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郡邸宅的许多窗户,又变得黑洞洞的,而伦敦城的公馆却灯火辉煌。在林肯郡,德洛克家族的先人在相框里打瞌睡,微风吹过长长的客厅,发出低微的响声,仿佛是他们匀称的呼吸。在伦敦,这一代的德洛克夫妇驾着灯火如炬的马车在黑夜里驰骋。德洛克公馆的使神们,头上洒着白灰(发粉),表示他们是毕恭毕敬的,这时正懒洋洋地靠在大厅的小窗口上,消磨那使人昏昏欲睡的早晨的时光。上流社会——这个巨大的星球,差不多有五英里方圆——正在团团地转动,而太阳系的星体也都恭恭敬敬地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

哪里的人群最密,灯火最亮,一切感官能得到最美妙、最细致的满足,哪里就有德洛克夫人的芳踪。她的倩影永远不会从她所攀登、所征服的那个光辉的顶峰消失。她以往相信她能用高傲的态度来掩饰她想隐瞒的任何事情,今天这种自信心却已消失;她明天是否还会像今天这样,在周围的人的心目中仍然是德洛克夫人,她却没有把握。然而,尽管如此,她生性就是不能在人们妒忌的眼光下表示软弱或屈服。他们议论说她近来变得更美丽,也更高傲了。那个身体虚弱的本家兄弟议论她时说,她真美极了——替女人增了不少光——可是这种女人很危险——事实上,使人想起——那个令人不安的女人——从床上爬起来,在公馆里走来走去——莎士比亚不是这样说过的吗?(1)

图金霍恩先生不言不语,也不露一点声色。他用柔软的白领带随便打了个旧式领结,现在正和以往一样,站在房门口,听着累斯特爵士的指示,一动也不动。谁也想不到他竟有左右德洛克夫人的力量,同时,谁也想不到她竟会对他有所畏惧。

自从上次他们在切斯尼山庄顶楼他那个房间里谈话以来,她一直牵挂着一件事。现在她已下了决心,准备把它解决。

这时,在上流社会里还是早晨,对于那些小人物来说,却已经是下午了。刚才直往窗外望的那几个使神,早已没精打采,在大厅里睡着了;这些打扮得很漂亮的仆人,像萎谢的向日葵一样,沉重的脑袋垂了下来;同时,又像向日葵谢了以后大量结籽那样,他们穿的衣服边上的流苏和饰物也像是结了籽哩。累斯特爵士刚才在书房里阅读议会某个委员会的报告,但由于为国珍重,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德洛克夫人坐在她接见过那个叫格皮的年轻人的房间里。露莎在她身边,刚才替她写什么东西和朗诵书给她听。现在露莎正在绣花,或者在干这一类的细活儿;当她正低着头做活,德洛克夫人一声不响地看着她。这在今天已不止一次了。

“露莎。”

这个漂亮的乡下姑娘带着愉快的神色抬起头来。但等她看到夫人那副严肃的样子,又变得迷惑而惊讶了。

“看看房门关上了没有?”

她答应着,走去看了看,然后又回来,脸上露出更加惊异的样子。

“我想告诉你一些心里话,孩子,因为我觉得,虽然我不敢相信你的判断力,但我可以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我要做什么事情,我至少是不会瞒着你的,我信任你。所以我对你讲的话,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这个腼腆的漂亮小姑娘极其认真地保证决不辜负夫人的信任。

“你知道不,”德洛克夫人问她说,一边示意她把椅子挪近一些,“你知道不,露莎,我待你和待别人不一样?”

“是的,夫人。比待别人和气。我常常想,我知道您真正的为人。”

“你常常想,你知道我真正的为人?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她说话时带着一种蔑视的口气——当然不是蔑视露莎——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带着茫然的神色望着她。

“你知道不,露莎,你对我是个安慰?你是不是想到,因为你年轻纯洁,喜欢我同时又感激我,所以我喜欢把你留在身边?”

“我没想到,夫人;我不敢这么想。可是,我倒真希望这样。”

“是这样的,孩子。”

看到夫人那张美丽的脸沉下来,这个漂亮姑娘脸上的欢乐突然消失了,她怯生生地现出希望能知道原因的样子。

“如果我今天说,你走吧!离开我!那么,我不得不说这一定会使我感到非常痛苦和不安,使我感到非常寂寞。”

“夫人!我得罪了您吗?”

