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以来,英国一直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库都尔勋爵竟然提出辞呈,托马斯·杜都尔爵士偏偏不愿意就职,而大不列颠除了库都尔和杜都尔以外,就没有(值得一提的)人,因此也就没有政府。这两个大人物之间的决斗,有一个时期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但幸而没有成为事实;因为如果两支手枪都命中了,库都尔和杜都尔互相残杀,那么,英国大概只能等现在正穿童装和长统袜的小库都尔和小杜都尔长大成人以后来统治了。然而,国家的这场大灾难到底躲过去了,因为库都尔勋爵及时发现,他在激烈的辩论中说他鄙视和看不起托马斯·杜都尔爵士全部不光彩的事业,只不过是想表明党派之争绝不会妨碍他对托马斯·杜都尔的事业表示最热烈的赞美;另一方面,这时候恰巧托马斯·杜都尔爵士也显然认为,库都尔勋爵应该作为美德和荣誉的典范而载入史册。但是,几个星期以来,英国就像一条破船似的,在那阴惨可怕的海峡中漂荡,它没有舵手领航(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说得好)去战胜暴风雨;同时,这件事情还有不可思议的一面,那就是英国老百姓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像洪水泛滥前的远古时代那样,照常吃喝嫁娶(1)。但是,库都尔知道这个危险,他们的追随者和食客,也都非常清楚地看出这个危险。最后,托马斯·杜都尔爵士不但愿意屈就入阁,而且还做得相当漂亮,把他所有的侄子、所有的本家兄弟和所有的姻舅都提携入阁了。这样一来,英国这条破船总算还有一线希望。

杜都尔发现,他必须向国会呼吁——主要是以金币和啤酒的形式来呼吁。变成了这两种东西以后,他就可以在同一个时间里出现在许多地方,也可以在同一个时间里向全国相当大一部分人呼吁。既然不列颠正忙着把变成金币的杜都尔装进口袋里,把变成啤酒的杜都尔喝下肚子去,同时还急得满脸涨红地赌神发誓,说不列颠既没有拿钱也没有喝酒——只是致力于发扬不列颠的光荣和道德罢了——因此伦敦的社交季节也就突然告终,因为杜都尔派和库都尔派全都分散到全国各地去,帮助不列颠进行议会竞选的那些神圣事业。

因此,切斯尼山庄的管家婆朗斯威尔太太,虽然没有接到什么通知,就预见德洛克一家不久就会到来,一大群能够在某些方面协助伟大的立宪工作的本家兄弟和别的人,也要陪着他们一起前来。因此,那个尊严的老太太就抓紧时机,楼上楼下来回地跑,穿过回廊和走廊,走进一个个的房间,趁着时间还来得及,亲自看看一切是不是布置停当:地板是不是擦亮,地毯是不是铺开,窗帘上的尘土有没有掸掉,被褥有没有抖一抖、拍一拍,储藏室和厨房是不是打扫干净,做好准备——总之,一切的东西是不是准备得和德洛克一家的地位相称。

在这夏日的黄昏,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这所古老的房子看上去又阴沉又庄严,里面有许许多多居住所必须的设备,但除了墙上挂的肖像以外,这里却没有人居住。某一代继承了切斯尼山庄的德洛克,从这些肖像旁边走过的时候,心里可能会想:他们当初也是这样来来去去;他们当初也像我现在这样,看到这个走廊静寂无声;他们也像我这样,想到自己去世以后,这个领地就会有一个时期出现人去楼空的情景;他们也像我这样,发现如果没有他们,切斯尼山庄很难设想会存在下去;当我把门砰地关上,他们就像我在他们面前消失那样,也在我面前消失;他们没有给我留下怅然若失的空虚感觉,他们就这样回到阴间。

在太阳落山的这个时刻,有些窗户映出一片霞红,从外面看显得非常漂亮;它们好像不是装在灰蒙蒙的石头墙上,而是装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阳光就是透过这些没有被遮挡住的窗户,照射到屋里来,显得五色缤纷,瑰丽多彩,好像照在夏天五谷丰登的田野上。这时候,画像上的那些冷冰冰的德洛克就开始解冻,渐渐感到温暖了。当树叶的碎影在他们脸上晃动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表情。一个顽固的法官在墙角落里被逗得挤眉弄眼。一个手里拿着权标、瞪着眼睛的从男爵,下巴颏上出现了一个酒窝。一道阳光和一股暖流,偷偷钻进那个冷若冰霜的女牧羊人的胸口,如果这发生在一百年前的话,也许对她有很大的好处。伏龙妮亚的一个曾祖母,穿着一双高跟鞋,长得很像伏龙妮亚(早在二百年前就预示了伏龙妮亚这个处女的长相),这会儿正放出一圈光环,变成了一个圣徒。查理二世宫廷里的一个圣女,长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还有其他与之相应的魅力),好像是在波光粼粼的海水里沐浴,那海水一面闪着光,一面荡漾开来。

