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科特先生到了伦敦,当天就去西蒙法学院找霍尔斯先生。因为自从我求他做理查德的朋友那时起,他一直也没有忽略或忘记了他的诺言。他曾经对我说,他把这个嘱托当作一个神圣责任接受下来,而且始终是本着这种精神来履行自己的诺言的。

伍德科特在霍尔斯先生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伍德科特告诉霍尔斯先生说,他曾经和理查德约好,可以到这里来打听理查德的地址。

“是的,先生,”霍尔斯先生答道,“卡斯顿先生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不到一百英里,先生,卡斯顿先生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不到一百英里。坐一会儿好吗,先生?”

伍德科特先生向霍尔斯先生道了谢,可是,他除了找他打听地址,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是的,先生。”霍尔斯先生说,可是他还是不把地址说出来,而一再要伍德科特先生坐下,“我相信,先生,您能够左右卡斯顿先生。说实在的,我知道您能够左右卡斯顿先生。”

“我自己倒不知道这一点,”伍德科特先生回答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了解得很清楚。”

“先生,”霍尔斯先生回答说,他的声音和一切举止都和往常那样从容不迫,“我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了解得很清楚。我的职责之一就是要研究和了解任何一个把事情委托给我的人。只要我办得到,那我一定克尽职责。我的意思虽然很好,但也可能因为我办不到而没有恪尽职责;不过,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克尽职责,先生。”

伍德科特先生又一次提到理查德的地址。

“对不起,先生,”霍尔斯先生说。“请等一会儿,听我把话说完。先生,卡斯顿先生在这场赌博中押下很大的赌注,因此不能没有——这还用得着我来说吗?”

“不能没有钱,是不是?”

“先生,”霍尔斯先生说,“我跟您说实话吧。说实话是我恪守的金科玉律,不管便宜还是吃亏,我都要这样做,可惜的是我常常吃了亏。我要说的就是钱。您瞧,先生,关于卡斯顿先生在这场赌博中能不能取胜的问题,我不能向您发表意见,不能发表意见。卡斯顿先生在这场赌博里花了很长的时间和很多的钱,如果现在洗手不干,那可能是非常失算的;因为结果也可能恰恰相反。关于这一点,我不发表意见。不,先生,”霍尔斯先生一手按着写字桌,斩钉截铁地说,“绝不发表意见。”

“你似乎忘记了,我并没有请你发表意见,而且对你说的话也不感兴趣,”伍德科特先生回答说。

“请原谅,先生!”霍尔斯先生反驳说,“您这说的不是心里话。不行,先生!请原谅我!您可不能不说心里话——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您至少在我办公室里不能这样说。凡是和您朋友有关的事情,您都是很关心的。我对人的性格了解得很清楚,我根本不能承认,像您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人会不关心朋友的事情。”

“嗯,可能的,”伍德科特先生回答说,“不过,我最关心的是他的地址。”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把门牌号码告诉你了,先生,”霍尔斯先生轻轻地一句带过,“如果卡斯顿先生在这场赌博里还要押那么大的赌注,先生,他就得有本钱。请不要弄错我的意思!他目前手头还有本钱。我不需要什么东西;因为他目前手头还有本钱。但是,为了赌下去,那就要准备更大的本钱;除非卡斯顿先生打算前功尽弃——不过,这一点完全要由他自己来考虑。现在,先生,我把你看作是卡斯顿先生的朋友,利用这个机会向您开诚布公地指出来。要是卡斯顿先生没有本钱,我还是愿意出面给他办事情的,只要律师费肯定能从遗产里扣除,只要不超出这个范围就行。我要是超出这个范围,那就必然会给别人带来害处:要么就得给我三个女儿带来害处,要么就得给我那住在唐通谷靠我赡养的老父亲带来害处,或是给别的什么人带来害处。因此,先生,我下定决心不给任何人带来害处。您说这是软弱也好,愚蠢也好,都随您便。”

伍德科特先生相当严肃地回答说,他听到这一点很高兴。

“我希望,先生,留下一个好名声,”霍尔斯先生说,“因此,我抓住一切机会,向卡斯顿先生的朋友开诚布公地说明卡斯顿先生的处境。至于我本人,先生,我对我的报酬是受之无愧的。如果我负责推动这桩案子,那我就一定这样做,所以我挣的钱是理所应得的。我在这里开业就是为了这个。我的名字写在门口外面,就是为这个目的。”

“卡斯顿先生的地址呢,霍尔斯先生?”

