,”他说,哭丧着脸,把眼睛转向她,“你不应该计较一个男子在失望和生气的时候讲的话。你跟我的利益不是对立的。我的幸福离不开你。如果我对你生气,那是因为你好像看不到,任何隐瞒只会增加我们之间的隔膜。我怎么会希望用我的话或我的行动,给你制造烦恼呢?我损害了你,就是损害了我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只要你对我开诚布公,我是绝对不会对你生气。”

“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免得你毫无必要地把我们送上灾难的道路,”罗莎蒙德说,现在她看到,她的丈夫心软了,她也心软了,于是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在我们所认识的这些人中间出丑,过那么寒酸的生活,那叫人太难受了。我不如跟孩子一起死了的好。”

她一边说一边哭,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使这些话和眼泪对一个怀有爱情的男子,具有了无往而不胜的威力。利德盖特把椅子拉到她身边,用他有力而温柔的手,捧住她美丽的脸,按在自己的面颊上。他只是轻轻抚摩着她,什么也没说,但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不能向她保证,一定不让她走上那可怕的灾难的道路,因为他还没有把握做到这点。当他离开她重又出门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她所忍受的痛苦比他大十倍,因为他除了家庭生活,还有其他活动,他的工作使他得与别人经常保持接触。他希望他能够原谅她的一切,当然,这种原谅一切的心情,不可避免地会使他觉得,仿佛她只是另一种比他软弱的生物。但不论怎么说,她征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