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异常晴朗;我们越往西去,天色就越加晴朗。一路上风和日暖,但见街道连绵不断,商店琳琅满目,车马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的行人仿佛是被这好天气所催发的五色缤纷的花朵;这一切都使我们感到惊奇不已。不一会儿,我们的马车渐渐驰出这个美妙的城市,穿过一个个的郊区;在我看来,这些郊区本身就是相当大的城镇。最后,我们又走上了富有乡村风味的道路。这里有风车、干草场、里程碑、乡下人的大车、陈腐的干草气息、摇摇晃晃的指路牌、马槽、树木、田野和一列列的灌木丛。展望前边青翠的景色,回顾后面雄伟的京城,真使人心旷神怡。一辆套着几匹骏马的大车从旁边开过去了,那些马都披着红色的马衣,挂着悦耳的铃铛,发出美妙的音乐。这时候我相信,我们三个人真想随着铃声唱起来,要知道,周围的景色是多么宜人啊!

“一路上,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和我同名的人——理查德·惠廷顿(1),”理查德说,“那辆大车更加深了我这种感觉。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我们停下来了,那辆大车也停下来了。那些马站住的时候,音乐声就转为低沉而柔和的玎玲玎玲声,只是在马匹昂起脑袋或抖动身子的时候,才发出一阵短促的铃铛声。

“我们的左马驾驶人正回头看那个赶大车的,”理查德说道,“而那个赶大车的又掉过头来找我们了。你好啊,朋友!”那个赶大车的已经来到我们的车门外。“瞧,这真是一件怪事!”理查德仔细瞅着那个人,又说了一句。“婀达,他帽子上有你的名字呢!”

他那帽子上有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原来插在帽带上的是三封短信:一封给婀达,一封给理查德,一封给我。那个赶大车的,先把名字大声念了一遍,然后再把短信一一交给我们。理查德问他这些短信是谁让他送来的,他简单地答道:“我的东家,先生。”接着他又戴上帽子(那顶帽子像个碗,只是稍软一些),挥响鞭子,重新奏起音乐,丁丁当当地开走了。

“那是贾迪斯先生的大车吗?”理查德向我们的左马驾驶人问道。

“是的,先生,”他回答说。“上伦敦去。”

我们把短信打开。三封短信完全相同,字迹苍劲而清晰,内容如下:

亲爱的:我希望我们见面时,能够随便一些,彼此都不觉得拘束。因此,我认为,我们必须一见如故,过去的事一概不谈。这对你来说,可能会轻松一些,而对我来说,则更是如此。祝好。

约翰·贾迪斯

同我这两个伙伴比起来,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希奇,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感谢这位多年来的恩人和世上的唯一依靠者。我早先并没考虑过应该怎样感谢他,因为我那感恩之情,有如刻骨铭心,很难表达于万一;可是我现在又开始考虑,我和他见面时又怎能不表示谢意呢?我觉得这确实很难办到。

这些短信使理查德和婀达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一个共同的印象,那就是说,他们的表亲贾迪斯,无论做了什么好事,只要别人向他道谢,他就受不了,他宁愿想出一些极其古怪的办法来躲避,甚至溜之大吉,而不愿接受别人的谢意。婀达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听她妈妈说过,贾迪斯有一次为她妈妈做了一件非常慷慨的事,她便到他家去道谢,他恰巧从窗口看见她朝门口走来,便赶紧从后门溜跑,有三个月的工夫杳无音讯。这番话引得我们就这个题目大谈特谈,简直谈了一整天,因此我们很少谈到别的事情。如果我们偶尔转到别的话题上,也很快就把话题拉回;我们都在捉摸,那所房子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那里,是不是一到那里就能见着贾迪斯先生,或是要耽搁一会儿才能见着他,他会对我们说些什么,而我们又该对他说些什么。这些事情,我们几次三番想了又想。

道路崎岖,马走起来很吃力,不过大车道旁边的小路大致还好;所以一遇到山岗,我们就下来步行;我们走得很高兴,因而到了山顶的平地时,还继续步行。到了巴内特,另外有几匹马在等着我们;可是它们刚刚喂饱,我们得等等它们,于是在马车到来之前,我们就到一个公共牧场和一个古战场去畅游一番。由于种种耽搁,旅程变得很长,因此还没到圣阿耳本斯——我们知道,荒凉山庄就在该地附近——短短的白昼已经过去,漫长的黑夜降临了。

这时候,我们感到非常着急和不安;车子沿着古老的石子街道辘辘前进,连理查德都承认,他有一种荒唐的愿望,很想坐着车子回去。至于我和婀达两人,理查德虽然煞费苦心地把我们裹了起来,但是夜里风寒霜浓,我们还是冻得浑身发抖。当我们离开那个镇、转过拐角的时候,理查德告诉我们说,那个早就对我们的焦急心情表示同情的左马驾驶人,正转过身来点头示意,于是我和婀达就在车上站起来(理查德扶着婀达,怕她摔倒),环顾周围的旷野和星光灿烂的夜色,找寻我们的目的地。在我们前面一座小山的山顶上,有一个闪闪烁烁的亮光,赶车人用鞭子指着那亮光喊道:“那就是荒凉山庄!”接着就策马前进;车子赶得很快,虽然是走上坡路,但车轮带起来的尘土还是在我们头上乱飞,就像水车扬起的水珠似的。那个亮光忽隐忽现,时有时无,随后我们又拐进一条两旁都是树木的夹道,向那灯光闪闪的地方驰去。那亮光是从一所似乎是老式房子的窗户里发出来的,那房子正面的屋顶上有三个尖顶,门廊前还有一条环形车道。我们的车子一停,铃声就响起来了。铃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深沉,远处传来了狗吠声,敞开的门射出一道亮光,冒着热气的马匹气喘吁吁,汗水淋淋,我们的心也扑扑地跳个不停,就在这当儿我们慌慌张张下了车。

“婀达,我的心肝,埃丝特,亲爱的,欢迎你们。看见你们真高兴!理克(2),要是我能腾出手来,我一定和你握握手!”

