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陪审团出场了,他们的名字是:瞎子先生,无用先生,坏心先生,好色先生,浪荡先生,任性先生,傲慢先生,仇恨先生,撒谎先生,残忍先生,憎恶先生,无情先生,他们每人都对他作出了有罪的裁决,然后一致决定,提请法官判处他有罪。陪审团的第一位瞎子先生是陪审长,他说:“我看得一清二楚,此人是异教徒。”无用先生跟着说:“应该从世上肃清这类人!”坏心先生附和道:“对,因为我看见他的样子就讨厌。”好色先生接口道:“我对他不能忍受。”浪荡先生随即道:“我也不能忍受,因为他老是指责我的行为。”任性先生喊道:“绞死他,绞死他。”傲慢先生便说:“该死的贱骨头。”仇恨先生声称:“我一见他,心里就冒火。”撒谎先生道:“他是个坏人。”残忍先生接着说:“绞刑已是便宜了他。”憎恶先生说:“让我们把他彻底消灭。”然后无情先生道:“哪怕整个世界都归我所有,我也不给他立足之地,因此让我们赶紧判处他死刑吧。”

——《天路历程》 [20]

不朽的班扬这样描绘了对人的狂热迫害,那些必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心情,这时谁会同情忠诚呢?但是,在一片谴责声中,知道自己无罪,相信我们之所以横遭物议,正因为我们身上还保留着一颗善心,这种罕见的幸福的命运,是连最伟大的人也往往难以获致的。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不是为了正义的事业,遭到人们的攻击,即使他对自己说,那些用石子打他的人都是出于邪恶的动机,他的命运也是悲惨的,因为他知道,人们用石子打他,不是因为他宣扬了正义,而是因为他没有成为他所宣扬的人。

这便是布尔斯特罗德的遭遇,现在他便在这种意识下,没精打采地作着离开米德尔马契的准备,打算从此郁郁寡欢地隐匿他乡,在陌生的、漠不关心的面容中间了却失败的一生。妻子的仁慈和忠诚使他避免了一种恐怖,但是她的存在依然是对他的谴责,在她面前,他不得不顾虑重重,不敢向她供认一切,总是企图替自己辩护。他为拉弗尔斯之死推卸责任,认为这只是他所祈求的上帝的意旨,然而他还是惶恐不安,不肯向妻子公开秘密,听凭她的裁判。他用内心的斗争和动机洗刷自己的行为,冲淡它们的意义,这使他觉得比较轻松,似乎赢得了无形的宽恕,然而她会怎样看待这些行动呢?如果她仍在心中称它们为谋害,这是他怎么也受不了的。他觉得,她的怀疑仿佛包围着他,但是他意识到,她并未掌握充分的证据,可以对他作出最坏的判决,因此他还有勇气面对她。也许将来,在他弥留之际,他会告诉她一切。到了那个最后诀别的时刻,当她握着他的手,送他走进茫茫黑夜的时候,她听到这一切,或许不会离开他的身边了。也许是这样,但隐瞒已成为他终生的习惯,供认一切的愿望无法抗拒对更深的耻辱的恐惧。

他对妻子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还不仅因为他怕遭到她无情的裁判,也因为他为她的痛苦,深深感到内疚。她把女儿们打发到海边的一所学校住读,让她们离得远远的,不知道这场灾难。她们的离开,使她不必为自己的忧伤向她们作出解释,也免得看到她们惶惶不安的惊异神色。现在她可以毫无顾虑地沉浸在悲痛中,让它一天天把她的头发变白,把她的眼睑变得逐渐松弛了。

“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办吧,赫莉欧,”布尔斯特罗德对她说,“我是指关于家产的安排。我的意思还是要保留这一带的田产,只是让它转到你的名下,作你生活的保障。如果在这些问题上,你有什么要求,请你直说好了。”

过了几天,她探望她的哥哥回家后,开始把她近来心中考虑的事,告诉丈夫。

“我希望 为我哥哥一家办些事,尼古拉斯。我想,我们有责任给罗莎蒙德和她的丈夫提供一些补偿。沃尔特说,利德盖特先生必须离开这儿,他的业务已经一落千丈,可是他们手头拮据,没法在别处谋生。我宁可我们自己苦一些,也得帮助我可怜的哥哥,给他家的人解决一些困难。”

布尔斯特罗德太太除了“提供一些补偿”,不愿进一步接触那些事实,她知道丈夫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了解,他有特殊的原因对这种提法感到刺耳。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按照你提出的方式实行你的愿望,这是不可能的,亲爱的。利德盖特先生事实上已拒绝接受我的任何帮助。他把我借给他的一千镑退回我了。卡苏朋夫人为这目的借给了他这笔钱。这是他的信。”

这封信使布尔斯特罗德太太非常痛心。它提到的卡苏朋夫人的借款,反映了公众的情绪,很清楚,每个人都认为,避免与她的丈夫保持任何来往,是必要的。她沉默了一会儿,眼泪不禁潸潸而下。她擦干泪水的时候,下巴在哆嗦。布尔斯特罗德坐在她对面,看到这张伤心憔悴的脸,不免悲痛万分,不过两个月以前,它还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呢。这是在苦难深重的时刻,与他自己那张消瘦的脸一起变得苍老的。为了尽量安慰她,他说道:

“不妨采取其他的方式,赫莉欧,只要你肯出面,我们仍可给你哥哥家的人提供一些帮助。我想,你会觉得这是可取的,我是指经管我打算给你的田地,这是一桩有利可图的营生。”

她留心听着。

“高思曾打算代管斯通大院,然后安排你的侄儿弗莱德去经营。那儿一切都是现成的,他们只要付一部分收益,不必像一般租金那么大。这对那个年轻人是合适的开端,他又在高思手下办事,可以得到他的指导。你对这安排觉得满意吗?”

“是的,这可以,”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起劲了一些,“可怜的沃尔特已弄得精疲力尽,我得尽一切力量,在我离开以前,为他办一两件好事。我们总是同胞兄妹啊。”

“你必须亲自向高思提出,赫莉欧,”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他不愿这么讲,但又希望达到目的,这不仅是为了安慰妻子,还有别的原因,“你必须告诉他,这田地实际是你的,他不必跟我打交道。联系可以通过斯坦迪什进行。我说明这点,因为高思不愿当我的代理人。我把他开的条件交给你,你可以根据这些条件,请他接受你的委托。我想,你是为你的侄儿提出这要求,他不致不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