“没有。到这儿来。”

露莎俯身靠在夫人脚边的脚凳上。夫人带着钢铁大王来访的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所表现的母爱,把手放在她那头黑发上,轻轻地搁在那里不动。

“我告诉你,露莎,我希望你快活,如果我能够使这个世界上的人快活的话,我一定使你快活。可是我没有这种本领。根据我知道的一些同你毫无关系的原因,你最好不要再呆在这里。你不应该再呆在这里。我决定不让你呆下去。我已经写信通知你未婚夫的父亲,他今天就要到这里来。我是为你着想才这样做的。”

姑娘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吻着夫人的手,并说她们分开以后,她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夫人吻了吻她的脸,只说道:

“孩子,但愿你在一个比这里好的环境里能够快活。但愿你的未婚夫爱你,同时你也快活。”

“啊!夫人,我常常想——请您原谅我这么大胆——您并不快活。”

“我吗!”

“您把我送走以后,是不是会更不快活呢?我求您再想一想。让我在这儿再呆些日子吧!”

“我已经说过,孩子,我这样做是为了你,而不是为我自己。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对你的态度,露莎,是我现在的态度——而不是过一会儿的态度。你记住这个,而且别把我说的话告诉别人。为了我,你就这样做吧,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完结了。”

她离开了这个天真的姑娘,走出屋去。到了傍晚,当她又在楼梯上出现的时候,她露出了最高傲、最冷淡的样子。冷淡得好像一切热情、情感和兴趣在人类历史初期已经消耗净尽,同其他灭绝了的巨兽一样从人间消失了。

使神刚才报告朗斯威尔先生到来,所以夫人就出现了。朗斯威尔先生不在书房里,但她却往书房走去。累斯特爵士在那里,她想先同他谈谈。

“累斯特爵士,我想——啊,你正忙着哩!”

啊,亲爱的,不忙!一点儿也不忙。这里只有图金霍恩先生。

他总是如影随形到处缠着你,一会儿也不让你得到安宁。

“请原谅,德洛克夫人。请允许我告辞了。”

她告诉他不必告辞,那样子显然是说“你自己知道只要你愿意,就有权留在这里”,一边向椅子走去。图金霍恩先生替她把椅子向前挪动了一下,笨拙地鞠了一躬,往对面的一个窗口退去。他站在那里,遮住了那从静悄悄的街上射进来的落日余辉,他的阴影笼罩着她,使她眼前变得一片黑暗。甚至使她的一生都变得黑暗。

这条街,即便是在全盛时期,也是冷落的;长长的两排房子各自板着面孔,彼此瞪着眼,因此,有五六幢最有气派的大公馆仿佛当初不是用石头建造的,而是由于彼此瞪眼,才慢慢变成了石头。这条街虽然气势宏伟,但是死气沉沉,好像下定决心不屑热闹起来,因此,那些上着黑漆、积满灰尘的门窗本身也是阴沉沉的,后面发出空荡的回声的马房,也显得空旷和缺乏生气,仿佛是准备给那些显赫人物的雕像的石马去做马厩。在这条庄严肃穆的街上,房子门口的台阶都安着花样繁多的铁制装饰品;从这些又像化石的亭子般的门灯里,那一个个已经过时的大蜡烛的灭烛器,仿佛被那突然时兴的煤气灯吓得张大了嘴。在这一片长满锈的铁制花饰当中,到处可以看到一个个不结实的小铁环,它们使人怀念起那些已经不再使用的油灯;大胆的小孩总想把朋友的帽子从这些铁环中间扔过去,而这就是它们现在唯一的用途。而且,甚至那经过很长时期还残留在一个奇形怪状的小玻璃缸里的灯油(缸底有个像牡蛎似的灯芯),也像贵族院里高贵而死气沉沉的油灯一样,每天晚上对着新兴的煤气灯蛮不高兴地眨着眼睛。

因此,坐在椅子上的德洛克夫人,即便从图金霍恩先生挡住的那个窗户也看不到什么景色。可是——可是——她还是朝那个方向望了望,仿佛她衷心希望把那个妨碍她的人物除掉。

累斯特爵士请问夫人,她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什么,不过是朗斯威尔先生来了(是我约来的),我们最好把那个女孩子的问题解决吧。我被这件事烦死了。”

“我能帮——什么——忙——呢?”累斯特爵士有点惶惑地问道。

“我们在这里接见他,把事情解决了。你叫人请他上来好吗?”