那位绅士说这些话的时候,声调清晰、爽朗而热情,他一只胳膊勾着婀达的腰,另一只勾着我的腰,像慈父般地吻了吻我们俩,领着我们穿过大厅,来到一间小屋子里,这里的壁炉烧得很旺,熊熊的火光,把屋子映照得又红又亮。他在这儿又一次吻了我和婀达,然后松开手,让我们在一张已经挪到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坐在他的身旁。我觉得,如果我们那种感激之情稍稍有所流露的话,他一定会马上跑开的。

“瞧,理克,”他说,“我的手腾出来了。话不必多说,有诚意就行。我看见你,打心眼里高兴。你现在到家了。烤烤火吧!”

理查德带着自然流露的敬意和坦率,握住了他的两只手,只是说(他虽然说得很认真,但是我还是很担心,生怕贾迪斯先生突然跑掉):“你真好,先生!我们非常感激你!”接着,就把帽子和衣服放在一边,来到炉火前面。

“怎么样,你喜欢这次旅行吗?你喜欢杰利比太太吗,亲爱的?”贾迪斯先生对婀达说。

在婀达回答他的时候,我(不用说,怀着很大的好奇心)向他瞟了一眼。他那张脸长得漂亮、爽朗、机敏和富于表情;他的头发呈铁灰色,略带银丝。我觉得他接近六十岁,而不是五十岁,可是他身材笔直、精神饱满、体魄壮健。从他一开始和我们说话起,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脑海里引起一种模模糊糊的联想;可是现在,他举止中的某种突如其来的东西,他眼睛里那种愉快的表情,忽然使我想起此人就是六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里我奔赴里丁时,在驿站马车里碰见的那个绅士。我肯定那个人就是他。我从来也没像现在发现这个事实那样害怕过,因为他瞅见我在看他,似乎也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他朝门口看了一眼,我心里想,他这一回准要跑掉了。

然而,我可以高兴地说,他还呆在原来的地方,并问我觉得杰利比太太这个人怎么样。

“她把全副精力全都用在非洲事务上了,先生,”我说。

“太好了!”贾迪斯先生回答说。“不过你的回答跟婀达的一样。”——其实我并没有听见婀达说什么。“我明白你们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

“我们倒是觉得,”我说着,瞟了理查德和婀达一眼,他俩正示意我往下说,“杰利比太太对家务事不大在意。”

“真糟糕!”贾迪斯先生喊道。

我又吓了一大跳。

“算啦!我要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亲爱的。我让你们到那里去,可能是有目的的。”

“我们认为,”我吞吞吐吐地说,“也许首先要担负起家庭的责任才对,先生;如果不注意或忽略这方面的责任,那么,即使担负起其他方面的责任,也弥补不了。”

“杰利比家的几个小孩,”理查德来给我解围,说道,“说实在的——我不得不说出这种激烈的话来,先生——他们过的是鬼一般的生活。”

“杰利比太太的意思倒是很好的,”贾迪斯先生急急地说。“刮东风了。”

“刮北风,先生,我们上这儿来的时候就刮北风,”理查德说。

“亲爱的理克,”贾迪斯说,一边拨着火;“我敢打赌,现在刮的是东风,或者马上就要刮东风。我一遇到刮东风,就感到不舒服。”

“得了风湿病吗,先生?”理查德说。

“也许是吧,理克。我看是这种病。那么说,杰利比家的小孩——我自己也怀疑,他们过的是——噢,上帝啊,不错,现在刮的是东风!”贾迪斯先生说。

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话,不知所措地来回踱了两三个圈子,一手拿着拨火棍,一手搔着头,他那又和蔼又苦恼的样子,显得那样古怪、那样可爱。我相信,我们简直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我们多么喜欢他。他一手挽着婀达,一手挽着我,同时又吩咐理查德拿一支蜡烛过来,准备往外走,突然之间又拉着我们转回来。

“杰利比家的那些小孩,你们难道不能——你们难道没有——咳,如果天上掉下小糖果,掉下三角形的木莓馅饼,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那就好了!”贾迪斯先生说。

“噢,表哥——!”婀达急忙说。

“很好,亲爱的,我喜欢表哥这个称呼,我看,你最好管我叫约翰表哥。”

“那么,约翰表哥!——”婀达一边笑,一边又说了起来。

“哈哈!真不错!”贾迪斯先生满心高兴地说。“听起来也挺自然。亲爱的,你要说什么?”

“比掉下你说的那些东西都好,天上掉下了埃丝特给他们呢。”

“哦?”贾迪斯先生说。“埃丝特怎么啦?”

“哎呀,约翰表哥,”婀达说,双手抓着他的胳臂,一面又从他那边向我摇着头——因为我要她别说下去:“埃丝特一到,就成了孩子们的朋友了。她照顾他们,哄他们睡,给他们洗脸、穿衣,给他们讲故事,叫他们不要吵闹,还给他们买了礼物”——我亲爱的姑娘啊!我只不过在啤啤找回来以后,带他出去买了一只小小的木马罢了!——“还有,约翰表哥,她大大感动了可怜的卡罗琳,那位最大的姑娘,而且对我非常体贴、非常亲切!——不,不,我可不让你赖,亲爱的埃丝特!你晓得,你晓得,这都是事实!”

这位又热情又可爱的人儿,从她那约翰表哥身旁探过身来,吻了吻我;然后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大胆地说,“不管怎么说,约翰表哥,你给我找了这样一位女伴,我一定要谢谢你。”我觉得她好像要逼着他溜跑似的。可是他没有溜跑。

“你刚才说刮什么风来着,理克?”贾迪斯先生问道。

“我们上这儿来的时候,刮的是北风,先生。”

“你说得对。这不是东风。我弄错了。来吧,姑娘们,来看看你们的家吧!”

