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恶行穿上体面的衣衫,装得道貌岸然,

那么德行还有什么高贵的服饰可以穿戴?

难道错误,难道诡计,难道轻率

也可以扮演美好的角色,变得可歌可泣?

然而这本古往今来的大书,

这个世界,这无所不包的画册,

有力地控制着一切,从历史的长河中证明,

最正直的道路还是最成功的最佳途径。

因为庄严而博闻广识的经验,

在用整个世界的眼睛观看,

掌握着一切时代的智慧,

它比没有向导的欺诈更加可靠!

——丹尼尔:《穆索菲勒斯》 [11]

布尔斯特罗德与利德盖特谈话时,提到或透露了改变计划和转移兴趣的事,这是一次严峻的经历促使他作出的决定。事情发生在拉彻尔先生拍卖家私杂物之后,我们知道,在拍卖的那天,拉弗尔斯认出了威尔·拉迪斯拉夫,后来银行家曾试图用赎买的办法,赢得上天的同情,制止痛苦的后果,但没有成功。

他相信,拉弗尔斯不死总是祸根,他不久又会回到米德尔马契。这猜想终于证实了,圣诞节前夕他又出现在灌木别墅。布尔斯特罗德在家中接待了他,他可以阻止他跟家中其他人接触,但无法阻止人们的议论,拉弗尔斯的来访损害了他的名誉,也吓坏了他的妻子。他已不像上几次那么容易对付,他的精神状态表现了根深蒂固的歇斯底里气质,他的嗜酒成癖也越发严重了,这一切使他把叮嘱他的话统统丢到了脑后。他坚持住在这屋里,布尔斯特罗德衡量利弊得失,觉得这也不坏,至少可以免得他再在城里招摇过市。他让他当天晚上一直待在自己屋里,看他上了床才走。拉弗尔斯觉得很有趣,他的到来,居然把这位道貌岸然、飞黄腾达的同谋犯弄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他还用诙谐的方式表现这种得意的心情,说他对他的朋友颇为同情,因为他竟乐意款待一个过去对他有过功劳,但没有得到相应报酬的人。这种嬉皮笑脸的调侃包含着一种狡猾的打算,就是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地从布尔斯特罗德身上榨取更多的油水,如果布尔斯特罗德想摆脱这些新的折磨,就得付出必要的代价。但是他的狡诈未免超过了对方忍受的限度。

布尔斯特罗德的痛苦确实很大,不是拉弗尔斯粗糙的神经所能想象的。他告诉妻子,他只是照顾这个落魄的浪荡子,这个罪恶的牺牲者,否则他会走投无路,不堪设想。他没有完全撒谎,表示有一种家族关系束缚着他,使他不得不这么做,而且这个人身上显示出精神错乱的症状,因此更需要小心提防。他预备第二天早上,亲自坐马车把这个倒霉鬼送走。他觉得这些暗示是必要的,它们可以使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格外留神,叮嘱女儿们和仆人们避免与客人接触;同时也可以说明,他为什么不让别人走进他的房间,哪怕给他送酒菜也不成。但是他仍然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唯恐拉弗尔斯大声大气、不以为意地提到过去的事,给人听见,还怕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万一动了好奇心,在门口偷听。他又怎么能不让她听,打开房门侦察她的行动,以致泄露自己的害怕心理呢?不过,她是一个光明磊落、心直口快的妇人,看来不致为了打听别人的隐私,采取这么卑鄙的手段,然而恐惧是比一切推理更强大的。

这样,拉弗尔斯得寸进尺的折磨,产生了他没有预计到的后果。何况他的态度说明,他根本不听劝告,这使布尔斯特罗德大失所望,觉得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不顾一切,采取强硬态度。当天夜里,送拉弗尔斯上床之后,银行家立即吩咐家人,他的轿式马车要在明天早上七点半准备就绪。到六点钟,他早已穿好衣服,怀着满腹心事在做祷告,为他逃避厄运的动机辩护,说如果他做了错事,在上帝面前讲了不真实的话,请上帝宽恕他,不要降罪给他。因为布尔斯特罗德虽然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却不敢公然撒谎。这些坏事大多像微细的肌肉活动,不会在意识中引起丝毫反应,尽管它们能使我们达到我们所企求的、盼望的目标。可是只有我们鲜明地意识到的行为,我们才能鲜明地想象到它们已为上帝所看见。