“图金霍恩先生,请你拉一下铃。谢谢。请,”累斯特爵士对使神说,一时想不起钢铁大王这个称呼,“请钢铁绅士到这里来。”

使神去找那位“钢铁绅士”,找到以后,把他领来。累斯特爵士和蔼地招待这个“铁人”。

“你好,朗斯威尔先生,请坐。这是我的法律顾问,图金霍恩先生。我的夫人想同你,朗斯威尔先生,”累斯特爵士很庄重地摆了摆手,巧妙地将他转给了夫人,“想同你谈谈。嗯!”

“很荣幸,”钢铁绅士答道,“德洛克夫人有什么赐教,我一定洗耳恭听。”

当他转身面对夫人的时候,他发现她给他的印象不如上次见面时那么和蔼。一种疏远而傲慢的神色使人感到她冷若冰霜;同时,她的态度也和上次一样,根本不能使人开诚相见。

“对不起,先生,”德洛克夫人没精打采地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你同你儿子有没有谈过他那意中人的事情?”

当她这样问的时候,她那双无神的眼睛几乎懒得看一看他。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德洛克夫人,上次我见到您的时候说过,我要认真地劝我儿子赢得他的——意中人。”钢铁大王在重复夫人所用的那个字眼时稍为加重了一点语气。

“你这样做了吗?”

“啊,不错!”

累斯特爵士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对呀!这位钢铁绅士答应去做,就一定做得到。在这方面,金子和铁是没有丝毫差别的。做得很对!

“请问他也这样做了吗?”

“说实在的,德洛克夫人,我不能给您肯定的答复。我想他还没有这样做,大概现在还没有。根据我们的身份,我们看中了一个人,往往是要同她结婚的,因此,这个人要断绝这种关系,也不太容易。我想,我们这样的人做起事来,倒是很认真的。”

累斯特爵士担心这句话含有瓦特·泰勒尔的口气,所以有点冒火。朗斯威尔先生的样子很愉快,也很有礼貌;但是,在一定的限度以内,他说话的口气还是要看别人怎样对待他而定。

“因为,”德洛克夫人接着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真把我烦死了。”

“我实在感到很遗憾。”

“而且我还在考虑累斯特爵士当初对这件事的意见,我对他的意见是很赞同的;”这时累斯特爵士听了,感到受宠若惊,“如果你不能担保就此了结这件婚事,那我的结论是这个女孩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我不能这样担保,德洛克夫人。绝对不能。”

“那么,她只好离开这里了。”

“对不起,夫人,让我说句话,”累斯特爵士很体贴地插进来说,“不过,这样也许会使那个年轻姑娘受到损失,这对她太委屈了。这个年轻姑娘,”累斯特爵士说,神气十足地把右手一伸,那动作好像是摆餐具那样把问题摊出来,“她很幸运地得到了一位高贵的夫人的赏识和宠爱,而且在那位高贵的夫人的庇护下,在她的生活环境中享受到各种应有的优厚待遇,对于一个处在她那样的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来说,这种待遇确实是很优厚的——先生,我想是非常优厚的。现在的问题是,究竟应不应当单纯为了她被朗斯威尔先生的儿子看中了,”累斯特爵士抱歉地,然而又很庄重地对钢铁大王点了点头,把话说完,“就不再让她享有这么许多优厚待遇和得到这样的运气呢?难道她应该受这种惩罚吗?这对她公平吗?我们以前有过这样的谅解吗?”

