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先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并没有坐很长时间,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林肯法学院广场。当车夫把马勒住,乔治先生就下了车,从车窗往里看着说:

“怎么,你说的那个人是图金霍恩先生吗?”

“是的,亲爱的朋友。你认识他吗,乔治先生?”

“嗯,我听说过——大概也见过。可是,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接着,斯墨尔维德先生就被抬到楼上去——在骑兵的帮助下,进行得很顺利。斯墨尔维德先生被抬到图金霍恩先生的宽敞的房间里,放在炉火前的土耳其地毯上。图金霍恩先生刚好不在家,不过马上就要回来。坐在客厅板凳上的那个人,说完了这句话,拨了拨火就走开了,让他们三个人留在那里取暖。

乔治先生对那房间非常感兴趣。他看了看头顶上那个画了寓言画的天花板,看了看四下里的旧法律书籍,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高贵的诉讼委托人的肖像,还大声地念了念保险柜上的名字。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乔治先生若有所思地念道。“哈!‘切斯尼山庄领地。’哼!”乔治先生站在保险柜前面,看了好半天——仿佛那些保险柜是图画似的——然后又回到炉火前,嘴里还念叨着,“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切斯尼山庄领地,嘿!”

“很有钱啊,乔治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搓着腿,低声说。“阔极了!”

“你说谁?这位老先生,还是从男爵?”

“这位先生,这位先生。”

“我也听说他很有钱,而且我敢打赌,他也很精明。这个地方还不坏,”乔治先生说,又往四下里看了看,“你看见那边的保险柜了吗?”

乔治先生的话被打断了,因为图金霍恩先生来了。他的样子当然没有什么改变啰。身上穿着色泽暗淡的衣服,手里拿着眼镜,眼镜盒子已经磨旧了。在态度方面,沉默而呆板。在声音方面,沙哑而低沉。在相貌方面,那样子好像是藏在帷幕后窥视一切,而且经常带着几分吹毛求疵的表情——也许是目空一切的表情。不过,如果图金霍恩先生的底细都被摸清了的话,那么,那些贵族也许就不会来找他,而去找比较忠实可靠的人了。

“早晨好,斯墨尔维德先生,早晨好!”他一边说,一边走进来。“我看见你把上士带来了。请坐,上士。”

图金霍恩先生把手套脱下来放在帽子里的时候,眯缝着眼睛看了看站在房间那一边的骑兵,也许是在心里说:“这个人还行!”

“请坐,上士,”他又说了一遍,一边走到摆在炉火旁边的桌子跟前,在安乐椅上坐下。“今天早上又冷又阴,又冷又阴,”图金霍恩先生在炉边烤着火,一会儿烤烤手心,一会儿烤烤手背,透过那永远是放下来的帷幕,瞅着这三个在他面前围坐成半个小圆圈的人。

“我现在觉得舒服一些了!”(这句话也许有两种含义)“斯墨尔维德先生。”朱狄刚刚把那老先生摇了摇,让他说话。“你把上士,我们的好朋友带来了,这很好。”

“是的,先生,”斯墨尔维德先生回答的时候,对有钱有势的律师做出卑躬屈膝的样子。

“关于那件事情,上士打算怎么办?”

“乔治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举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颤巍巍地挥了挥,“这就是那位先生。”

乔治先生向那位先生敬了个礼以后,就挺直腰板,不声不响地坐在椅子边上,仿佛身上背着野外演习的全副装备。

图金霍恩先生开口说:“哦,乔治?我想,你的名字是乔治吧?”

“是的,先生。”

“乔治,你打算怎么办?”

“请原谅,先生,”骑兵答道,“可是,我倒很想知道您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关于报酬的事情吗?”

“我是说关于这整个事情。”

斯墨尔维德先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听了乔治先生这句话觉得忍无可忍,脱口就说:“你这该死的畜生!”可是,他马上请求图金霍恩先生不要见怪,还假装是一时失言,对朱狄说:“亲爱的,我刚才正想到你奶奶呢。”

“我想,上士,”图金霍恩先生接着说,身子靠着坐椅的扶手,跷起一条腿,“斯墨尔维德先生已经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了吧。不过,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一个时期在霍顿队长手下服役,在他生病的时候侍候过他,替他办过许多小事情,据说,还得到了他的信任。是不是这样?”