但是,夕阳的光辉渐渐消失。就是在这个时候,地板渐渐昏暗了,阴影慢慢移到墙上,像岁月和死亡那样把那些德洛克打下地狱。这时候,一棵老树在大壁炉架上的夫人肖像投下一个奇怪的影子,使夫人显得面色苍白、心绪不宁,好像是一只大手拿着面纱或头巾,正伺机把夫人蒙起来。墙上的阴影越移越高,越变越暗——接着,天花板上出现一片红光——接着,亮光就消灭了。

切斯尼山庄的景色,从石板道上看很近,可是和一切看来很近、终归要起变化的美好东西一样,这会儿正庄严地隐没,变成一片飘渺的幻景。薄雾上升,露水下降,空气中洋溢着花园里的浓郁的芳香。这时候,树林变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影,好像每一片黑影都是一棵阴森森的大树。月亮升起,月光把一片片的黑影分开,从这里那里的树干后面平射过来,使这林荫道变成大教堂高拱底下一条明亮的过道。

这时候,明月当空,切斯尼山庄这座大房子,更显得渺无人迹,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躯体。这时候,要偷偷跑进这所房子走一圈,想起那些曾经在这些凄寂的卧室里睡过觉的人,一定会感到毛骨悚然;至于那些死去的人,那就更不必提了。这时候,正是阴影活动的大好时机:每一个角落都成了洞穴;每一级往下走的台阶都成了陷坑;彩色玻璃窗向地板投下模糊不清的色彩;楼梯两边笨重的扶手,你把它们当成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看不清它们原来的面貌;暗淡的光线照在盔甲上的时候,很难看清那到底是盔甲,还是有人偷偷在走动;戴面罩的钢盔看上去很可怕,好像里面真有人的脑袋。可是,在切斯尼山庄所有的阴影里面,要数大客厅里夫人肖像上的那个阴影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在这个时刻,在月光的照射下,阴影变成一只只高举的可怕的手,随着风的吹动,时时刻刻威胁着夫人那漂亮的面孔。

“太太,夫人身体不大好,”在朗斯威尔太太的接待室里,有一个马夫说道。

“夫人身体不大好!那是怎么回事儿啊?”

“夫人自从上回到这里来——我不是指她和德洛克爵士一起来的那一回,太太,而是指夫人行踪不定地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夫人的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太太。夫人是喜欢出门的,但最近不常出门,总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

“切斯尼山庄能让夫人的身体好起来的,托马斯,”管家婆带着骄傲而自满的样子答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能比这儿的空气更新鲜,比这里的水土更好了!”

关于这个问题,托马斯可能有自己的看法;他用手倒抹着光滑的头发,从脖颈子一直抹到额角,这个态度大概就是暗示他有看法;然而,他克制着,没有把看法说出来,就回到仆役室去吃那已经凉了的肉馅饼和喝啤酒。

这个马夫是游在比较高贵的鲨鱼前面引路的小鱼。第二天晚上,累斯特爵士和夫人就带着全部随行人员到这里来了,本家兄弟和其他的人也从四面八方到这里来。这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就有一些没有名字的神秘人物跑来跑去,他们在杜都尔目前变成金币和啤酒,像雨一样落下来的那些特殊地区到处奔走,但他们只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无所事事。

在这些隆重的日子里,累斯特爵士发现那些本家兄弟很有用处。要在吃饭的时候,招待那些喜欢打猎的客人,恐怕没有人比鲍勃·斯特布尔斯阁下更合适了。要骑马到各处的投票站和竞选演说坛去,要表明自己是维护英国的利益,恐怕很难找到比其他那些本家兄弟更有教养的人了。伏龙妮亚有点迟钝,但血统纯正;许多人欣赏她那生动的谈话,欣赏她的法国谜语,那些谜语实在太古老了,以致随着岁月的周而复始,几乎又变成了新的,许多人要是能够陪着德洛克家的这位美人入席吃饭,就会感到这是一种荣誉,要是能够拉着她的手跳个舞,也会感到这是一种特权。在这些隆重的日子里,跳舞可能是一种爱国行为,因此,人们常常看到,伏龙妮亚蹦来蹦去,为的是要维护那不给她养老金的寡恩寡德的祖国的利益。