“请原谅,”朗斯威尔先生儿子的父亲插嘴道,“累斯特爵士,请允许我大胆地说,我可以尽早地解决这个问题。请您不必再考虑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了。如果您还记得一些重大要事的话(我想您一定记不得了),您就会想起,关于这件事,我从一开头就坚决反对把她留在这里。”

不考虑德洛克家的恩惠?天啊!累斯特爵士要不是因为他不得不相信他那双由这样一个家族传给他的耳朵,那他真会怀疑他的耳朵是不是把钢铁绅士的话给听错了。

“我们彼此都不必再谈这些事了,”德洛克夫人看到爵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便用最冷淡的态度说,“这个女孩很不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但是,她对她所享有的许多优厚条件和运气,却丝毫不能体会,因此,她跟人恋爱了——或者说,我假定她跟人恋爱了,可怜的傻丫头——对于这一切也就顾不上了。”

累斯特爵士要求插一句话,他认为正因为如此,一切也就变了。他本来就相信夫人的意见是有最充分的理由和根据的。他完全赞同夫人的意见。那个年轻姑娘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朗斯威尔先生,上次我们被这个问题弄烦了以后,累斯特爵士曾说过,”德洛克夫人懒洋洋地说下去,“我们不能同你讲条件。由于没有讲好条件,同时根据目前的情况,这个女孩在这里是不合适的,最好还是走吧。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你希望把她送回乡下呢,还是亲自领走,再不然,你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

“德洛克夫人,如果能让我坦白地说一句——”

“请说吧。”

“——我想尽快地不再麻烦您,让她辞去现在的工作吧。”

“让我也坦白地说一句,”她还像刚才那样故意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也宁愿这样。你打算亲自把她带走,是不是?”

钢铁绅士像块铁似的直直地鞠了一躬。

“累斯特爵士,请你拉一下铃吧。”可是图金霍恩先生却从窗子那边走过来,拉了一下铃。“我忘了你还在这儿,谢谢。”他像平时那样鞠了一躬,又悄悄退回原处。使神一听铃声,马上进来,一听到要叫露莎,便赶紧去把她带来,然后又退了下去。

露莎一直哭着,这时还很难过。她一进来,钢铁大王立刻站起来,挽着她的胳臂,同她站在靠近房门口的地方,准备要走。

“你看,你有照顾了,”德洛克夫人带着那种厌倦的神气说,“你离开了这里,也有人好好照应你的。我刚才说过,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所以不必哭了。”

“看样子,”图金霍恩先生背着双手,慢吞吞地往前踱了两步,“她还是因为不愿意离开这里才哭的。”

“什么?您也知道她没有很好的教养,”朗斯威尔先生有点迫不及待地答道,似乎高兴能有机会对这位律师反驳一下,“她是个很幼稚的小姑娘,不大懂事。如果她在这里呆下去的话,先生,我相信她必然会有进步。”

“那是必然的,”图金霍恩镇静地答道。

露莎哭着说,她离开夫人,心里非常难受,她在切斯尼山庄过得很快活,跟着夫人也很快活,还一再对夫人表示感激。“别说了,傻丫头,”钢铁大王低声地制止她,倒没有生气的样子;“如果你喜欢瓦特,那就高兴起来!”德洛克夫人只是冷冷地挥了挥手,叫她不要再说了,“好啦,好啦,孩子,你很好,走吧。”累斯特爵士一直摆着无上尊贵的样子,不去谈论这个问题,而在那里正襟危坐,一声不响。图金霍恩先生在外边街上灯火闪烁的夜景的衬托下,身影显得很模糊,但在德洛克夫人的眼中却变得更庞大、更阴森可怕了。

“累斯特爵士和德洛克夫人,”朗斯威尔先生停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告辞了,我很抱歉,又在这个讨厌的问题上打搅了您们两位,尽管这并不是我造成的。请相信我很了解德洛克夫人对于这样一件小事必定感到非常厌烦。如果我对自己处理这个问题有所怀疑的话,那也只是因为我最初没有悄悄地尽量想法把我这位年轻朋友带走,而根本不来打搅您们。但是我觉得——也许我夸大了这件事的重要性——把问题的实际情况向您们说明,并且坦白地征求您们的意见,决定怎样处理比较方便,这是应有的礼貌。我和上流社会的人士不大来往,希望您们原谅。”

累斯特爵士听了这些话,感到不能再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了。“朗斯威尔先生,”他答道,“请你不必客气了。我希望我们彼此都不要再解释了。”

“我很高兴听您这样说,累斯特爵士;我以前曾经说过,我母亲同府上的关系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我们彼此对这种关系又都看得很重,所以,如果我最后能再表示一下我这番意思,那我倒是愿意把我现在搀着的这个小姑娘当作一个例子,因为她在离开这里的时候表现出那么深厚、那么真诚的感情。这也许多少是由于我母亲的关系,她才产生了这样的感情——不过,德洛克夫人待人亲切,为人厚道,这当然对她影响更大了。”