这不是那种合乎正规的房子,但是很讨人喜欢。在这种房子里,你从一个房间出来,走进另一个房间,总得上下台阶;等到你以为已经把所有的房间都看遍了,可是过一会儿你又会看到还有房间;这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走廊和过道;你还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一些古老的、具有田舍风味的屋子,装着格子窗,绿色的爬墙植物从窗户爬了进来。我们最先进去的那一间就是我的房间,也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屋顶一起一伏,房间里的墙角落比我后来在别的房间里数的还要多;还有一个壁炉(这时正烧着木柴),两边砌着雪白的瓷砖,每块瓷砖都反映出一小朵明亮的火光。从这个房间走出去,你只要走下两个台阶,就进入一间精致的小起居室,在这里可以俯览下面的花园;这个起居室从此归我和婀达合用。从这儿走出去,你走上三个台阶,就进了婀达的卧室。这里有一个精致而宽阔的窗户,可以眺望到美丽的景色(我们当时只看见繁星下面一片无边的黑暗);这窗户有一个凹进去的窗座,要是把三个亲爱的婀达同时关进去,再锁上一个弹簧锁,那么外面什么都瞧不出来。走出这卧室,就是一条小走廊,和其他的好房间(只有两个)相通;从这儿沿着一座梯级很浅、拐角很多(由于楼梯很短,因而显得拐角很多)的小楼梯往下走,就到了大厅。但是,你要是不从婀达的门口走出去,而回到我的房间,并且打你早先进来的那个门口出去,踏上几级突然从楼梯分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台阶,你就会在那些过道上晕头转向。过道上摆了不少轧布机、三角桌子和一把印度椅子。这把椅子也可以当做沙发、箱子和床,而且,看起来既像一个竹架子,又像一个大鸟笼,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从印度带回来的。沿着这些过道往前走,你就来到理查德的房间了。这房间的一部分是藏书室,一部分是起居室,一部分是卧室,看样子确实像一套很舒适的房间。从理查德的屋子出来,一直往前走,经过一小段过道,你便到了贾迪斯先生那个朴素的寝室;这房间一年到头都开着窗,他那张没有床帷的床就摆在房中央,为的是便于空气流通;和这个寝室连在一起的是一个敞开的小冷水浴室。走出贾迪斯先生的寝室,你便来到另一条过道,这儿有一座后楼梯;这儿听得见有人在马房外刷马,如果马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失蹄,你便听见有人向它们吆喝“站住”和“往前走”。或者,你要是从另一个门出来(每个房间至少有两个门),只要走下六七个梯级,穿过一条低矮的拱道,就径直来到下面的大厅里,可是你根本不晓得你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当初究竟是怎么走出去的。

那些家具与其说旧,不如说老式更恰当,它们跟这房子一样,虽然不合正规,倒也讨人喜欢。婀达的卧室里到处是花:布窗帘和糊墙纸上是花,天鹅绒和刺绣上是花,那两张方方正正的大椅子的锦缎上还是花;那两张大椅子就分列在壁炉两旁,每一张都附设一个小几子,显得更有气派。我们的起居室刷成绿色,墙上挂着带镜框的图画,那上面画了许多令人惊骇而本身也露出惊骇神色的鸟。这些鸟从画面上注视着鱼箱里那条活生生的鳟鱼——这条鱼浑身金光闪闪,呈古铜色,仿佛是喝肉汁长大似的;注视着一幅库克船长遇害(3)的图画,注视着一幅中国画家描绘的中国人烹茶全部过程的图画。在我的房间里,有一些描绘四季景色的椭圆形的版画——六月画的是妇女们在捆干草,她们穿着短背心,戴着带子系在下巴颏的大帽子;十月画的是一群穿着马裤的绅士,用卷边帽指点着乡村的尖塔。这所房子到处挂着蜡笔画的半身像,但是,过于分散,我屋子里有一张青年军官的画像,但他兄弟的画像却摆在磁器室里;我屋子里还有一张年轻貌美的、胸前插着一朵鲜花的新娘子的画像,但她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时的画像却摆在早餐室里。此外,我屋子里还有安妮女王(4)时代画的一幅画:四个天使把一个扬扬自得的绅士放在一团花彩里,挺费劲地送上天堂;还有一幅刺绣,那上面绣着一些果子、一个水壶和一个字母。所有的家具,从衣橱到椅子、桌子、帘子、镜子,甚至梳妆台上的针插和香水瓶,没有一件不是古色古香的。这些家具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极其整洁,都铺着雪白的亚麻布,大小抽屉只要能装东西,都放了许多玫瑰花瓣和香喷喷的薰衣草。总的说来,荒凉山庄那些透亮的窗户,除了拉上帘子的地方,都在这星光灿烂的夜里闪闪发光;还有那灯烛辉煌、温暖如春的舒适环境;还有那准备开晚饭时远远传来的杯碟的碰击声,给人一种殷勤好客的感觉;还有豪爽的主人那种喜气洋洋的脸色,使我们觉得一室生辉;还有外面那徐徐的晚风,低低地伴奏着我们所听见的种种声响——这一切,便是荒凉山庄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

“你们喜欢这个地方,我心里很高兴,”贾迪斯先生说。他领着我们转了一圈以后,又回到婀达的起居室来。“这地方说不上怎么好,不过,我觉得倒还是个舒舒服服的小天地,而且,现在有了你们这些快活的年轻人,这地方就更显得舒适了。过不了半个钟头你们就该吃晚饭啦。这儿没有什么人来,只有一个人间少有的妙人儿——一个小孩。”

“又有小孩啦,埃丝特!”婀达说。

“我不是说真的是个小孩,”贾迪斯先生继续说;“从年龄来说,不是个小孩,而是个大人——至少和我一般大——可是他为人直爽、热情、不会处世、不懂得勾心斗角,从这些方面来说,他完全是个小孩。”

我们想,这人一定很有意思。

“他认识杰利比太太,”贾迪斯先生说。“他很懂音乐,是一个业余音乐家,不过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职业音乐家的。他也懂美术,是个业余画家,不过本来也可能成为一个职业画家的。他多才多艺,风流潇洒。他在事业方面很不幸,在家庭方面也很不幸;可是他不在乎——他是个小孩嘛!”