夫人没有花费心思去招待那许多客人,而且,她身体还不太好,所以只是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出现。但是,在晚餐那些凄凉的时刻,在午餐那些沉闷的时刻,在那些毫无生气的舞会上,以及在其他的无聊的游乐中,只要夫人一出现,人们就感到轻松。至于累斯特爵士,他从来也没有想到,那些有幸到他家里来作客的人可能在某些方面感到欠缺。因此,他抱着非常满意的心情,在客人中间,在一间巨大的冷藏库里走来走去。

每一天,那些本家兄弟都骑着马,踏着尘土飞扬的大道,或沿着道旁的草地,跑到竞选演说坛和投票站去(到郡里去的时候,戴着皮手套和藤鞭),每一天都带回一些消息,累斯特爵士在晚餐后,便根据这些消息发表自己的意见。每一天,那些无所事事和游手好闲的人,都摆出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每一天,伏龙妮亚都和堂兄累斯特爵士谈论国家大事,累斯特爵士从这些谈话中往往会得出结论说,伏龙妮亚比他所想象的要想得深一些。

“我们的事情怎么样啦?”伏龙妮亚小姐交叉着十指说。“我们安全吗?”

这时候,竞选的大事快要结束,再过几天杜都尔就不再向全国呼吁了。这会儿,累斯特爵士吃过晚饭,刚刚来到大客厅里,在一大群本家兄弟的包围下,好像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

“伏龙妮亚,”累斯特爵士回答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名单,“我们的事情还算马马虎虎!”

“只是马马虎虎吗?”

虽然那是夏天的气候,但到了晚上,累斯特爵士总是让人特地给他生一个火。这会儿,他和往常一样隔着屏风坐在炉火旁,又说了一遍:“伏龙妮亚,我们的事情还算马马虎虎。”他说得非常肯定,但有点不高兴,好像是说,我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说马马虎虎的时候,你就不应该按照一般的意思来理解。

“至少没有人反对你吧,”伏龙妮亚很有信心地说。

“没有,伏龙妮亚。我感到很伤心,因为这个神经错乱的国家在许多方面都已经失去了理性,但是——”

“但是还没有到疯狂的地步。我听了这个很高兴!”伏龙妮亚替累斯特爵士把话说完,又博得了他的好感。累斯特爵士和蔼地点了一下头,好像在自言自语说:“这个女人虽然有时急躁一些,但总的来说,还算通情达理。”

事实上,关于有没有人反对的问题,德洛克家的这位美人说的话是多余的,因为累斯特爵士在这些场合里总是把自己参加竞选的事看得很重,认为这好比是一张相当可观的批发订单,别人必须立刻接受。另外两个属于他的小席位,他就当作是次要的零售定单,只派人下去,并对那些买卖人暗示:“请你们费心用这些材料制造两名议员,制成以后,就把他们送回来。”

“伏龙妮亚,遗憾的是,在许多地区,老百姓表现出一种很消沉的情绪,这种反对政府的态度向来是最坚决和最难消除的。”

“坏—东—西!”伏龙妮亚说。

“甚至,”累斯特爵士看了看围成一圈坐在沙发和大靠背椅上的本家兄弟,接着说下去,“甚至在政府战胜了党派组织的许多地方——事实上,是在大多数的地方——”

(顺便说一声,请注意,对杜都尔派来说,库都尔派永远是党派的组织,而对库都尔派来说,杜都尔派也恰恰是如此。)

“——甚至在那些地方,我也感到很愤慨,为了英国人的荣誉,我实在感到愤慨,所以不得不告诉你们,我们的党是花了许许多多的钱才取得胜利的。花了好几十万英镑,”累斯特爵士一边说,一边看着那些本家兄弟;他的态度越来越庄严,他的怒气也越来越大,“花了好几十万英镑!”

如果说伏龙妮亚有什么过错的话,那就是太天真了一些;天真对扎腰带和用假衣领的小姑娘来说,是很合适的,因此对搽胭脂和戴珍珠项链的伏龙妮亚来说就不大相称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又出于天真地问道:

“为什么?”

“伏龙妮亚,”累斯特爵士非常严肃地表示不同意。“伏龙妮亚!”