如果他的话是故意讽刺,那么,他没想到这句话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但是,当他指出这一点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改变他那种直爽的口吻,尽管他说话时转向夫人那个阴暗的角落。累斯特爵士听了他临走说的客套话,便站起来寒暄,图金霍恩先生又拉了一下铃,使神又飞快地来到,于是,朗斯威尔先生和露莎就走了。

接着,油灯送进书房里来了,照出图金霍恩先生背着双手,仍然站在窗前,而夫人也还坐着,他的身影遮住她前面的视线,她不但看不见夕阳,也看不见夜色。夫人脸色苍白。当她站起来,走出书房的时候,图金霍恩先生看见了她的脸色,心里想道:“她真了不起!这女人具有惊人的力量。她始终在那里演戏。”但他自己又何尝不能演一下戏呢——这是他无法改变的本性——而当他替这位夫人开门的时候,即便有五十双眼睛,而且比累斯特爵士的眼睛锐利五十倍的话,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

德洛克夫人今天独自在自己屋里吃晚饭。累斯特爵士被请去援救杜都尔党,从而击败库都尔派。德洛克夫人的脸色还很苍白(这恰好证明那个身体虚弱的本家兄弟的说法),当她坐下来吃饭时问道,累斯特爵士出去了吗?出去了。图金霍恩先生走了没有?没有走。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图金霍恩先生还没走吗?没有走。他在做什么?使神以为他在书房里写信。夫人想见他吗?不,不想见他。

可是,他却想见夫人。过了几分钟以后,他派人向夫人致意,并问夫人能不能在饭后让他来说几句话?夫人回答现在就可以接见。他马上来了,夫人还在吃饭,他表示尽管得到夫人的允许,但这时来打搅夫人,还是觉得抱歉。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夫人挥手要他别这么挖苦。

“你有什么事,先生?”

“哦,德洛克夫人,”这个律师说,一边在她身边不远的椅子上坐下来,慢慢搓着他那双仿佛生了锈的腿,一上一下不停地搓着,“您今天采取的行动叫我十分吃惊。”

“真的吗?”

“不错,确实是那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认为这违背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和您的保证。这就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新的变化。我觉得有必要向您说明我不同意这样做。”

他不再搓腿了,双手搁在膝盖上看着她。虽然他的表情是那么冷静和毫无变化,但他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种不大客气的态度;这是一种新的情况,夫人已经觉察到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啊!我想您不会不了解,我认为您是了解的。好啦,好啦,德洛克夫人,我们现在不必再躲躲闪闪,绕圈子了。您分明是欢喜那个女孩的。”

“是吗,先生?”

“并且您自己知道——我也知道——您不是为了您所说的那些理由而把她打发走的,相反地,却是为了使她尽可能躲开——请原谅我坦率地说——您将遭到的谴责和揭发。”

“是吗,先生?”

“唔,德洛克夫人,”律师答道,架起了腿,抚摸着膝盖,“我不赞成您那样做。我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的做法。我认为没有这种必要,它只会在府上引起猜想、怀疑、谣言以及种种不测。再说,它违背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您本来应该保持以前那样的态度。可是您一定明白,我也明白,您今天晚上的举动同以前大不相同。哼,德洛克夫人,确实是显然的不同!”

“如果就我所知道的我的秘密来说,先生——”她刚说到这里,他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等一等,德洛克夫人,这是一个法律问题,有关法律问题,立场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这件事已经不是您的秘密了。请原谅我这样说。您对这点恰恰有所误解。这是我的秘密,因为我受了累斯特爵士和他家族的委托。如果是您的秘密的话,德洛克夫人,那么,我们就不必在这里谈这些话了。”

“你这话很对。如果我根据我所了解的那个秘密,能够尽力使一个无辜的女孩(特别是因为我想起你上次对切斯尼山庄那些客人谈到我的事情时提到了她),不受我将遭到的那种耻辱的影响的话,我是下定决心要这样做的。不论什么事,不论什么人,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或者使我动摇。”她不慌不忙、清清楚楚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态度同他一样冷静。至于他,则有条不紊地谈着他的法律问题,仿佛把她当作处理法律问题时所使用的一个没有知觉的工具。