“是的,先生,是这样,”乔治先生像军人那样简短地答道。

“因此,你手头可能有霍顿队长写的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都行——账单、指示、命令、信件都可以。我想拿他写的东西和我手头的东西比较一下。如果你肯帮我个忙,我一定给你报酬。我看,三个、四个或者五个金币,也许还不算太少吧。”

“亲爱的朋友,这可不少啊!”斯墨尔维德爷爷眯缝着眼睛喊道。

“如果不够的话,你可以本着一个军人的良心,谈谈你要多少钱。我倒是很想把他写的东西留下,不过你要是不愿意,那也不必。”

乔治先生挺着腰,笔直地坐在那里,那姿态丝毫没有改变;他抬头望着画了彩画的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暴躁的斯墨尔维德先生急得两手向上乱抓。

“问题在于,”图金霍恩先生还是带着往常那种有条不紊、不露声色和毫不在意的态度说道,“首先是你有没有霍顿队长写的东西。”

“首先,我有没有霍顿队长写的东西吗,先生?”乔治先生跟着说了一遍。

“其次,你把东西拿出来要多少报酬?”

“其次,是我把东西拿出来要多少报酬吗,先生?”乔治先生又跟着说了一遍。

“再其次,你自己看看,那上面的字迹是不是和这上面的一样,”图金霍恩先生说着,忽然把一捆写了字的文件递给他。

“是不是和这上面的一样,先生。原来是这么回事,”乔治先生又跟着说了一遍。

乔治先生机械地重复着这三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图金霍恩先生,根本没有瞧一瞧交给他看的那捆“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口供书(尽管他还拿在手里),而是带着又苦恼又迷惑的神情继续望着律师。

“怎么样?”图金霍恩先生说。“你打算怎么办?”

“是这样,先生,”乔治先生一边回答,一边站起身来,个子显得非常高大,“如果你能原谅的话,我宁可不跟这件事情有什么牵连。”

图金霍恩先生不露声色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先生,”骑兵回答说。“我只会履行军人的义务,不会做买卖。我在老百姓中间,用苏格兰人的话来说,是个呆头呆脑的人。我对文件这种东西一窍不通,先生。我经得住炮火的袭击,但受不了反复的盘问。一个多钟头以前,我刚刚跟斯墨尔维德先生说过,碰到这种事情,就觉得心里憋得难受。我这会儿就有这种感觉,”乔治先生说着,环顾了所有在场的人。

他往前迈了三步,把文件放在律师的桌子上,又往后退了三步,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在那里挺直腰板站着,一会儿看着地面,一会儿看着画了彩画的天花板,两手抄在背后,好像要拒绝接受任何文件似的。

斯墨尔维德先生生气了,他常说的那句骂人话已经到了嘴边,在说出“亲爱的朋友”时,先吐了“该”字,只把“死”字咽了下去,改成了“亲”字,因而显得有点口吃。不过,一旦克服了这个困难以后,他就甜言蜜语地劝他的亲爱的朋友不要卤莽,而要爽爽快快地答应这样一位高贵的先生的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样做是有利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图金霍恩先生只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例如:“上士,怎样做对自己才有好处,你心里最明白不过了。”“应该弄清楚这样做不会惹什么麻烦。”“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如果你坚持己见,那就算了吧。”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同时还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文件,似乎想要写一封信。

满腹狐疑的乔治先生,把视线从画了彩画的天花板上移到地面上,从地面上移到斯墨尔维德先生身上,从斯墨尔维德先生身上移到图金霍恩先生身上,又从图金霍恩先生身上移到画了彩画的天花板上;他好像感到很为难,一会儿换换这条腿站着,一会儿换换那条腿站着。

“先生,请您不要见怪,”乔治先生说,“可是,我不妨告诉您,我这会儿站在您和斯墨尔维德先生中间,有好几十回都好像要憋死似的。先生,我确实有这种感觉。我不是你们两位的对手。如果我能找到霍顿队长写的什么东西,您能允许我问一问,您为什么要这东西吗?”