“你是不是说,他自己也有儿女,先生?”理查德问道。

“是的,理克!有半打吧。不,还得多!我看差不多有一打了。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照顾过他们。他怎么能照顾呢?他还要别人来照顾他哩。他是个小孩,你晓得吗?”贾迪斯先生说。

“那么,他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照顾自己呢,先生?”理查德问道。

“嗯,这个你是可以想象到的,”贾迪斯先生说,他的脸突然沉下来。“据说穷人家的孩子不是细心抚养大的,而是没人管教就自个儿长起来了。哈罗德·斯金波的小孩几乎是打滚儿滚大的。——看样子,风向又变了。我已经感觉出来了!”

理查德注意到这所房子坐落的位置,遇到风急天黑的时候就要遭风。

“这房子现在正遭风,”贾迪斯先生说。“没错儿,原因就在这里。只要一刮风,荒凉山庄这里就听得见。现在且不管它,你们都跟我来。来吧!”

我们的行李早运来了,既然什么东西都不缺,我便腾出几分钟来打扮打扮,正当我收拾我那些身家财产的时候,一个女仆(不是伺候婀达的那一个,而是我没有见过的另一个)提着一只篮子进来。篮子里盛着两串钥匙,每一把钥匙都有一个小牌子。

“这是给您送来的,小姐,”她说。

“给我送来的?”我说。

“这些都是管家的钥匙,小姐。”

我现出诧异的样子;可是她也带着几分诧异的神色说:“贾迪斯先生吩咐我,没有人在您身边的时候,立刻把这些钥匙送来,小姐。您就是萨默森小姐吧?”

“不错,”我说。“我姓萨默森。”

“这一大串是各个屋子的,这一小串是地下室的,小姐。明天早晨请您定一个时间,我来领您去看看这些钥匙是用来开哪些门和哪些柜子的。”

我说六点半就有工夫。她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瞧着那只篮子,想到人家这样信赖我,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好。婀达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在那里出神;当我把那些钥匙指给她看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以后,她便现出非常高兴和非常信任我的样子,所以,如果这还不认为是对自己的一种鼓舞,那未免太麻木不仁和忘恩负义了。当然,我知道,亲爱的婀达说这话完全是好意安慰我,不过我让人这么一哄,倒是挺高兴的。

我和婀达到了楼下,贾迪斯先生就把我们介绍给斯金波先生;斯金波先生这时正站在壁炉前,对理查德说,他在中学的时候多么喜欢踢足球。他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小个子,脑袋很大,可是长得眉清目秀,说话的声音也很悦耳,因此,他身上就具有一种魅力。他说话的时候不假思索,随意发挥,而且风姿潇洒,娓娓动听,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听他说话。他比贾迪斯先生长得细小,肤色比较红润,头发也比较金黄,所以显得年轻一些。说真的,不论从他外貌的那一方面看,与其说他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上了年纪的人,不如说他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年轻人。他举止随便,不修边幅(他的头发梳理得很马虎,他的领带不仅打得很松,而且飘垂在上衣外面,我从前看见画家画的自画像就是这样的),所以,我禁不住这样想:他原来是一个风流潇洒的人,但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而衰颓了。从他的举止容貌看,我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通常那种饱经忧患、阅世日深、从正常生活道路上走过来的上了年纪的人。

在谈话中,我得知斯金波先生学过医,而且一度以医生的身份,在一个德国亲王家里呆过。然而,他告诉我们说,他对度量衡简直是一窍不通,对这些玩意儿毫不了解(只知道这些玩意儿使他感到讨厌),所以他处方下药的时候,总不能做到严格精确,丝毫不爽。他说,事实上他是个不拘细节的人。接着他用一种非常幽默的口吻告诉我们说,每当人们找他去给亲王放血,或者给亲王的家人治病的时候,他总是躺在床上念报或用铅笔画一些奇奇怪怪的速写画,推说去不了。亲王对这种态度终于表示不满。“在这件事情上,”斯金波先生坦然说,“亲王做得很对,”斯金波先生于是给辞退了,他(又风趣横溢地说道)“当时感到百无聊赖,只好去谈情说爱,于是他堕入了情网,结了婚,而且已经儿女成行”。以后,他的好友贾迪斯和其他的好友接二连三地帮他谋事,但是,毫无用处,因为他总归要暴露出他那两个由来已久的弱点:第一,他没有时间观念,第二,他没有金钱观念。因此,他总是不能守约,不能做买卖,不知道任何东西的价值!

妙极了!他就是这样过他的日子,而且过得蛮好!他很喜欢读报,很喜欢用铅笔画一些奇奇怪怪的速写画,很喜欢大自然,很喜欢艺术。他只要求社会让他活下去。这也并不过分。他要求不高。让他读读报、聊聊天、听听音乐、吃吃羊肉、喝喝咖啡、看看风景、尝尝四时的佳果,再给他几张图画纸和一点点葡萄酒,此外,他就一无所求了。他在这世上只不过是一个小孩罢了,可是,他没有哭着要那根本就要不着的月亮呀!他对这个世界说:“你们放心吧,你们各奔前程吧!你穿红衣服(5)也行,穿蓝衣服(6)也行,戴细麻布袖套(7)也行,把笔夹在耳朵上(8)或者围上围裙(9)也行;你不妨去追求荣誉、献身上帝,你不妨去做买卖、耍手艺,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让哈罗德·斯金波活下去就行!”