“真的吗?那么您想想,德洛克夫人,”他回答说,“您现在成了一个叫人不能信任的人了。您把问题说得非常明确,毫不含糊;既然如此,您不能叫人再信任您了。”

“也许你还记得,我们那天晚上在切斯尼山庄谈话的时候,我曾表示对这个问题有点担心。”

“是的,”图金霍恩先生说,很冷淡地站起来,走到炉边站着,“是的,我记得,德洛克夫人,您确实提过那个女孩;但那是在我们达成协议之前。由于我发现了秘密,我们之间就达成了协议,无论根据协议的精神或实质来说,您根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关于这一点,那是无容置疑的。您谈到放过那个女孩,但她究竟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值得重视的?放过她!德洛克夫人,要知道现在有一个家族的名声要受到破坏哩。我倒认为,为了保全一个家族的名声所采取的手段是直截了当的——它压倒一切,既不偏左,也不偏右,对一切障碍都不考虑,谁也不放过,就是摧毁一切也在所不惜。”

她的眼光一直盯着桌子。这时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她脸上带着一种严峻的神色,牙齿咬着一部分下唇。“这个女人明白我的意思,”当她的眼光再次垂下时,图金霍恩先生想道:“不能放过她,可是她为什么要放过别人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德洛克夫人一点饭也没有吃,却喝了两三杯水;倒水的时候,手一点也不抖。她站起来,从桌子走到一张躺椅前面,靠在椅上,用手挡住脸。她的态度一点也不示弱,同时也不要别人怜悯。这是一种沉思、忧郁和聚精会神的态度。“这个女人,”图金霍恩先生想道,他这时站在壁炉旁,那黑暗的身影又遮住了她的视线,“很值得研究。”

他一时沉默起来,趁此对她研究一番,而她也趁此研究一些事情。她不会先开口说话,看来他就是站在那里,等到半夜,她也不会开口,因此,他不得不打破这个沉默。

“德洛克夫人,我这次是因为正事来见您的,但是还没有谈到那个最令人讨厌的问题;不过正事总归是正事。我们的协议已经被破坏了。我现在宣布它失效,今后我就要自由行动,我想,像夫人那么有见识、那么坚强的人,对于这点是会有所准备的。”

“我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

图金霍恩先生点了点头。“德洛克夫人,我要打搅您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他正要走出去,她拦住了他,问道:“这就算是你给我打的招呼,是不是?我希望不要误会了你的意思。”

“这同我要给您打的招呼并不完全一样,德洛克夫人,因为我考虑给您打的那个招呼是假定协议会得到遵守的。不过事实上也完全一样,完全一样。差别也只是一个律师的想法而已。”

“你不准备再给我打招呼了吧?”

“是的,不再打招呼了。”

“你是不是打算今天晚上就把秘密告诉累斯特爵士?”

“问得好!”图金霍恩先生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警惕地对那个用手遮住的脸摇了摇头,“不,不是今天晚上。”

“明天吗?”

“总而言之,我最好还是不回答这个问题,德洛克夫人。如果我说我不能肯定确切的时间,您是不会相信的,那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可能是在明天。我的话只说到这里为止。您已经有了准备,因此,我也不让您抱有任何期望,以免临时可能不实现。最后,祝您晚安!”

当他悄悄向房门口走去的时候,她放下了手,把她那张苍白的脸转过来对着他,他正要开门,她又拦住了他。

“你还准备在这里呆一些时候吗?听说你刚才在书房里写信。你还到那里去吗?”

“只去拿帽子。我这就回家。”

她点了点头,更确切地说,只是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非常轻微,也很古怪;他就告辞了。他走了出去以后,看了看表,怀疑它差一两分钟。在楼梯上有架漂亮的钟,漂亮的钟往往走得不准,可是它却非常准确。“你说是什么时候了?”图金霍恩先生对着钟问道,“你说是什么时候了?”

如果它现在说“不要回家”,如果它不挑别的夜晚(那些在它的滴嗒声中消逝的夜晚)而单单挑今天晚上,不对曾经站在它面前的其他老人和青年而单单对这个老人说“不要回家”,那么,它从此会成为一架多出名的钟啊!它那清脆的铃声敲了七点三刻,接着又滴滴嗒嗒地走着。“哼!你比我所想象的更糟,”图金霍恩先生低声骂他的表说,“差了两分钟吗?你走得这样慢,永远也赶不上我的时间了。”如果这只表的滴嗒声回答说“不要回家”,那么,它将是多么好的一只以德报怨的表啊!