“先生,”霍尔斯先生答道,“我记得,我已经跟您说过了,他就住在隔壁。您在三楼就可以找到卡斯顿先生的寓所。我是他的法律顾问,他愿意住得离我近一些;这我一点也不反对,因为我希望他对我的工作提出问题来。”

听到这里,伍德科特先生便向霍尔斯先生告别,去找理查德,他现在才恍然大悟,理查德的样子为什么改变了。

他发现理查德呆在一间陈设简陋、光线阴暗的屋子里;那样子就和不久前我在兵营看到他时差不多,只不过这一回他不是在写字,而是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但眼睛看的、脑子想的却不是那本书。那扇门恰好敞着,伍德科特先生在理查德面前站了一会儿,理查德竟然没有觉察。伍德科特先生后来对我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理查德从冥想中惊醒之前,面容是多么憔悴,样子是多么颓丧。

“伍德科特,亲爱的朋友!”理查德一边喊道,一边跳起来并伸出双手,“你真像个鬼魂似的出现在我眼前。”

“不过,是个友好的鬼魂,”伍德科特先生回答说,“就像常言说的那样,就等着人家来跟我这鬼魂说话了。那么,活着的人现在怎么样啦?”他们这时都坐下来了,彼此靠得很近。

“至少是我这方面很不怎么样:搞得又慢又糟糕,”理查德说。

“你指的是什么方面啊?”

“我指的是大法官庭这方面。”

“我从来也没听说过大法官庭这方面的事情会办得很顺当,”伍德科特先生摇着头答道。

“我也没有听说过,”理查德郁郁不乐地说。“有谁听说过呢?”

理查德忽然间又快活起来,用他原来那种坦率的口吻说:

“伍德科特,我并不希望你误解我的为人,就算是我因此而得到你较好的评价,我也还是不愿意。我必须告诉你,我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就没有做过什么有益的事情。我原来倒也不打算做什么有害的事情,但是看样子我除了做有害的事情以外,别的都干不了。由于命运的安排,我已经投进了罗网,如果我当初能远远避开这个罗网,那也许会好一些;不过我没有这样想,尽管我相信,你已经听到,或者很快就会听到,别人抱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简单地说,我相信,我以前是需要有一个目标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目标——或者说这个目标已经把我吸引住——现在再来谈这个问题就太晚了。我是怎样一个人,你就把我当作怎样一个人看吧,对我这个人只好将就一点儿了。”

“那就一言为定吧,”伍德科特先生说,“你对我也这样好了。”

“噢,你吗?”理查德答道,“你能够把工作看作是至高无上的;你做一件工作,就不会半途而废;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有个目的。我和你可大不一样啊。”

理查德说这番话的时候好像感到悔恨,而且有一会儿工夫,他显得疲乏无力。

“是啊,是啊!”他一边喊着,一边又振作起来,“凡事总有到头的时候。我们等着瞧吧。我是怎样一个人,你就把我当作怎样一个人看吧,对我这个人只好将就一点儿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啊,当然行。”他们笑着握了握手,但非常认真。我可以诚心诚意地担保其中有一个人是非常认真的。

“你来得太凑巧了,”理查德说,“因为我呆在这里,除了霍尔斯以外,还没有见过别人哩。伍德科特,我有一件事情,想在你我现在订约的时候,爽爽快快地跟你说清楚。如果我不跟你说清楚,你对我就很不好将就了。我说,你一定知道我很爱婀达表妹吧?”

伍德科特先生回答说,我已经向他暗示过这件事情。

“那么,我求你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理查德说,“不要以为我为大法官庭这桩倒霉的案子,绞尽脑汁,伤透了心,只是为了我个人的权利和利益。婀达的权利和利益和我的权利和利益是连在一起,不可分割的;霍尔斯现在是为我们两个人进行工作。请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理查德在这个问题上显得非常着急,于是,伍德科特先生便向他提出最过硬的保证,他决不冤枉他。

“你瞧,”理查德还是絮絮不休地谈着这个问题,他的样子虽然很坦率,而且毫不做作,但却有点可怜,“你是一个正直人,怀着友好的愿望到这里来,我可不能设想,我在你的眼里成了一个自私、卑鄙的人。伍德科特,我不但要看到自己得到公正的对待,而且也要看到婀达得到公正的对待;我不但要尽一切力量恢复自己的权利,而且也要恢复婀达的权利;我不但要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来解救自己,而且也要解救婀达。我请你务必要想到这一点!”