图金霍恩先生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不能,上士,如果你是个明白人,那就用不着我来告诉你,在我们这一行里,由于某些无法公开的原因——但绝不是为了害人——常常需要做一些比较和核对的工作。不过,如果你怕害了霍顿队长,那你大可以放心。”

“不过!他已经死了,先生。”

“是吗?”图金霍恩先生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写东西。

“嗯,先生,”骑兵又不安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注视着自己的帽子说,“我不能满足您的要求,实在抱歉。我真不想和这件事情有牵连,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我的一个朋友商量,看看我这个想法对不对,因为他的头脑比我好,会做买卖,而且也是个老军人。这会儿,我——我实在憋得喘不过气来,”乔治先生一边说,一边无可奈何地用手擦擦前额,“我真想去找他商量一下。”

斯墨尔维德先生听说那权威人士是个老军人,就极力劝骑兵去找他商量,而且要着重对他说明,这是有关五个或五个以上的金币的事情,于是,乔治先生就答应去找他。图金霍恩先生却不置可否。

“那么,先生,如果您答应的话,我就去找我朋友商量一下,”骑兵说,“今天再来府上打扰一次,把最后的决定告诉您。斯墨尔维德先生,如果您要人帮忙抬下楼的话——”

“等一等,亲爱的朋友,等一等。你能先让我单独和这位先生说几句话吗?”

“当然啰,先生。你不必着急,我可以等着。”骑兵退到屋子的另外一头,又开始好奇地瞅着那些坚固的柜子以及其他的柜子。

“先生,我要不是像个该死的娃娃那样虚弱,”斯墨尔维德爷爷眼睛里隐隐闪着怒火,揪着律师的衣领,把他拉下来低声说,“我就从他身上把东西抢过来。他把东西揣在怀里了。我看见他揣在怀里了。朱狄也看见他揣在怀里了。说啊,你这个瘦鬼,你说你看见他揣在怀里了!”

老先生气势汹汹地咒骂着的时候,狠狠地推了一下他的孙女,可是用力过猛,一下子滑到椅子下面,把图金霍恩先生也拉了下去;朱狄赶紧抓住了他,使劲摇了摇。

“我不使用暴力,朋友,”图金霍恩先生冷冷地说。

“当然,当然,先生,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知道他带着你要的东西,又不肯交出来,真是气死人——这比你那糊里糊涂、唠唠叨叨的祖母还要糟糕,”斯墨尔维德爷爷这时又转过去对朱狄说,而朱狄只是不动声色地瞅着炉火,“他,不肯交出来!他!这流氓!不过,没关系,先生,没关系。他可不能老是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早已被我捏在手里,我会收拾他的,先生,我会给他点厉害看的,先生。他要是不肯高高兴兴地把东西交出来,那他就是绷着脸我也要逼他拿出来,先生——喂,亲爱的乔治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把律师放开,一边向他挤眉弄眼,一边对乔治先生喊道,“我的好朋友,请你帮个忙,把我抬下去吧!”

图金霍恩先生背着火,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那泰然自若的样子带着几分笑意。他目送着斯墨尔维德先生,看见骑兵离开时对他敬礼,便微微点了点头。

乔治先生发现,要摆脱开斯墨尔维德这个老先生可不容易,那比把他抬下楼麻烦多了,因为,乔治先生把他放在车上时,他还喋喋不休地谈那金币的事情,而且非常亲热地揪着乔治先生的扣子——事实上,他是想把乔治先生的衣服偷偷撕开,把东西抢走——因此,骑兵花了不少力气,才脱了身。乔治先生终于和斯墨尔维德爷爷分了手,独自去找他的顾问。

乔治先生穿过带着走廊的法学院,穿过白衣教士区(1)(路过挂剑街的时候,不免要看它一眼),又穿过黑衣教士桥和黑衣教士路,沉着地走进一条两旁都是小铺子的大街,那条大街坐落在交通网的中心点附近,通向肯德郡和萨立郡的马路,以及通向伦敦各个大桥的大街,都在远近驰名的大象客栈(2)那里汇合,大象客栈曾经有过数以千计的四马驿站马车,但这盛极一时的城堡已经让位给了比它强大的钢铁巨人(3),那钢铁巨人只要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把它打个粉碎。在这条大街上有一家出售乐器的小铺,橱窗里摆着几把小提琴、几支笛子、一个小手鼓、一个三角铁和几张五线谱。乔治先生迈着威武的步伐,向这家铺子走去。可是,他在离那铺子几步的地方站住了,因为他看见一个军人模样的女人从铺子里走出来,外面的裙子卷起来揣在怀里,手里拿着小木头盆子,来到人行道边,开始在盆子里洗东西,弄得水花四溅。乔治先生暗自说:“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老是在洗白菜。除了在行李车上,我每次看见她,都是在洗白菜!”

然而,引起乔治先生这段回忆的那个人,这时正聚精会神地洗着青菜,根本没觉察到乔治先生来了,等到她把水倒在小沟里,拿着木盆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站在身旁。她跟他打招呼的时候,态度并不怎么客气。

“乔治,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都希望你离我远远的,最好是在一百英里以外!”