他走到街上,在那些巍峨的大公馆的阴影笼罩下,背着手向前走去,这些大公馆里的许多秘密、纠葛、抵押以及各种各样微妙的事情都深深地藏在他那件旧的黑缎背心里。就连墙砖和灰泥都对他信任。高耸的烟囱把各家的秘密传给他,但是那些延续一英里长的烟囱都没有悄悄告诉他说“不要回家”!

他穿过那些乱哄哄的普通街道,在许多车辆、脚步和人语声所汇成的喧嚣中走过去;店铺的那些耀眼的灯光照着他往前走,西风吹着他往前走,人群挤着他往前走;他一路上被无情地赶着,但是不论什么东西都没有低声告诉他“不要回家”。最后,他回到那间阴暗的房间,点上蜡烛,向四周望了望,又抬起头来,看见天花板上那个罗马神用手往下指着。今天晚上,不论从罗马神的手或他周围的那些天使的飞翔的姿态,都看不出什么新的含义,尽管时机已经迟了,但仍然可以警告他“不要到这里来”。

这是一个月夜;但由于月圆之期已过,月亮这时刚升起来,照耀着广阔而荒凉的伦敦城。星星在天上闪烁着,这时它们也在切斯尼山庄的那些塔楼的铅皮露台上空闪烁。图金霍恩先生最近习惯把她称为“这个女人”,现在她正望着窗外的星星。她内心异常激动,烦躁不安,连这些宽敞的房间都嫌太窄小、太闷气了。她受不了这种压抑,要独自到附近的花园里去散散步。

由于她平时的一切行动都是那么任性和专横,不论做什么事,也不会引起周围的人的惊讶,因此,她披上头巾,走到月光中去。使神带了钥匙跟着。他打开花园的门,听从夫人的吩咐,把钥匙交给她,便回去了。她因为头痛,要在花园里散一会儿步。也许要呆上一个钟点;也许更久一些,不要人陪了。花园门上的弹簧响了一声,门关上了;使神一走,她便走到黑暗的树荫中去。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月光皎洁,繁星满天。图金霍恩先生到酒窖去,在打开和关上那几扇门的时候都传出了回声;他必须穿过一个监牢似的庭院。他偶然抬头向天上望了望,心中想道:今天晚上月光皎洁,繁星满天,多么美啊!更何况又那么幽静。

今天晚上真是非常幽静。当明月洒下它的银辉,它仿佛带来了一片静寂,甚至使那些生气勃勃的热闹场合都受到了潜移默化。不仅是尘土飞扬的公路和山顶上一片静寂——从那里可以望见辽阔的田野静静地躺着,在一片银辉的沐浴下一直伸展到天边的一抹树丛,越向前伸展,就越显得宁静;不仅是花园里、森林中和泰晤士河上一片静寂——泰晤士河边一片片的草地青翠欲滴,奔流在美丽的岛屿、水声潺潺的河堰和沙沙作响的苇草之间的河水,银光闪闪;不仅是这条奔流不息的泰晤士河上一片静寂——沿河上下,房屋鳞次栉比,水里映出一个个的桥影,码头和船舶把河水弄得又黑又脏,河水从这些肮脏的地方曲曲弯弯地流出,经过那些像被抛到岸上的骸骨一样可怕的航标的沼地,经过那些遍布麦田、风车和尖塔的高地,越流越广,最后注入波涛起伏的大海;不仅是海洋上和岸上一片静寂——一个站在岸上眺望的人看见船只顺着那条似乎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银白的航路飞驶;而且某种宁静的气氛甚至还笼罩着伦敦城这个陌生人的荒野。伦敦的尖塔、塔楼和圣保罗教堂那个宏伟的大圆顶,都变得更加虚幻了;它那些被煤烟熏黑了的屋顶,在一片银辉中也不显得那么阴暗了;街上的嘈杂声渐渐少了,低下去了,人行道上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小,越走越远了。在图金霍恩先生居住的广场上(那些牧羊人就是在这里不停地吹着大法官庭的笛子,想尽办法把羊群圈在羊栏里,直到他们把毛剪得很短为止(2)),在这个月明之夜,各种嘈杂声都被远处传来的一个响声所淹没,仿佛伦敦城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瓶,震动起来了。

这是什么响声?谁开了枪?枪声是从哪里来的?