他对我们说的这些话,还有他后来讲的那一大套,不仅说得非常精彩和引人入胜,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说得很愉快、很坦白——他明明是在谈自己,却又仿佛谈的不是自己的事,仿佛斯金波是另外一个人,仿佛他了解斯金波虽然古怪,但也有他的要求。他认为这些要求应当得到社会的关怀,绝对不容忽视。他的话非常动人。如果说,我在开头的时候,是抱着肩负人生职责的看法(我对这些还不大清楚)来听他说的这些话,发现他没有一句话不和我的看法相抵触,并因此而感到苦恼的话,那么,我所苦恼的,就是不十分了解他为什么能摆脱这些职责。我毫不怀疑他当时确实已经摆脱开了;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是清清楚楚的。

“我什么也不贪图,”斯金波先生说话的时候,还是那样快活。“我并不把身外之物看在眼里。这所漂亮房子是我朋友贾迪斯的。我很感激他让我住在这里。我可以拿它画个画儿,让它变个样子。我可以为它作个曲子。只要我在这里待着,我就可以完全占用它,既不费钱,也没有什么麻烦和责任。总而言之,我的管家就叫贾迪斯,他可骗不了我。我们刚才提到杰利比太太来着。她是个心明眼亮的女人,在事业方面有着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才能,她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而满怀热情地工作。我在事业方面就缺乏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才能,我也没为什么志向而满怀热情地工作,这我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可以佩服她,但是一点也不羡慕她。我可以赞同她的志向。我可以向往她的志向。我可以躺在草地上——在风和日暖的时候——想象自己驾着一叶轻舟沿着非洲的一条河流飘荡;遇见土人便和他们拥抱;领略那种万籁俱寂的情趣;描画那些蔓藤丛生的热带植物;我可以领略得很深刻,可以画得很准确,好像我真在那儿似的。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可是我所能做的只是这个,而且能够做得很彻底。这样看来,既然哈罗德·斯金波这个对任何人都相信的孩子,恳求世人,也就是那些惯于做实际事务的人们,务必让他活下去,让他赞美这个人类的大家庭;那么,你们就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当个大好人,想些办法让他这样过下去,让他去骑他的小木马好了!”

很清楚,贾迪斯先生没有忽视这样一个恳求。

斯金波先生当时在贾迪斯先生家里受到的礼遇,就足以说明事情的确是这样,所以他根本不必说出今天这番话来。

“只有你们这几位好人儿我最羡慕,”斯金波先生用一种泛指的口吻对我们(他的新朋友)说。“我羡慕你们那种做事的能力。本来我自己也应该在这方面热心点儿才对。我觉得不必向你们表示什么庸俗的感激。我简直觉得应该由你们来感激我,因为我给了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体会到乐善好施的乐趣。我晓得你们喜欢做这种事情。总而言之,我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就为的是要增加你们的快乐。也许我生来就是你们的恩人,常常给你们一些机会,在我遇到一些小困难的时候给我帮个忙。既然我由于不会办理俗务而带来这样一些好处,那我又有什么可惋惜的呢?因此,我就不惋惜了。”

他常常说一些很逗乐的话(虽然逗乐,但往往意味深长),可是这一次好像特别投合贾迪斯先生的心意。后来,我常常想,像贾迪斯先生这样一个似乎是知恩必报的人,竟会一点也不愿意别人对他表示感激,那我就真不明白,这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呢,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奇怪。

我们全都被他迷住了。我觉得,这完全是由于婀达和理查德有许多可爱的地方,所以斯金波先生头一次和他们见面,就能这样推心置腹,就能这样不遗余力地去讨他们喜欢。他们俩(尤其是理查德)当然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感到高兴,他们认为得到那样一个有趣的人这么大的信任,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我们越爱听,斯金波先生就说得越起劲。由于他那快活的样子,他那可爱的坦率性格,以及他谈到自己的缺点时那种轻描淡写的爽朗态度,就好像他在说:“你们都知道,我是个孩子。和我比起来,你们都是些有手段、有心计的人”(他这么一说,我真以为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呢);“可是我快活,我单纯;忘掉你们那一套狡猾的手段,跟我一块儿玩去吧!”——由于这一切,你简直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还有丰富的感情,对于优美精巧的东西,感觉非常灵敏,所以,光凭这一点,他就可以打动你的心。黄昏时分,我正准备沏茶,而婀达正在隔壁屋子给她表哥理查德弹琴,并低声哼着他们偶然想起的一个曲子,斯金波先生就在这时候走过来,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他赞美婀达的那种口气,几乎使我爱上他哩。

“她像晨光一样清新,”他说。“瞧她那头金发、那双蓝闪闪的眼睛和那红扑扑的脸儿,你自然而然就会想起夏天的早晨。这里的鸟儿看见她也以为现在是夏天的早晨呢。我们不该管这样一个年轻可爱的人叫孤儿,她是全人类的欢乐,她是整个宇宙的女儿。”

这时候我发现贾迪斯先生正站在我们旁边,背剪着双手,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依我看,”他说,“这个为人父母的宇宙并不怎么关心她呢。”

“哦!这我就不知道了!”斯金波先生喊道,他还是那样快活。

“这我倒是真知道哩,”贾迪斯先生说。

“当然啰!”斯金波先生喊道,“你了解这个世界(在你看来,世界就是宇宙),我可一点也不了解它,所以你不妨有你的看法。可是,如果我也有我的看法的话,”他向那对表兄妹看了一眼,“我认为在他们那样一条道路上,是没有荆棘、没有现实生活中那些卑鄙龌龊的东西的。这条道路应该撒满玫瑰花,应该处处树影婆娑;那里既没有冬天,也没有秋天和春天,那里永远是夏天。虽说是岁月增长、世事沧桑,那也不能使这条道路黯淡无光。在那里,根本听不到金钱这个肮脏的字眼!”

贾迪斯先生微笑着,轻轻地拍了拍斯金波先生的头,好像他真是一个孩子似的;然后又走上一两步,站了一会儿,瞅着那两个年轻的表亲。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同时也带着一种我常见的(太常见了!)早就铭刻在我心上的亲切温和的表情。婀达和理查德所在的那个房间和贾迪斯先生现在站着的那个屋子是相通的,那儿没有点蜡烛,只看见炉火的亮光。婀达坐在钢琴前边;理查德站在她身旁,弯着腰。他们的影子在墙上叠印在一起,周围是一些奇怪的影子。这些影子虽然都是由一些静止不动的物体投射出来的,但在闪烁不定的火光映照下,却给人一种鬼影憧憧的感觉。婀达轻轻弹着琴,低声唱着歌;这时候琴声和歌声都很小,就连那向远山吹去的如泣如诉的晚风,也依稀可闻。未来的秘密,还有当时所听到的声音给这个秘密所提供的一点线索,似乎已经在这个场合里揭示出来了。