“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说为什么,”伏龙妮亚碰到这种局面,总是尖声叫喊着。“我真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多么可惜啊!”

“我很高兴,你的意思是说多么可惜,”累斯特爵士回答说。

伏龙妮亚赶紧表示,这些可怕的家伙应该像叛徒那样受到审判,强迫他们支持我们的党。

“我很高兴,伏龙妮亚,你的意思是说多么可惜,”累斯特爵士又说了一遍,根本不管伏龙妮亚想要让他息怒的那种心情,“这是选民的耻辱。不过,虽然你是无意的,本来不打算提出这样荒谬的问题,但你既然问我‘为什么’,那就让我来回答你吧。花钱是为了必要的开销。伏龙妮亚,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不会在这里或在别的地方再提出这个问题。”

累斯特爵士觉得自己有义务向伏龙妮亚摆出一副望而生畏的脸孔,因为外面有谣言说,在大约两百封选举控诉信里,提到这些必要的开销是和贿赂这个词讨厌地联系在一起的,此外,还因为有些喜欢开玩笑的家伙,利用这一点提出建议,要求取消教堂做礼拜时为英国议会做祷告这个例行仪式,要求会众们为身心不大健全的六百五十八位议员先生们做祷告。

“我想,”伏龙妮亚对叛徒大加申斥以后,不久便恢复了神智说,“我想图金霍恩先生一定忙得要死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图金霍恩会忙得要死,”累斯特爵士睁开眼睛说,“我不知道图金霍恩先生现在干什么。他又不是候选人。”

伏龙妮亚认为有可能需要图金霍恩先生帮忙。累斯特爵士很想知道,谁需要他帮忙,为什么需要帮忙?伏龙妮亚这一次又羞愧得无地自容,便说可能有某个人需要他——出出主意和做些安排。累斯特先生没有听说,图金霍恩先生有哪位诉讼委托人需要他帮忙。

德洛克夫人坐在一个敞开的窗户前,胳臂架在铺着垫子的窗台上,眺望着那笼罩着猎园的夜色;她听到有人提起那律师的名字以后,似乎开始留心听着。

一个懒洋洋的、长着大胡子的本家兄弟,身子虚弱到极点,这时正靠在睡椅上说,昨天有人告诉他,图金霍恩到钢铁区去了,曾为某些事情给人提供法律上的意见;今天竞选已经结束,如果图金霍恩带来消息说,库都尔的人已被打垮,那一定非常有趣。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送来咖啡的使神向累斯特爵士报告说,图金霍恩先生已经来了,这会儿正在吃饭。夫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又像刚才那样望着窗外。

伏龙妮亚听说她的宠儿来了,感到很高兴。他是那样的古怪,那样的稳健,那样的奇妙,他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却又绝口不说!伏龙妮亚认为他一定是个共济会会员。她很有把握地说,他是一个支会的领导人,扎着短短的围裙;那些会员,那些手拿蜡烛和泥刀的泥水匠,把他当作一个十全十美的偶像来崇拜。上面的这些俏皮话是德洛克家的那位美人说的,她当时的样子像少女那么天真,手里还编织着钱包。

“自从我来了以后,他一次也没有到这里来过,”她又说,“我真觉得,我为这个没有一点情义的家伙心都快要碎了。我差不多打定了主意,只当他已经死了。”

也许是由于暮色越来越阴沉,也许是由于夫人的心情比暮色还要阴沉,但不管怎么说,夫人脸上出现了一片阴影,仿佛她是在想,“但愿他真的死了!”

“图金霍恩先生在这里永远是受欢迎的,”累斯特爵士说,“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谨慎小心。他是一个可贵的人,受到了应有的尊敬。”

那个身子虚弱的本家兄弟说,图金霍恩先生可能“非常有钱”。

“我毫不怀疑,他是有房地产的,”累斯特爵士说,“当然啦,他得的报酬都很高,在上层社会里也差不多是和大家平起平坐的。”

忽然附近有人放了一枪,大家都吓了一跳。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伏龙妮亚吓得压低了声音尖叫起来。

“一只耗子,”夫人说,“有人开枪把耗子打死了。”

图金霍恩先生进来了,几个使神跟在后面,拿着灯和蜡烛。

“不要,不要,”累斯特爵士说,“我想还是不要好。夫人,你不喜欢这种暮色吗?”

恰恰相反,夫人很喜欢这种暮色。

“你呢,伏龙妮亚?”