骑兵也没有答理这种欢迎的方式,就跟着走进了乐器店,那个女人把菜放在柜台上,跟他握了手,两只臂肘也撑在柜台上。

“乔治,”她说,“你每次来找马休·贝格纳特,我都觉得他很危险。你老是闲不住,到处乱逛——”

“不错,我知道,贝格纳特太太。我知道。”

“你知道!”贝格纳特太太说。“知道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想,大概是动物的天性吧,”骑兵笑着答道。

“什么!”贝格纳特太太喊道,声音有点尖锐,“如果这个动物想让我的马特(4)离开这个乐器店,跑到新西兰或澳洲去,那么,这种动物的天性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贝格纳特太太长得一点也不难看。她的骨骼相当大,皮肤有点粗,经过风吹日晒,脸上长了点雀斑,前额上的头发也发白了,但强壮、健康,眼睛明亮。她是个很正派的女人,四五十岁,精力充沛,老是忙忙碌碌。她很干净,能吃苦耐劳,衣服穿得很多,但很朴素,仅有的一件装饰品,就是手指上的结婚戒指,自从戴上戒指以来,那手指已经长胖了很多,除非将来贝格纳特太太死了,化成了灰,不然这戒指是摘不下来的。

“贝格纳特太太,”骑兵说,“我可以向你担保,我绝不会害马特。这个你相信我好了。”

“嗯,我可以相信你。可是,你那样子,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贝格纳特太太答道。“唉,乔治,乔治!当年乔·波奇在北美死去的时候,你要是和他的寡妇结了婚,安下家来就好了,她会好好管教你的。”

“那对我来说,当然是个很好的机会,”骑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可是,我现在再也不能安家立业,做个体面人了。乔·波奇的寡妇对我可能有好处——她这个人很有点道理——也很能干——可是,我当时总是拿不定主意。如果我能碰到像马特娶的那样一个老婆,那就太幸福了。”

贝格纳特太太是个很守妇道的人,但和正派人在一起,也喜欢开个玩笑,不过这一回,她倒装起正派人来了,她也不答理乔治先生这番恭维话,拿起一捆白菜,就照他脸上打去,然后拿起木桶,走进铺子后面的小屋。

“嘿,魁北克,我的宝宝,”乔治先生在贝格纳特太太邀请之下,跟着走进那间小屋。“还有小马耳他!来,亲亲你们的大块头叔叔吧!”

这两个小女孩正式起的名字,当然不是乔治先生叫的名字,不过,在家里倒是一直这么叫着,因为她们是在那两个地方的兵营出生的。这会儿,她们坐在自己的三脚凳上忙着:小的大概有五六岁,正在用廉价的启蒙书学习字母,大的大概有八九岁,正在一面教她,一面忙着做针线活儿。她们两人看见乔治先生,就像看见老朋友似的,高兴得大叫起来,她们和他亲昵、玩耍了一会儿,然后就把凳子搬过来坐在他旁边。

“小伍尔维奇好吗?”乔治先生问道。

“嘿!你瞧!”正在用小锅烧菜的贝格纳特太太转过头来,脸上闪着红光,喊道,“你相信不?他居然在剧院里找到一份差事,和他爸爸在一起,用笛子吹奏军乐。”

“我这教子真是好样的!”乔治先生拍着大腿喊道。

“可不是吗!”贝格纳特太太说。“他是个英国人。伍尔维奇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马特靠吹巴松管养家,你们大家也都成了体面的老百姓,”乔治先生说。“你们是有家室的人,孩子也长大了。马特的老母亲在苏格兰,你的老父亲又在别的什么地方,你们常常通信,还给他们寄点钱,嗯,好极了,好极了,说实在的,我明白,你为什么希望我离你们远远的,呆在一百英里以外,因为我呆在这里实在不合适!”