布尔斯特罗德手拿蜡烛,来到拉弗尔斯床边,后者显然还在做噩梦。他默默站着,指望烛光的出现能帮助熟睡的人慢慢苏醒,不致引起一点响声;如果突然叫醒他,他难免会大叫大喊。他望了两三分钟,只见拉弗尔斯浑身哆嗦,气喘吁吁,有了苏醒的迹象,最后他发出了一声漫长的、有些窒息似的呻吟,坐直了身子,惶惶不安地瞪着周围,又是战栗又是喘气,但是没再出现其他动静。布尔斯特罗德放下蜡烛,等待他逐渐清醒。

这样过了一刻来钟,布尔斯特罗德突然板起脸孔,露出铁面无情的神气,说道:“我这么早来找你,拉弗尔斯先生,因为我已吩咐在七点半把马车准备好,我预备亲自送你前往伊尔塞利,到了那里,你可以搭火车或等驿车,随你的便。”

拉弗尔斯正要开口,布尔斯特罗德便气势汹汹地拦住了他,说道:“不要做声,先生,听我说。我现在可以给你一笔钱,今后只要你来信要求,我可以按时寄一定数目的钱给你。但如果你胆敢再在这儿露脸,再回到米德尔马契,胆敢用你的嘴巴说出对我不利的话,你就只得自食恶果,得不到我的任何帮助。我知道,你要害我,也无非讲我一些坏话,可是谁也不会因为你破坏了我的名誉就送钱给你。如果你敢再来找我,我也不怕,我能对付你。起来吧,先生,照我的吩咐做,不要做声,否则我马上叫警察,把你从我屋里带走,你可以把你的故事带进城里任何一家酒店,但是你再也拿不到我一个子儿,我不会替你付酒账。”

布尔斯特罗德一生很少这么盛气凌人,大声吆喝,但是这一席话,以及它可能产生的效果,他是经过推敲的,那天夜里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斟酌这事。虽然他不相信这么做就能一劳永逸,使拉弗尔斯不再跟他捣乱,他还是认为,这是他能够采取的最妥善的措施。这天早晨,他确实把那个人吓得垂头丧气,不敢反抗,他那灌满酒精的身体,这时也只得听凭布尔斯特罗德摆布,屈服在他那冷静、坚决的意志下面。在全家人吃早饭以前,他已乖乖地给押上了马车。仆人们以为他是主人的穷亲戚,这位主人一向严厉,在人们面前把头抬得高高的,因此为这么一个亲戚感到耻辱,要把他撵走,这是不足为奇的。银行家带着他的讨厌朋友,坐十英里马车,这对圣诞节说来,实在是枯燥无味的开端。但到了目的地,拉弗尔斯的精神恢复了,分手时还较满意,因为银行家又给了他一百英镑。布尔斯特罗德这么大手大脚是有各种动机的,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对它们都作过深入的思考。当他站在拉弗尔斯旁边,看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时,有一点他心里却很清楚,那就是从他第一次给他两百镑以来,这个人的身体已变得衰弱多了。

他尽量保持坚决的态度,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讲话,免得对方不把他当一回事,以后发生反复。他还竭力让拉弗尔斯明白,他完全知道,就他而言,收买的办法也和对抗的办法同样危险。然而离开那个讨厌的家伙,回到安静的家中以后,布尔斯特罗德依然不能放心,觉得他只是赢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仿佛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梦中那些可怕的印象仍留在他的脑海中,怎么也摆脱不了,又好像有一只危险的爬虫,在他周围活动,扰乱了他无忧无虑的生活,留下了一条条黏滑的污迹。

他一向相信,别人对他怀有许多美好的想法,它们在他内心深处构成了一块美丽的织物,目前这块织物已面临毁灭的危险,然而直到这时,谁能想象,它对他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呢?