后来,伍德科特先生回忆起这次见面的情形,总觉得理查德当时再三强调这个问题,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向我叙述第一次到西蒙法学院的情况时,特别详细地谈到这一点。这勾起了我原先的恐惧,生怕亲爱的婀达那笔小小的财产会被霍尔斯先生吞掉,生怕理查德认为他和婀达的利益不可分割,因而用这一点来说明他的做法是有理由的。伍德科特先生去找理查德,正好是在我开始去照料凯蒂的那个时候;现在我要回过头来谈一谈目前的情况,原来这时凯蒂已经恢复健康,而我和亲爱的婀达之间还存在着一个距离。

那天早晨,我向婀达建议,我和她一起去看看理查德。我发现她迟疑不决,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兴高采烈,这使我感到有点惊讶。

“亲爱的,”我说,“这一阵子我常常不在家,你没有和理查德闹什么别扭吧?”

“没有,埃丝特。”

“你大概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吧?”我说。

“不,我听到他的消息,”婀达说。

她眼睛里含满了眼泪,脸上却充满了爱情。我真不明白我这亲爱的人儿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好不好自己一个人去找理查德?婀达说不好,她觉得我最好不要一个人去。我说: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婀达说愿意,她觉得她最好是跟我一起去。我说:我们好不好现在就走?她说好,我们现在就走吧。唉,我真不明白我这亲爱的人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她眼睛里含着眼泪,脸上却充满爱情!

我们很快就打扮停当,走出家门。那天的天气很阴沉,不时落下凉冰冰的雨点。在这样一个阴天里,一切景物看上去都是凄凄惨惨、很不调和。周围的房子向我们皱着眉头,尘土飞扬,烟雾滚滚,都向我们袭来,没有一样东西肯稍示退让,或现出温和亲切的样子。我心想,美丽的婀达在这些难看的街道上显得很不相称;我觉得,从这些凄凉的人行道上走过的出殡行列,要比我以前看到的多一些。

首先,我们必须找到西蒙法学院。我们正要到一家铺子里去打听的时候,婀达便说,她觉得西蒙法学院好像就在法院小街附近。“亲爱的,如果我们朝那个方向走去,大概不会差得太远吧,”我说。于是,我们便向法院小街走去;可不是吗,我们在那里确实看见路牌上写着“西蒙法学院”。

其次,我们必须找到门牌号码。“或者是找到霍尔斯先生的事务所也行,”我这时想起来了,“因为霍尔斯先生的事务所就在理查德寓所的隔壁。”婀达听见这话便说,霍尔斯先生的事务所也许就在拐角那边。可不是吗,霍尔斯先生的事务所果然在那里。

接着又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理查德的寓所在霍尔斯先生事务所哪一边的隔壁呢?我向这一边走去,而亲爱的婀达则向另一边走去;这一回婀达又找对了。就这样,我们来到了三层楼,看见理查德的名字用很大的白字写在一块像灵柩车上的名牌似的木板上。

我本来想敲敲门,可是婀达说,我们最好还是推门进去。于是,我们来到理查德跟前,看见他正俯在桌上阅读什么东西,那桌上堆着一捆捆布满尘土的文件,我觉得,这些文件好像是反映他心灵的一面面布满尘土的镜子。无论是哪一捆文件,我都看见那上面写着这样几个不祥的字:“贾迪斯控贾迪斯案”。

他非常热情地招呼我们,我们便坐下来。“如果你们稍微早来一会儿,”他说,“你们就会在这里碰见伍德科特。从来没有人像伍德科特这样厚道。他居然在百忙中抽空到这里来,别人只要有他一半工作,就会觉得没有工夫到这里来了。他兴致高,精神好,为人通情达理,真心诚意——总之,他和我完全不同,他一来,这里就满室生辉,一走,这里就黯淡无光。”