几个行人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向周围张望。几扇门窗打开了,有人走出来看看。枪声很响,引起了很大的回声。它震动了一幢房子——至少有个过路人这样说。附近一带的狗惊动了,大声吠叫。猫吓得在街上乱窜。狗的吠叫声还没有停——其中有一条好像发疯似的吠着,教堂的钟仿佛也受了惊,敲打了起来。街上各种声音似乎汇成了一个喊声。但是这个喊声很快就消失了。还在那个敲得最迟的钟敲出十点之前,一切都已归于沉寂。等到钟声响过以后,这个美妙的夜晚仍然是月光皎洁、繁星满天,仍然是那样宁静。

图金霍恩先生被惊动了没有?他的窗户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音,门也关着。真的,要是想使他从他的壳里钻出来的话,非得有特别巨大的响声不可。谁也没有听到他一点动静或者看到他的影子。如果要把这个镇静沉着、仿佛生了锈似的老人惊动起来,那需要多么大的炮声啊!

许多年来,那个永远不变的罗马神总是从天花板往下指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今天晚上,从他的姿态中大概也看不到任何新的启示。不论什么时候它总是那样指着——跟任何一个一心一意的罗马人或英国人一样。毫无疑问,整个晚上他还是那么怪模怪样地、徒劳地从天花板往下指着。月亮下去,夜色晦冥,东方发白,太阳升起,白昼来临。罗马神还在天花板上那么热切地指着,可是谁也不去管它。

但是,天亮后不久,有人来打扫房间了。如果不是那个罗马神今天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新的含义,那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发了疯;因为他抬头看到那只伸着的手,低头看到下面的东西,不禁大叫一声,往外逃跑。其余的人也像他一样,走进来向上看看,又向下看看,也都大叫一声,往外逃跑,整条街的人都慌乱起来了。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事务所里黑漆漆的,一点亮光也透不进来,平时从未来过的人走进来,踏着轻轻的然而又是沉重的脚步,把一件沉重的东西抬到卧房里放下来。人们整天都低声地议论或猜测着,严密地搜查每个角落,仔细地侦查每个脚印,注意地观察每件家具的位置,人人都抬头望望那个罗马神,而且都悄悄地说:“要是他能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那该多好啊!”

他指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酒瓶(里面的酒几乎是满瓶)、一个玻璃杯,还有两支点了不久就突然吹灭了的蜡烛。他指着一张空椅子和椅子前面地上的一小片几乎可以用手掩住的血迹。所有这些东西都直接在他的视线之内。兴奋的人们可以想象这些东西确实令人感到有点可怕,所以寓言画上的其他内容,不仅是那些大腿肥胖的小天使,就连云彩、花朵和梁柱——总之,整幅寓言画和上面的人和物——都吓得发狂了。毫无疑问,每个走进这间黑暗的房间来的人,看见了这些东西,都会抬头看看那个罗马神,而这个罗马神在任何人的眼里,都会显得神秘而可怕,仿佛他是一个吓得说不出话来的见证人。

这样,在今后的许多年中,人们提到地板上这一小片很易掩盖,却又很难消除的血迹,就必然会谈出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同时,那个从天花板向下指着的罗马神,只要尘土、潮气和蜘蛛不跟他为难的话,无疑也会继续指着,而且比他在图金霍恩先生在世的日子里更有意义,并带有一种致人死命的含意,因为图金霍恩先生的日子已经永远结束了;罗马神曾经指过那只举枪暗杀图金霍恩先生的手,同时从那天晚上到第二天早晨也无可奈何地指着他那洞穿心脏、俯卧在地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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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莎士比亚剧本《麦克佩斯》。麦克佩斯夫人是个阴险恶毒的女人,怂恿丈夫杀害了邓根王,她自己手上也沾满了血。该剧第五幕第一场中,她得了梦游症,常常在睡眠中起来行走,一边说梦话,一边做着洗手的样子。

(2)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这广场上的律师(作者以牧羊人来影射)替大法官庭出力,引诱诉讼人(牧羊人用笛声召集羊群),以达到骗取金钱的目的(即所谓剪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