现在,布尔斯特罗德愈益意识到,一些不安的预感已郁积在妻子的心头,因为她小心翼翼,对那件事避而不谈。他在家中一向享有无上的权威和绝对的尊敬,然而现在他相信,大家都在注意他,打量他,暗暗怀疑他隐瞒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使他向人说教的时候声音有些吞吞吐吐。就布尔斯特罗德这种心神不定的人说来,想象往往比事实更显得可怕。想象使他疑神疑鬼,似乎耻辱随时可以降临,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是的,千钧一发,因为如果他对拉弗尔斯的强硬态度不能迫使他就范——虽然他一直在祈求达到这目的,但他并不相信他能如愿以偿——那么身败名裂是必然的。尽管他对自己说,即使事实果真如此,这也是天意,是神的惩罚和警告,还是没有用,他一想到未来的灾难便不寒而栗。他断定,为了上帝的荣耀,避免这耻辱更为必要。他的畏惧心理终于使他准备离开米德尔马契。如果真相终必败露,那么不如远走高飞,到那时他对亲友们的窃窃私议可以置之不问。而且在新的环境中,他的生活不致引起广泛的兴趣,迫害他的人哪怕跟踪前来,对他也不能构成太大的压力。他知道,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他的妻子会感到无限痛苦;要不是迫不得已,他也宁可在已经生根的地方长住下去。因此,他的准备出走,开头只是权宜之计,他希望在各方面仍留下一些退路,如果蒙上帝照顾,情况好转,他的恐怖烟消云散,那么在短期离开之后,他仍可回来。他着手准备移交银行的管理工作,同时对他在这一带的其他商业事务也不再积极过问,理由是他的健康欠佳,但并不排除将来重新参与这些活动的可能性。这措施使他增加了一些开支,减少了一些收入,加上当时工商业普遍不景气,已使他蒙受了一些损失,这样,医院作为他的支出的一个主要项目,自然成了他需要紧缩的方面。

这就是他当时的心情,它决定了他跟利德盖特的谈话。但是在这个阶段,他的安排都有一定限度,万一事实证明这一切并无必要,他可以随时撤销,恢复原状。他不断推迟着最后的步骤,尽管惶惶不安,他仍像许多人一样,在船只失事遇难,或者脱缰的马跑得即将把他们摔出马车时,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认为也许会出现奇迹,绝处逢生。到了晚年还要迁居外地,总不能不慎之又慎,免得后悔莫及,何况要他的妻子离开她唯一留恋的家乡,无限期地流亡在外,这个计划是无论如何很难向她做出满意的说明的。

布尔斯特罗德需要安排的事务中,有一件是他离开后,斯通大院农庄的管理问题。为了这事,以及与他在米德尔马契及其附近一带拥有的房屋田地有关的一切,他找凯莱布·高思商量了一次。像每个要处理这类事务的人一样,他需要一个比主人更关心农庄利益的代理人。关于斯通大院,布尔斯特罗德希望保留这份产业,将来在他愿意的时候,仍可重返农庄,享受田园生活的乐趣,现在的安排必须符合这些条件,因此凯莱布劝他,不要把它托付给庄头,而是把土地、牲畜、农具等按年出租,提取一份相应的收益。

“高思先生,我可以托你按这样的条件找一位佃户吗?”布尔斯特罗德说,“如果我把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事托付给你,不知你认为我应该每年付你多少酬劳?”