“上帝保佑他,”我想道,“他没有忘记我请他办的事哩。”

“婀达,他对这桩案子不像平时我和霍尔斯那样乐观,”理查德接着说,没精打采地望着那一捆捆的文件,“不过,他只是个局外人,不了解其中的秘密。我们已经钻进这些秘密里去了,而他却没有。我们不能指望他对这样错综复杂的事情有深刻的了解。”

他又用迷惘的眼光看了看那些文件,还用两只手捋了捋头发,这时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陷得多么深,显得多么大,他的嘴唇又是多么干燥,他的手指甲也几乎都啃光了。

“理查德,你觉得住在这个地方不会妨碍健康吗?”我说。

“是啊,我亲爱的米涅瓦,”理查德像以往那样愉快地笑着说,“这里既没有田园风光,也不能使人心情舒畅;等太阳照到这里来的时候,你不妨大大地打个赌:太阳在露天的地方一定很明亮。不过,这地方暂时还算将就。这里离事务所很近,离霍尔斯也很近。”

“说不定,”我暗示说,“还是离开事务所和霍尔斯,换个地方——”

“——会对我更好一些,是不是?”理查德勉强笑了笑,把话接过去说。“我想当然是的!不过,现在道路只有一条——更确切地说,是两条道路中的一条:要么是这场官司完结了,埃丝特,要么是打官司的人的性命完结了。不过,完结的一定是这场官司,亲爱的,一定是这场官司,亲爱的!”

最后几句话是对婀达说的。婀达坐的地方离他最近,她背着我,朝着他,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脸。

“我们进行得很顺利,”理查德接着说。“霍尔斯也会对你这样说的。不骗你,我们正在快马加鞭。你问问霍尔斯好了。我们一点都不让他们休息。霍尔斯懂得他们那些拐弯抹角的做法,我们什么地方都不放过他们。我们已经使他们大吃一惊了。我们还要把那一群蒙头大睡的人闹醒,你记着我的话吧!”

长久以来,他的希望就比他的失望还要使我痛心;他的希望一点也不像真正的希望,而他却下定决心硬要把这当作是一种希望。他的希望如饥似渴,但他也知道这是勉强的和难以持久的,所以长久以来,他的希望就使我感到痛心。但是,说明他的希望到底如何的那些东西,现在已经不可磨灭地刻划在他那漂亮的脸孔上,因而,他的希望也就显得比以往更加可怜。我说不可磨灭,是因为我深信,如果在那个时候,那场要命的官司,真的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永远完结了,那么,这场官司在他身上所引起的那些过早的焦虑不安、自怨自艾和悲观失望,很可能会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一直到他死去为止。

“亲爱的小老太太啊,”理查德说,这时婀达还是不声不响的,“我看见你,感到很自然,你那善良的脸孔和从前完全一模一样——”

哎哟!不一样,不一样。我笑着摇了摇头。

“——和从前完全一样,”理查德用诚恳的口吻继续说下去,还带着那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兄妹般的关切态度拉住我的手,“我当着你的面,是不能装假的。我有点动摇,这是事实。有时候,我满怀信心,亲爱的,有时候,我——虽然没有完全绝望,但也快了。我觉得真累啊。”理查德说着,轻轻放下我的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他来回踱了几圈以后,便颓然倒在沙发上。“我觉得真累啊,”他又忧郁地说了一遍,“这工作实在叫人厌倦,叫人厌倦!”

他用胳臂肘支撑着身子,眼睛看着地板,若有所思似的说了这几句话;这时候,亲爱的婀达便站起来,摘下帽子,在他身边跪下,她那头金发像阳光似的落在他的头上;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转过脸来对着我。啊,她的脸充满了多么真挚的爱情啊!

“埃丝特,亲爱的,”她轻轻地说,“我又不打算回家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

“我再也不回家了。我要和我亲爱的丈夫住在一起。我们结婚已经两个多月了。你自己回家去吧,亲爱的埃丝特;我再也不回家了!”亲爱的婀达一边说,一边把理查德的身子往下拉,让他的脸贴在她胸前。如果说,我这一生曾经见过至死不移的爱情,那么,我就是在这里见到的。

“你跟埃丝特说说吧,亲爱的,”理查德过了一会便打破沉默说。“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儿。”

婀达向我走过来,我也向她迎过去,并把她搂在怀里。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我并不想让她把话说出来,只是让她把脸贴着我的脸。“亲爱的,”我说。“亲爱的姑娘,可怜啊,可怜啊!”我很喜欢理查德,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婀达非常可怜。

“埃丝特,你肯原谅我吗?我表哥约翰肯原谅我吗?”