但是,我现在追忆这个情景,倒不是为了要追忆这个奇怪的想法,尽管这个想法我今天还记得很清楚。因为,首先,我多少意识到,贾迪斯先生那种默默不语的眼神和斯金波先生刚才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在意义和目的方面是有所不同的。其次,当贾迪斯先生的眼光从婀达他们那边抽回来的时候,虽然只在我身上停了一停,我那会儿似乎就觉得,他对我表示了——他分明知道自己在向我表示,而且我也领会他的意思——他希望婀达和理查德的关系有一天会变得更加亲密。

斯金波先生会弹钢琴,也会拉低音提琴;他还是一个作曲家——有一回曾经写出半个歌剧,但后来又觉得写腻了——常常带着一种很风雅的态度来演奏自己作的曲子。喝过茶,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在这个音乐会里,贾迪斯先生、理查德和我都是听众。理查德被婀达的歌唱迷住了,他跟我说,他觉得婀达没有一支歌不会唱。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斯金波先生不见了,接着理查德也不见了;我正想着理查德怎么出去这么半天,怎么舍得不听婀达唱歌,这时候,那个早先把钥匙交给我的女仆在门口探头进来说:“对不起,小姐,请您出来一下好吗?”

当我和她到了客厅,关上了门,她便举起双手说:“噢,对不起,小姐,卡斯顿先生请您到楼上斯金波先生的房间去一趟。斯金波先生出毛病了,小姐!”

“什么毛病?”我问道。

“出毛病了,小姐。突然出了毛病,”女仆说。

我担心他害的病可能很严重;不过,我当然求她不要声张,不要惊动任何人;我随着她急急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就镇静下来,心里捉摸着,如果是抽风,最好用什么药来解救。她把一扇门打开,我走进了一个房间;可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发现斯金波先生既没有躺在床上,也没有趴在地上,而是站在壁炉前,瞧着理查德微笑;理查德这时反而露出非常为难的样子,望着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衣,头发显得非常滑溜,但也显得很稀疏,他不断用一条小手绢揩着,头发越揩越滑溜,也越来越稀疏。

“萨默森小姐,”理查德慌忙说,“你来了我很高兴。你一定能给我们出个主意。我们的朋友斯金波先生——别害怕!——因为欠了债,就要被捕了。”

“不错,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斯金波先生又有礼又坦率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落到过这样一个地步,所以,这一次特别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处理事情和给人帮忙时那种沉着的态度;我知道你这些长处,谁和你呆上一刻钟都看得出来的。”

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看样子正闹感冒,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把我吓了一跳。

“你欠了不少债,所以要被捕吗,先生?”我问斯金波先生。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他轻松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看,大概是若干英镑、若干先令、若干便士吧。”

“二十四英镑十六先令和七个半便士,”那个陌生人说。“就这么些。”

“这数目听起来——”斯金波先生说,“听起来还不算大,是不是?”

那个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打了一个喷嚏。这一次打得很大,几乎使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理查德对我说:“斯金波先生不便请我表哥贾迪斯帮忙,因为他最近——我想,先生,我知道你,你最近已经——”

“噢,不错!”斯金波先生笑着答道。“不过我已经忘了多少钱,忘了在什么时候了。贾迪斯一定会很乐意再帮我一次忙;可是我想换换口味,变变花样儿,请别的人帮忙;所以我宁可,”这时他瞅着理查德和我,“让乐善好施的行为在新的土壤上开花结果。”

“你觉得怎么办最妥当,萨默森小姐?”理查德暗地里问我。

在回答理查德之前,我大着胆子向大家问道,如果拿不出这笔钱来,结果会怎么样。

“坐牢,”陌生人一边说,一边冷冷地把他的手绢塞进他的帽子里,那顶帽子就放在他的脚跟前。“或者进柯文塞斯(10)。”

“请问,先生,什么叫——”

“什么叫柯文塞斯吗?”陌生人说。“那是一个拘留所。”

柯文塞斯

理查德和我又是面面相觑。对于这次拘捕,斯金波先生一点也不着急,反而我们替他着急,这真是一件奇事。他又亲切又有所希冀地注视着我们;如果让我大胆说一句不怕自相矛盾的话,样子似乎没有什么自私的成分。他把这件棘手的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于是这件事情就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觉得,”他示意说,仿佛他在好心好意帮我们的忙,“理查德先生或他那位漂亮的表妹,或者他们两位,既然是大法官庭一件牵涉到大宗财产的官司的当事人,是不是能给签个字,或者转个账,或者作个保,或者立个约,或者拿个什么作抵押?我可不懂这种事情的术语是怎么说的,不过我觉得,他们是能够想法子解决这个事情的。”

“那可办不到,”陌生人说。

“真的吗?”斯金波先生答道。“在一个对这等事情完全是门外汉的人看来,这似乎是挺奇怪的!”

“管你奇怪不奇怪,”陌生人粗声粗气地说,“跟你说,那都办不到!”

“别发火,老兄,别发火!”斯金波先生一边很和气地劝他,一边在一本书的扉页上给那个陌生人画了一个小小的头像。“别因为你干的是这种行当就发脾气。我们可以把你和你的职务分开来看待,把某一个人和他干的那一行分开来看待。我们并没有什么偏见,并不认为你在私生活方面就不值得别人尊敬。你的为人也许饶有风趣,而你自己可能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陌生人没有答理他,只是又打了一个大喷嚏;关于饶有风趣这一点,他到底是接受这番恭维呢,还是认为这番恭维不屑一顾,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和亲爱的理查德先生,”斯金波先生说,一边歪着头去看自己画的画儿,显得轻松愉快、无忧无虑和信心十足,“你们两位看到了吧,我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只能靠你们帮忙啦!我不过要求自由罢了。蝴蝶也有自由呀!人类既然能容许蝴蝶自由,总不见得反而不能让哈罗德·斯金波自由!”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理查德轻声说,“我早先从肯吉先生那儿领到十英镑。我得试试这些钱能不能起点作用。”