“这事我得考虑一下,”凯莱布说,他一向这么干干脆脆,“得看我是不是照顾得到。”

要不是为弗莱德·文西的未来着想,高思先生或许不愿再增加自己的工作了,他的妻子也一直担心他年纪大了,负担过重。但是谈话结束,他告别布尔斯特罗德后,关于斯通大院出租的事,在他头脑中形成了一个富有诱惑力的设想。要是由他凯莱布·高思负责管理,在这个前提下,安排弗莱德·文西经营那片田地,布尔斯特罗德会同意吗?这对弗莱德是很好的锻炼,他在那里可以得到一份微薄的收入,但仍有时间协助其他工作,增长见识。他把这主意告诉高思太太,显然有些得意,因为这么办,她总不能扫他的兴,依然担心他负担过重了。

“小家伙要是知道一切都解决了,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他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眼睛闪闪发光,“苏珊,你想想看!老费瑟斯通死以前,弗莱德的心好几年一直挂在那里。现在他终于把这块地弄到了手,尽管只是承租性质,只要他好好干,未始不是同样好的转变。因为很可能,布尔斯特罗德会让他长期经营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把产业逐步买过来了。他还没拿定主意,这我看得出,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作长期迁居的打算。我一辈子还没遇到这么称心的事呢。这样,两个孩子慢慢就可以成家啦,苏珊。”

“在你还没有确实把握,知道布尔斯特罗德一定会同意这个计划以前,最好先别告诉弗莱德,你说对吗?”高思太太道,用的是谨慎小心的口气,“至于成家,凯莱布,我们老年人还是不要催他们的好。”

“哦,我看不一定,”凯莱布说,把头转向一边,“结婚是一种约束的力量。结了婚,弗莱德就不必我多管闲事了。不过,在我有确实把握以前,我什么也不会说。我得再跟布尔斯特罗德谈一次。”

他一有机会就这么办了。布尔斯特罗德对他的内侄弗莱德·文西根本不感兴趣,但是他非常希望得到高思先生的协助,他知道,许多零星事务要是没有全心全意的代理人经管,一定会造成许多损失。由于这样,他对高思先生的建议没有表示反对。不过,他之所以同意让文西家的一个人沾光,还有另一个原因。原来,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听到利德盖特负债以后,一直放心不下,想知道她丈夫能不能帮助可怜的罗莎蒙德,后来听到他说,利德盖特的事不容易解决,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听其自然”,这使她非常不安。那时,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第一次说了这样的话:“我觉得,你对我娘家的人总是太无情义,尼古拉斯。我相信,我没有理由对我的任何亲族不问不闻。他们可能过于关心世俗的利益,但谁也不能说他们是不值得尊敬的。”

“亲爱的赫莉欧,”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避开妻子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已给你的哥哥提供了一大笔资金。总不能要我把他结了婚的孩子也包下来吧。”

这似乎是事实,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的抗议终于平息,变成了对不幸的罗莎蒙德的怜悯,她受的奢华教育,她早知道会留下恶果的。

但现在想起这次谈话,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感到心安理得了,因为在他把离开米德尔马契的计划全部告诉妻子时,可以对她说,他已作了安排,为他的内侄弗莱德尽了亲戚之谊。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只对她说过,他打算暂时关闭灌木别墅,到南方海边居住几个月。

这样,高思先生得到了他需要的保证,这就是在布尔斯特罗德离开米德尔马契这段时间内,斯通大院按照商定的条件,由弗莱德承租。

凯莱布得意扬扬,他盼望的这个“美好的转变”终于即将实现,要不是怕遭到妻子体贴入微的埋怨,他也许早已忍耐不住,把一切都告诉玛丽,好让“孩子得到一点安慰”了。不过他总算忍住了,还把弗莱德瞒得紧紧的,没让他知道他已到过斯通大院几次,以便详细了解那里的土地和牲口情况,作出初步的估价。尽管事情不必着忙,他还是迫不及待,作了这些调查,这是父爱在他心中起了作用;也许子女的幸福全在此一举,因此他才像给玛丽和弗莱德准备生日礼物似的,暗中安排着一切。

“万一整个计划只是空中楼阁呢?”高思太太说。

“那也没什么,”凯莱布答道,“空中楼阁塌下来是压不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