“亲爱的,”我说,“你要是对他有一点点稍微怀疑的话,那你就大大地冤枉他了。至于我!”——嗨,至于我,我哪有资格原谅你呢!

我给亲爱的婀达擦干眼泪,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理查德则坐在我的另一边;我不禁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他们第一次把秘密吐露给我,无忧无虑地过着幸福的生活,这和今天的情景有多么大的不同啊!就在我这样回忆的时候,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查德的,”婀达说,“可是理查德不愿意要,埃丝特,我既然非常爱他,那么除了嫁给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恍然大悟

“那时候你正好心好意地忙着照料凯蒂哩,善良的德登大妈,”理查德说,“我们怎么能在那样一个时候跟你说呢!而且,我们事先也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考虑。有一天早上我们出去一趟,就结婚了。”

“我们结婚以后,埃丝特,”亲爱的婀达说,“我一直在想,怎么告诉你,怎么做最好。有时候,我觉得应当马上让你知道;有时候,我又觉得不应当让你知道,免得你告诉约翰表哥;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非常苦恼。”

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是多么自私啊!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当时说过些什么了。我那会儿感到很遗憾,可是,我很喜欢他们,也很高兴他们喜欢我;我很可怜他们,可是,我为他们彼此相爱而感到骄傲。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时间感到这样痛苦和这样高兴;我自己心里也不知道,哪一种感情更强烈一些。但是,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给他们泼冷水;我没有那样做。

等到我不那么痴痴呆呆和比较平静的时候,亲爱的婀达便从怀里把结婚戒指拿出来,吻了吻,戴在手上。这时我也记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便对理查德说,自从他们结了婚,婀达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总是戴着那个戒指。于是,婀达红着脸问我,怎么知道她这样做?我就告诉婀达,我看见她睡觉时把手藏在枕头底下,可是,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想到这是为什么。后来,他们再一次把事情从头说起,而我也再一次感到遗憾和高兴,再一次变得痴痴呆呆,再一次尽量把我那不怎么漂亮的脸孔所流露的表情掩盖起来,免得打击他们的情绪。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不得不想到应该回家。到了要分手的时候,那是最糟糕的时候,因为亲爱的婀达完全支持不住了。她搂着我的脖子,想到什么亲切的名字,就叫我什么名字,还说离开了我,她怎么办啊!理查德的表现也不见得好多少;至于我呢,我要不是严厉地对自己说:“瞧,埃丝特,你要是这样子,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那我很可能是三个人里面表现得最糟糕的一个。

“哎哟,说实在的,我真没见过一个做妻子的能这样子,”我说,“我看她大概一点也不爱她的丈夫吧。理查德,看在老天爷分上,把婀达领过去。”可是,我一直紧紧地搂着她,而且还要为她哭一阵子哩。

“我要正式向你们这对年轻夫妇宣布,”我说,“我今天走了,就是为了明天再来;只要西蒙法学院对我不感到腻味,我就要经常来来往往。所以我不想向你们告别,理查德。因为,你瞧,我很快就要回来,向你们告别有什么意思呢!”

这时我已经把亲爱的婀达交给理查德,准备离去;可是,我还是依依不舍地呆了一会儿,再看一眼婀达那可爱的脸蛋,因为我一想到要离开她,就感到心碎了。

于是,我用高高兴兴的口吻说,除非他们鼓励我再来,要不然我恐怕不敢擅自前来了。亲爱的婀达听我这样说,便抬起头来,一边还流着泪,微微地笑了笑,我双手捧着她那可爱的脸蛋,吻了一下,便笑着跑开了。

噢,我下楼以后,哭得多么厉害啊!我简直觉得,我要永远失去亲爱的婀达了。我没有她,感到很孤单、很空虚,我要是回到家里,眼看人去楼空,也会感到很凄凉,所以我在街头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边来回地走着,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有一阵子心里非常难过。