我存了十五英镑和若干先令,这是我好几年来从每个季度的零用钱里省下来的。我早先常常想,像我这样一个既没有亲友又没有财产的人,一旦遇到意外,就会在这人世间落到孤苦伶仃的境地,所以我总是尽可能积攒一点钱,免得到时候身上分文不名。我告诉理查德我有这么一点小积蓄,而目前也用不着,因此,我请他在我出去取钱的时候,委婉一点儿告诉斯金波先生,我们很乐意帮他还清这笔债务。

我一回来,斯金波先生就吻了吻我的手,似乎很受感动。这倒不是为他自己(我这时又感觉到那种莫名其妙的矛盾了),而是为了我们;好像他不可能有什么个人打算,只是想到我们已经领略了助人的快乐,他才受感动似的。理查德求我出面和柯文塞斯(斯金波先生很幽默地拿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个陌生人)了结这桩事情,他说,我来干这事情比较体面一些。我把钱点交给那个陌生人,并拿到了必要的收据。这也使斯金波先生很开心。

他那些恭维话说得非常巧妙,所以我也就不那么害羞了;我和那个穿白大衣的陌生人了结了这桩事情,一点差错也没出。他把钱塞进口袋,接着就说:“那好吧,再见,小姐。”

“我的朋友,”斯金波先生说,他没有把那张速写画完,而只画了一半,这时正背着壁炉站立,“我想问你一句话,可是请你先不要生气。”

我记得对方当时答道:“有话快说!”

“嗯,你是今天早晨才知道你要出来办这件差事的吗?”斯金波先生问道。

“昨天下午吃茶点的时间就知道了,”柯文塞斯说。

“那不影响你的胃口吗?没有教你不安心吗?”

“没有的事,”柯文塞斯说。“我晓得,如果今天找不着你,明天你也跑不了。早一天晚一天,反正一样。”

“可是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斯金波先生接着说,“天气好着呢。阳光明亮,和风吹拂,日影掠过田野,鸟儿在歌唱。”

“谁说那些鸟儿没唱来着?”柯文塞斯驳道。

“可不是吗?”斯金波先生说道。“可是你一路上是怎么想的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柯文塞斯咆哮着说,显得非常生气。“想!我不想也已经忙得够呛了,那还挣不到几个钱呢。还去想!”(他的口气非常轻蔑。)

“这么说来,”斯金波先生继续说,“你根本没想到:‘哈罗德·斯金波喜欢看阳光;喜欢听风声;喜欢瞅变幻万千的日影;喜欢听鸟儿的歌唱——这就是大自然的教堂大合唱呀。这样看来,我似乎要剥夺哈罗德·斯金波这一份应得的财产,那是他唯一的继承权啊!’你没有往这方面想吗?”

“我当——然——没——有,”柯文塞斯说,矢口否认这一点,他为了表示自己态度坚决,只能一字一顿地说,而且在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脖子使劲一摇,差点脱了臼。

“在你们这些办公事的人身上,那些心理活动真是妙不可言啊!”斯金波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谢谢你,我的朋友。再见吧!”

我们已经出来很长时间,可能使楼下的人感到诧异,所以我赶紧回去;我发现婀达坐在壁炉前,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和她的约翰表哥说话。过了一会儿,斯金波先生来了,理查德不久也随着来了。这时候,我开始忙起来,因为我要向贾迪斯先生学掷骰子,今天晚上算是上第一课;贾迪斯先生挺喜欢玩这个,我自然想要向他快快学会,因为现在没有更高明的对手和他对掷,我要是能和他玩玩,那也算自己有一点点用处了。但是,当斯金波先生演奏他自己写的曲子的某些片断的时候,或者,当他弹钢琴、拉低音提琴或站在我们牌桌旁边的时候,还能那样高高兴兴,那样口若悬河,而且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样子,所以我不时觉得,只有理查德和我依然想着晚饭后发生的那件事情,仿佛被拘捕的是我们俩,而不是斯金波先生,这也实在是一件怪事。

我们回房间休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因为到了十一点钟,婀达刚想走,斯金波先生又坐到钢琴前边,兴致勃勃,一边弹一边絮絮不休地喊道:亲爱的,要延长白天的时间,最妙的办法莫如从黑夜偷用几个钟头!直到过了十二点,他才高高兴兴地拿着蜡烛走出客厅;我这会儿想,要是他当时觉得合适的话,他可能让我们在那里一直呆到天亮的。婀达和理查德还在壁炉旁边呆了一会儿,正说着杰利比太太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口授完了这一天的信件;刚刚出去的贾迪斯先生这时候又转回来。

“唉,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说,一边搔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他的态度很和蔼,只是有点着急。“你们知道他们告诉我些什么来着?理克,我的孩子,埃丝特,亲爱的,你们干了些什么事啦?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怎么能这样做呢?你们每人出了多少钱——风向又转了。我浑身都感觉得出来!”

我和理查德都不知怎么回答好。

“听我说,理克,听我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才睡觉。你们掏出多少钱来?你们两个居然把钱给还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怎么能这样做?——哦,天哪,没错,刮东风——准是!”

“说真的,先生,”理查德说,“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对我来说,面子上讲不过去。斯金波先生信赖我们——”

“老天爷啊,我的老弟!任何人他都会信赖的!”贾迪斯先生说,使劲搔着头,然后又突然站住。

“真的吗,先生?”

“任何人!下星期他还是会遇到这种困难的!”贾迪斯先生说,他手里拿着一支熄灭了的蜡烛,又迈着大步子踱起来。“他常常遇到这种困难。他生来就有这种困难。我完全相信他母亲分娩时,报上一定登过:‘寄寓于烦愁大厦的斯金波太太,上星期二在经济拮据的环境中产一男孩。’”

理查德听了,笑得非常开心,不过他还是说:“不管怎么说,先生,我不想动摇或打消他对我们的信任;可是你比我们有见识,那么,请你再看看,我应不应该替他保守秘密,如果是应该,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是不是非逼着我说出来不可。当然,要是你真逼着我说,先生,那我就晓得,这件事我准是做错了,我一定把经过告诉你。”

“什么!”贾迪斯先生喊道,他又站住了,好几次心不在焉地想把手中的烛台塞进口袋里。“我——这个!把这拿去吧,亲爱的。我也不晓得要这东西干什么;这都是因为刮东风——一刮东风就弄得我心神不安——我不会逼你的,理克;你也许是对的。可是,说真的,人家把你和埃丝特抓在手里,当作两个又鲜又嫩的米迦勒节新上市的橘子来挤!——今天晚上准刮大风!”