乔治先生坐在粉刷得雪白的屋子里,在炉火前陷入了沉思。那间屋子地上铺着细砂,富有兵营气息,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从魁北克和马耳他的脸蛋,到橱架上的发亮的锡壶和锡锅,都看不见一点尘土。正当乔治先生坐在那里沉思,贝格纳特太太忙着做饭的时候,贝格纳特先生和小伍尔维奇也恰好回来了。贝格纳特先生是个退伍炮兵,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眉毛浓密,络腮胡子像椰棕一般,头顶上光秃秃的,面孔晒得很黑。他的声音短促、深沉而洪亮,和他所吹奏的乐器有些相似。总的说来,大家都认为他有一种耿直、不屈和刚毅的气质,如果把人类比作管弦乐的各种乐器,那么他本人就是这些乐器中的巴松管。小伍尔维奇是个标准的、典型的青年鼓手。

父子两人和骑兵打招呼时,态度非常亲热。乔治先生在适当的时候说,他是来找贝格纳特先生商量事情的,可是,好客的贝格纳特先生却说,饭前不想谈正经事儿,而且他的朋友要是不先尝一尝猪肉烧白菜,就别想听到他的意见。骑兵只好接受这个邀请;他和贝格纳特先生因为不便参与家务,便到小街上去兜圈子。他们散步的时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迈着有节奏的步子,仿佛那条小街就是城堡上的甬道。

“乔治,”贝格纳特先生说。“你是了解我的。出主意的事儿,应该让我的老伴儿来。她有头脑。可是在她面前,我可不能这样说。纪律是必须维持的。等她烧完菜,我们再商量吧。我那老伴儿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马特,我打算这样做,”乔治先生说。“我宁可听她的话,而不愿听那些大学者的话。”

“大学者?”贝格纳特先生回答时说的每句话都很简短,就像用巴松管演奏似的,“你要是把大学者留在什么地方——留在天涯海角——只有一件灰斗篷和一把雨伞——他有本事回到欧洲的老家来吗?我那老伴儿随时都有这种本事。她从前就干过一次!”

“你说得对,”乔治先生说。

“有哪个大学者,能靠着六个便士起家?”贝格纳特接着说,“两个便士买白石灰——一个便士买漂白土——半个便士买砂子——六个便士还花不完呢。我那老伴儿就是靠这个起家的。做了现在这个买卖。”

“马特,听说你的买卖很好,我真高兴。”

“我那老伴儿还存钱哩,”贝格纳特先生一边说,一边点头默认,“她把钱放在一只袜子里。藏起来了。我虽然没见过。可是我知道她藏了一只袜子。等她把菜烧好。她会给你出主意的。”

“她真难得!”乔治先生喊道。

“她太难得了。可是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她。纪律是必须维持的。把我的音乐天才发掘出来的,也是我这个老伴儿。要不是我的老伴儿,我现在还得当炮兵呢。我拉琴拉了六年。吹笛吹了十年。老伴儿说这不行;想法顶好,可是手指头不灵活了;还是试试巴松管吧。老伴儿向步兵团的乐队长借了支巴松管。我就在战壕里练习。后来学会了,便买了一支,现在就靠这个过活啦!”

乔治说,她看起来像玫瑰一样鲜艳,像苹果一样清新。

“我的老伴儿是个非常好的女人,”贝格纳特先生回答说,“所以她就像非常好的天气一样。日子越长,她就越好。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好的人。可是,我在她面前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纪律是必须维持的!”

他们又谈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迈着整齐而有节奏的步伐,在小街上走来走去,直到魁北克和马耳他来叫他们回去吃猪肉烧白菜为止。吃饭的时候,贝格纳特太太好像一个随军牧师,做了简短的祷告。贝格纳特太太在分配食物方面,和料理其他家务一样,都井井有条,她把所有的盘子都摆在面前,给每份猪肉加上肉汁、白菜、土豆甚至芥末,然后把整份东西分出去。贝格纳特太太用同样的办法,把一罐啤酒斟好分出去,就算给大伙配足一切必不可少的东西,然后,她自己也开始满足她那相当好的胃口。如果他们的餐具可以叫做军人伙食团的家当,那么,这份家当主要是一些角质的和锡制的器皿,曾经在世界各地为他们服务过。特别是小伍尔维奇的餐刀,像牡蛎似的很难打开,又常常自动合起来,使那年轻的音乐家食欲大减,据说那把餐刀曾经几度易手,走遍了英国海外所有的殖民地。

饭后,贝格纳特太太在儿女的帮助下(他们都动手擦自己的杯碟和刀叉),把餐具擦得和原先一样闪闪发光,然后再收起来,可是在这以前,她先把壁炉里的炉灰打扫干净,免得耽误贝格纳特先生和客人抽烟斗。贝格纳特太太料理这些家务时,穿着木套鞋在后院里跑来跑去,用桶提了好几次水,最后还用这走运的桶来洗澡。过一会儿,这位老伴儿又出来了,脸上容光焕发,坐下来做针线活儿,这时——只是在这时,她才算把白菜的事情彻底抛开了,贝格纳特先生便请骑兵说明来意。

乔治先生是个明白人,他说话的时候,好像是对着贝格纳特先生,但眼睛一直瞅着那位老伴儿,贝格纳特本人也是那样。她也是个明白人,埋头做着针线活儿。乔治先生把事情讲清楚以后,贝格纳特先生为了维持纪律,还是用他那套老办法。

“乔治,你的话全说完了?”他问道。

“全说完了。”

“你肯按照我的意思去做吗?”