噢!伏龙妮亚最喜欢的就是在这种暮色中坐着聊天。

“那就把灯和蜡烛拿走,”累斯特爵士说。“图金霍恩,对不起,我还没有跟你打招呼呢。你好吗?”

图金霍恩先生像往常那样不慌不忙地走向前去,经过夫人身旁的时候向她鞠了一躬,和累斯特爵士握了握手,然后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平时有什么事情要谈,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对面是爵士平日看报用的那张小桌子。累斯特爵士担心夫人身体不好,坐在敞着的窗口那里可能会着凉。夫人很感激他,可是情愿坐在那里,因为空气比较好。累斯特爵士站起来,替夫人把围巾围好,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在这时候,图金霍恩先生闻了闻鼻烟。

“喂,竞选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累斯特爵士问道。

“从一开始就很渺茫。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们提出了他们安插在两方面的候选人。你们被打垮了,这简直是毫无道理,三票对一票。”

图金霍恩先生处世之道的一个方面,就是没有政治见解——根本没有见解。因此,他说“你们”被打垮了,而不是说“我们”被打垮了。

累斯特先生勃然大怒。伏龙妮亚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那个身子虚弱的本家兄弟认为,只要让老百姓参加投票——就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要知道,那个地方就是人们提名朗斯威尔太太的儿子当候选人的地方,”等大家安静下来,图金霍恩先生就在越来越黑的暮色中继续说。

“你当初曾经告诉我一个很确实的消息,说他这个人很知趣和明白事理,所以拒绝了那个到议会去当议员的建议,”累斯特爵士说,“朗斯威尔先生上次来的时候,在这个房间里呆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当时所发表的意见,我只能说我是不大赞成的;不过,我愿意承认,他决定拒绝那个建议,倒是很懂规矩的。”

“哈!”图金霍恩先生说。“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积极参加这次的竞选。”

在座的人都清楚地听见,累斯特爵士在说话之前喘了一口气。“我没有听错你说的话吧?你是不是说朗斯威尔先生曾经积极参加这次的竞选?”

“非常积极。”

“他反对——”

“噢,不错,他反对你。他是个非常有口才的演说家。说话简单而有力。他造成很坏的后果和很大的影响。他在竞选的各种事务方面都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所有在场的人虽然因为天黑看不见,但显然感觉到,累斯特爵士正威严地瞪着眼睛。

“他的儿子给他帮了很大的忙,”图金霍恩先生结束他的话说。

“是的,他的儿子。”

“是打算和侍候夫人的年轻姑娘结婚的那个儿子吗?”

“就是那个儿子。他只有一个儿子。”

“这么说,我敢用我的荣誉,”累斯特爵士停顿了很长时间——就在这一段时间里,人们可以听到他鼻子在出冷气,可以感到他在瞪眼睛——然后说道,“这么说,我敢用我的荣誉,用我的生命,用我的声望和原则来发誓:社会的闸门被冲垮了,洪水——把——把整个体制的界标,把维系各种事务的结合力,全都冲垮了!”

所有的本家兄弟都感到很气愤。伏龙妮亚认为,大家应该知道,现在正是当权的人采取有力的措施和进行干涉的时候了。那个身子虚弱的本家兄弟认为——英国——很像一匹飞奔的马——正向鬼门关跑去。

“我请求大家不要再议论这件事了,”累斯特爵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议论是多余的。夫人,关于那个年轻姑娘,我想跟你说——”

“我不打算让她离开我,”夫人在窗口那边说道,声音很低,但非常坚决。

“我不是这个意思,”累斯特爵士回答道。“不过我听你这样讲,倒也很高兴。我想跟你说,你既然认为她值得你栽培,那你就应当运用你的影响,不让她落入那些危险人物的手里。你是不是可以向她表明,和这样的人来往,她的责任和原则会受到什么样的破坏;你可以保护她,让她过一种比较好的生活。你是不是可以向她指出,到了适当的时候,她就会在切斯尼山庄找到一个大夫,那个大夫——”累斯特爵士考虑了一下,又说,“那个大夫不致把她拉走,让她离开自己的家门。”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彬彬有礼,极其谦虚,就像他往常跟夫人说话那样。夫人只是点点头,算是回答。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在夫人坐着的地方,有一小片淡淡的清幽的月光,照在夫人头上。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图金霍恩先生说,“这些人很有一套,因此他们非常骄傲。”

“骄傲?”累斯特爵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假使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呆在切斯尼山庄的话,那我毫不奇怪,他们所有的人——不错,她那个情人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会自动放弃这个姑娘,而不是这个姑娘放弃他们。”

“是啊!”累斯特爵士一边说,一边哆嗦起来。“是啊!你知道得最清楚,图金霍恩先生。你在他们中间呆过。”

“是的,累斯特爵士,我讲的是事实,”那个律师答道,“噢,要是德洛克夫人允许的话,我可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夫人点头默许,伏龙妮亚则高兴极了。一个故事!噢,他终于要讲点什么事情了!伏龙妮亚希望,那是个鬼故事!