我稍微责备自己几句以后,便逐渐清醒过来,雇了一辆马车回家去了。我从前在圣阿耳本斯见过的那个可怜的男孩,不久前又出现了,而且生命垂危——事实上,他这时已经死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的监护人出去打听他的消息,没有回来吃饭,我因为一个人感到孤单,又哭了一会儿;不过,总的说来,我觉得,我的表现还不算太糟糕。

我和我那亲爱的人儿分开,感到不习惯,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相处多年,现在分开三四个钟头,时间也不算很长。不过,我脑子里总是想着我离开她时那个不愉快的场面,我想象那个地方毫无生气、冷冷冰冰,同时,我还很想呆在她身旁,稍微照料她一下,所以我决定晚上再去一趟,哪怕只是抬头望望她的窗户也好。

我敢说,这是很愚蠢的;不过,我当时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即便是现在也还不怎样觉得这是愚蠢的。我向我的小侍女查理透露了这件事情,我们在傍晚的时候就出去了。等我们来到亲爱的婀达那个奇怪的新居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在那黄色的百叶窗后,有一盏灯发着亮光。我们抬头望着窗户,小心翼翼地在下面来回走了三四趟;我们差一点碰上霍尔斯先生,他正好从事务所里出来,在回家之前,也回头朝上面望了望。他那瘦长的黑色身影所给人的感觉,以及那个黑暗角落的凄凉气氛,和我当时的心情倒是一致的。我想到年轻貌美、充满爱情的亲爱的婀达关在这样一个不相称的地方,就几乎觉得那个地方简直是个监牢。

这个地方又偏僻又阴暗,我相信,我偷偷跑到楼上去,一定不会被人发觉。我把查理留在下面,轻轻跑到楼上去,没有因为楼梯上的油灯射出的昏暗亮光而感到不安。我倾听了一会儿;在这所充满发霉和腐烂气息的房子的沉寂中,我相信,我可以听到那对年轻夫妇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吻了吻门上那块像灵柩车上的名牌似的木板,算是吻了一下我那亲爱的人儿,然后才悄悄下了楼,心里想,过个两三天再向他们表白这件事情。

这次出来对我确实有好处;因为,虽然除了我和查理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但我觉得这次出来好像缩短了我和婀达之间的距离,好像在我徘徊的时候,又使我和婀达欢聚在一起了。我回到家里来,还是不大习惯生活中的这种变化,不过,因为刚才到亲爱的婀达那里去转了一次,倒是感到心里舒畅一些了。

我的监护人已经回来,这会儿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阴暗的窗户前。我进屋的时候,他的面色就开朗起来了;他走到他那张椅子跟前。可是,我刚坐下来,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正好让他看见了。

“小老太太,”他说。“你怎么哭啦。”

“是的,监护人,”我说,“我是哭了一会儿。婀达的处境很不幸,而且怪可怜的,监护人。”

我把胳臂放在他的椅背上;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我说的话和我望着婀达空出来的座位的神情,已经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了。

“她结婚了吗,亲爱的?”

我把事情全都告诉他,还说婀达头一句话就提到要他原谅。

“她不需要我来原谅,”监护人说。“但愿上帝保佑她,保佑她的丈夫!”但是,正像我一样,他的第一个反应也是觉得婀达怪可怜的。“可怜的姑娘啊,可怜的姑娘!可怜的理克!可怜的婀达!”

这以后,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后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瞧,你瞧,亲爱的!荒凉山庄的人越来越少了。”

“可是,荒凉山庄的女主人还在这里,监护人。”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有点胆怯,但还是冒昧地说出来,因为他刚才说的话带着一种感伤的语气。“她一定会尽一切力量给荒凉山庄带来幸福,”我说。

“她一定做得到,亲爱的!”

自从他给我那封信以来,除了他身旁的座位成了我经常坐的地方以外,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改变,现在也没有什么改变。他像从前那样转过头来,用慈父般的眼神看着我,也像从前那样按着我的手,又说了一遍:“她一定做得到,亲爱的。不过,荒凉山庄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噢,小老太太!”

我当时觉得很难过,所以我们没有再就这件事情谈下去。我感到有点失望。我担心,自从他给我写了那封信,我作了答复以来,我很可能没有完全做到我打算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