他那两只手一会儿插进口袋里(好像准备在那儿呆上半天似的),一会儿又抽出来,然后又使劲在头上搔。

我大着胆子利用这个机会,暗示斯金波先生在这些事情上完全是个小孩——

“哦,亲爱的?”贾迪斯先生说,已经领会我这话的意思。

“——完全是一个小孩,先生,”我说,“他就是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对!”贾迪斯先生说,渐渐高兴起来了。“凭着女性的天禀,你完全说对了。他是个小孩,完全是个小孩。你们记得吧,我第一次给你们介绍的时候,就说他是个小孩来着。”

记得!记得!我们说。

“他确实是个小孩。你们说是不是?”贾迪斯先生问道,越来越高兴了。

他当然是个小孩啰,我们说。

“所以,你们只要想一想就明白,如果把他当作一个大人看待,”贾迪斯先生说,“那么你们——我的意思是指我自己——未免太幼稚了。你们可不能让他负什么责任。怎么能想象哈罗德·斯金波会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会考虑事情的后果呢?哈,哈,哈!”

看见他的脸色豁然开朗,看见他这种欢天喜地的样子,知道——因为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快乐是因为他心地善良(他往往由于指责、怀疑或暗中责备别人而感到痛苦),我们心里实在高兴,所以我发现婀达一边跟着他笑,一边已经热泪盈眶,这时候我自己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嘿,我这脑瓜子真是笨透了,”贾迪斯先生说,“竟要别人提醒,才记得他是个小孩子!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说明他是个小孩。只有小孩才想得到单挑你们俩来干这种事情!只有小孩才想得到你们会有这些钱!要是这钱的数目是一千英镑,他还是照样跟你们要的!”贾迪斯先生容光焕发地说。

我们根据这一晚上的体验,都同意他这番话。

“没问题,没问题!”贾迪斯先生说。“不过,理克,埃丝特,还有你,婀达——因为斯金波是这样不懂事,甚至连你那小钱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保住——我一定要你们挨个儿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事情!不要再借钱了!连一个子儿也别借。”

我们真的都答应了;理查德一边笑嘻嘻地望着我,一边拍拍他的口袋,仿佛是提醒我,我们俩再也不会有重蹈覆辙的危险了。

“说到斯金波这个人,”贾迪斯先生说,“只要住得好,吃得好,有几个傻瓜可以欠欠债、借借钱,他就能过得挺快活。我看,他这会儿正在做小孩子的美梦呢;我现在也该让我这副比较世故的头脑休息休息了。明天见,亲爱的。上帝保佑你们!”

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蜡烛点着,他又笑吟吟地探进头来说:“噢,我看了看风信鸡,发现改变风向的事,原来是一场虚惊。现在吹的是南风!”他说完这话,便自个儿唱着歌走了。

婀达和我在楼上又聊了一会儿,我们都认为贾迪斯先生对风向的那些反复无常的说法全是假话,都认为他宁可利用这种借口来说明他无法掩藏他那失望的心情,而不愿追究失望的真正原因,也不愿轻视或讥笑任何人。我们认为这就是他那种与众不同的宽宏大量的特色;就是他和那种脾气坏的人的不同之处;脾气坏的人往往把天气和风向(特别是贾迪斯先生为了截然不同的目的而挑定的那个倒霉的风向)当作一个借口来掩饰他们那些又暴躁又阴郁的脾气。

说真的,我对贾迪斯先生除了感激以外,今天晚上又增添了许多好感,因此我希望通过这种混合的感情,能够开始对他有所了解。由于自己阅历不深,见闻不广,我总认为斯金波先生或杰利比太太那些看起来自相矛盾的地方是无法调和的。我也不在这方面去伤脑筋,因为我自个儿呆着的时候,总想着婀达和理查德,总想着贾迪斯先生似乎已经向我透露了有关他们俩的那件事情。也许是由于外面的风声,我的想象有点儿奔放不羁了,所以当时联想起的事情,就不能不带点自私的色彩,当然,要是办得到的话,我一定不去想自己的事情。我想起了教母的故居,然后,又想起了别的事情;这时候,许多常常使我深自不安的模糊臆测也出现了,我猜想贾迪斯先生可能知道我身世的秘密,他甚至可能是我的父亲,虽然,这种毫无根据的空想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从壁炉前边站起来,我记得,这一切现在已经完蛋了。我不应当缅怀往事,而应当高高兴兴,心满意足。于是,我对自己说,“埃丝特,埃丝特,埃丝特!亲爱的,记着你的本分啊!”这时候,我使劲摇了一下那装着管家钥匙的小篮子;钥匙像小铃铛似的响起来,使我入睡时抱着满怀希望。

* * *

(1) 理查德·惠廷顿(Richard Whittington):传说中人物,生年不详,死于一四二三年,伦敦商人,三度被选为市长。据说本来是一个孤儿,曾在轮船厨房里打杂,因不堪虐待而逃跑,到了伦敦,听见教堂的钟声,深受感动,又回到轮船去。后和船主的女儿结婚并继承了他的事业。

(2) 理克是理查德的爱称。

(3) 詹姆斯·库克(1728—1779):英国著名的航海家,著有《航海指南》等书,一七七九年航行至夏威夷,遇暴风,被当地土人所杀。

(4) 安妮女王(1665—1714):一七〇二年到一七一四年期间英国女王。

(5) 陆军穿红衣服。

(6) 海军穿蓝衣服。

(7) 比喻主教。

(8) 比喻办事员。

(9) 比喻铁匠等手艺人。

(10) 柯文塞斯(Coavinses):英国负债人拘留所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