“我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乔治先生回答。

“老伴儿,”贝格纳特先生说,“你把我的意思说给他听听。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你跟他说说吧。”

于是,她就说开了:凡是他不了解的人,都应当少打交道,凡是他不明白的事,都应当少去过问,因为人人都知道,不该做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该参加见不得人的秘密勾当,不该把脚踩在眼睛看不见的地上。这番话实际上就是贝格纳特先生的意思,不过,是由他的老伴儿讲出来的,这番话巩固了乔治先生原来的看法,冰释了他的疑虑,使他觉得如释重负,于是,他在这个难得的场合里,安下心来再抽一斗烟,还按照贝格纳特一家老少的不同经历,和他们畅谈往事。

乔治先生就这样坐在客厅里,边抽烟边聊天,一直到英国的观众在剧院里等着欣赏巴松管和笛子的时候,他那高大的身躯才站起来。可是,甚至在那个时候,他这个大块头叔叔,还依依不舍地跟魁北克和马耳他告别,还惦记着自己是个教父,偷偷把一个先令塞进教子伍尔维奇的口袋里,祝贺他获得成功,所以,当乔治先生重新走向林肯法学院广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大地。

“真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乔治先生一边走,一边想,“人口虽然不多,可也真让我这样的人感到孤单。不过,我没有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结婚对我是不合适的。我就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还是喜欢到处流浪,如果我那打靶场是个正经买卖,如果我在那里不是像吉卜赛人那样风餐露宿,那么,我恐怕连一个月都呆不下去呢。这没什么!我既没有给谁丢了脸,也没有拖累了谁,这倒是很要紧的。我已经有许多年不干这种事了!”

他吹着口哨,摒绝杂念,大步往前走去。

他来到林肯法学院广场,登上图金霍恩先生事务所的楼梯,发现外面的门锁着,办公室也关着,可是,骑兵不懂得外面的门锁着就是里面没有人,而且楼梯口那里又很黑,所以他就到处乱摸,希望找到门铃的把手,或是自己把门开开,这时候,图金霍恩先生走上楼来(当然是无声无息啰),怒冲冲地问道:

“谁?在这儿干吗?”

“对不起,先生。我是上士乔治。”

“上士乔治,难道你看不见我的门锁着吗?”

“是的,先生,我看不见。不管怎么说,我没有看见,”骑兵不大高兴地说。

“你是改变了主意呢,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图金霍恩先生问道。可是他看了乔治一眼就明白了。

“坚持原来的想法,先生。”

“我一猜就是。行了。你可以走了。原来,”图金霍恩先生一边说,一边拿钥匙开门,“你就是窝藏格里德利先生的那个人?”

“是的,我就是那个人,”已经走下两三级梯级的骑兵停下来说。“那又怎么样,先生?”

“怎么样?我不喜欢你那一伙人。如果我知道你是那样的人,今天早上我就不会让你进来。格里德利是个什么东西?简直是个阴险、凶恶、危险的家伙。”

律师一反常态,说话时声音特别高,一说完就走进屋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乔治先生就这样被打发走了,心里非常恼火,尤其是因为一个正往楼上走的职员,听到最后那句话,还以为是在说他哩。“阴险、凶恶、危险的家伙,”骑兵匆匆下楼气愤地骂道,“说得真好听!”他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发现那个职员正往下看,等他经过楼梯灯时把他的模样记住。这更使他恼火了,有五分钟光景,他心里很不痛快。可是,他吹了吹口哨,就像把别的事情抛在脑后那样,把这种不痛快的感觉也打消了,迈着大步走回打靶场去。

* * *

(1) 白衣教士区(Whitefriars):伦敦的一个区,在狄更斯的时代,是逃犯藏匿之所。

(2) 大象客栈是中世纪伦敦著名的客栈,设有驿站。

(3) 指当时开始建筑的铁路。

(4) 马特是马休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