“不是。那说的是真人真事,”图金霍恩先生顿了一顿,在他平时那种单调的语音中,加上了一点点强调的口气,又说了一遍,“那说的是真人真事,德洛克小姐。累斯特爵士,我只是最近才知道这个故事的详细情节。这些情节很简单,能够说明我刚才说的话。我先不提名道姓。我希望德洛克夫人不会因为我讲这个故事而觉得我没有教养。”

微弱的炉火映照出正注视着那片月光的图金霍恩先生,而那片月光则映照出凝然不动的德洛克夫人。

“这个朗斯威尔先生有一个同乡,我听说他的地位恰好和朗斯威尔先生的地位一样,他碰巧有个女儿引起了某位高贵的夫人的垂青。我说的是一个真正高贵的夫人;不仅对那个人来说,她是高贵的,而且还嫁给了一个地位和您相同的爵士,累斯特爵士。”

累斯特爵士谦虚地说:“是吗,图金霍恩先生?”他的口气是说,这样一来,她在那个钢铁大王的眼里,就成了高不可攀的人物了。

“那个夫人又有钱又漂亮,很喜欢那个姑娘,对她非常好,让她时常呆在身边。不过,那个夫人虽然很高贵,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保守了许多年。事实上,她年轻的时候打算嫁给一个流氓——军队里的一个队长——和那样的人搅在一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根本没有和他正式结婚,可是她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就是那个队长。”

炉火映照出正注视着那片月光的图金霍恩先生,而那片月光则映照出凝然不动的德洛克夫人的侧影。

“后来,军队里的那个队长死了,她以为自己很安全,可是,一系列我不必跟您细说的情况,终于使真相大白。人们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说,这都是由于她自己不小心引起的,有一天她的秘密突然被人发现了;这一点说明,就连我们最稳妥的人(她是非常稳妥的),也难以防范得很周到。您不难设想,那一家人自然是慌乱不堪了;累斯特爵士,请您想一想,她的丈夫该多么伤心啊。不过,我现在且不谈这一点。当朗斯威尔先生的同乡听到这个情况,他就不让女儿去受那个夫人的栽培了,这就是说他不愿意眼看着女儿让人糟踏一样。那个人非常骄傲,他很气愤地把女儿带走,好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他并不认为那位夫人的栽培就等于给他和他的女儿一个面子;他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因为女儿侍候过那个夫人而感到生气,好像那个夫人是最下等的下等人似的。这个故事并不长,可是听起来叫人很难受,我希望夫人对这一点能加以原谅。”

关于这个故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是有不同看法的,不过,多少和伏龙妮亚的看法不一样。这个老来俏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夫人,所以一开头就说这个故事是假的。大多数的人都趋于那个身子虚弱的本家兄弟的意见,他当时说:“真见鬼——朗斯威尔的同乡实在该死。”累斯特爵士总是想到瓦特·泰勒这个人物,并根据他自己的看法,设想出一系列的事件。

总的来说,谈话的气氛并不怎么活跃,因为自从在别的地方有了“必要的开销”以来,切斯尼山庄的人每天都坐到深夜,而今天晚上正是许多天以来第一次没有客人,只有德洛克夫妇和他们的本家兄弟。到了十点钟,累斯特爵士就请图金霍恩先生按铃,叫仆人把蜡烛拿来。这时候,那片月光渐渐扩展,宛如一池春水,这时候,德洛克夫人第一次动了动,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想喝一杯水。那些在烛光下像蝙蝠一样眨着眼睛的本家兄弟,纷纷跑过来,抢着把杯子递给夫人;伏龙妮亚(如果可能的话,总是希望喝点酒之类的东西)拿了另一杯,稍微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德洛克夫人显得又优雅又沉着,在那些对她大为赞赏的本家兄弟的目送下,慢慢穿过长长的客厅;在旁边陪伴她的是那位女神伏龙妮亚,她在夫人的对照下,未免相形见绌。

* * *

(1) 这里引用《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24章第38节作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