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注意到祖母曾经哭过。她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好像拖着脚,我从做功课的桌子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我是不是可以帮她干点活儿。

“不,谢谢你,吉姆,我是有点困难,不过我想是不要紧的。

也许骨头有点不行了,”她凄苦地加上一句。

我站在那里有点犹豫。“奶奶,你为什么事烦恼?是不是爷爷丢了钱?”

“不,不是钱的问题。我倒宁愿是丢了钱。可我听到一些闲话。你应当知道,事情总会传到我耳朵里来的。”她跌坐在一张椅子上,用围裙蒙着脸,哭了起来。“吉姆,”她说,“我从没自认老人们能把孙儿孙女抚养好。可当时竟要我们来抚养你;对你来说,好像没有旁的办法。”

我两只手臂搂着她。看见她哭我实在受不了。“到底是什么事,奶奶?是不是救火队员舞会的事?”她点点头。

“我很抱歉像那样偷偷摸摸地跑出去。不过那些舞会并没有什么错处,我也没有做什么错事。我喜欢所有这些乡下姑娘,我喜欢同她们跳舞。也就是这么些事。”

“可是欺骗我们就不对了,孩子,人家为了这事在责怪我们。他们说你逐渐会成为一个坏小子,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

“人家怎么说我,我不在乎,不过如果这事使你们痛心,那就这样决定吧。我以后再不到救火队员大会堂去就是了。”

当然,我信守诺言,不过我感到春天的那几个月实在枯燥无味。现在我晚上同老人家坐在家里,读拉丁文,那是不在中学课程之内的。我打定主意要在暑期把大学要求的课程多学一些,这样秋季就可以门门及格进入大学一年级了。我希望尽可能早些离开这里。

我感到人们的非难——即使是那些我并不佩服的人们的非难,伤害了我的自尊心。随着春天一天天过去,我也越来越感到孤独了,我又回转去同报务员和那个做雪茄烟的老头儿以及他的金丝雀作伴。我还记得,那个春天,我给尼娜·哈林挂了一个“五月篮”[7],从中得到一种令人感伤的乐趣。花是我从一个德国老太婆那里买来的,她的橱窗里花儿草儿总是比别家要多些,我花了一个下午来装饰一个小小的针线篮。天黑下来了,一弯新月高挂天空,我带上礼物悄悄地走到哈林家的前门,按一下门铃,然后按照风俗,拔脚就跑掉。我透过柳树篱听见尼娜高兴得大喊大叫,感到欣慰。

在那些温暖柔和的春天的黄昏,我时常逗留在商业区等着同弗朗西丝一起走回家去。同她谈我的计划和我的学习情况。有一天傍晚,她说她认为哈林太太并不是那么认真地生我的气。“我想,妈妈是所有做母亲的人中最宽宏大量的。不过你要知道,安东妮亚的事情伤了她的心,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喜欢同蒂妮和莉娜在一起,而不喜欢同你自己那一伙姑娘在一起。”“你能理解吗?”我坦率地问道。

弗朗西丝大笑起来。“能,我想我能。你在乡下就认识了她们,你又喜欢袒护别人。在某些方面,你比同年龄的男孩子显得老成。你要是考取了大学,妈妈看到你是认认真真的,她心里就不会有什么疙瘩了。”

“假如你是个男孩子,”我坚持说,“你也不会参加‘猫头鹰’ 俱乐部。你会像我一样。”

她摇摇头。“我会,也不会。我想我对这些乡下姑娘们比你了解得清楚。你总是在她们身上看到一种魅力。你的毛病是你太罗曼蒂克。妈妈准备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早几天她问我知不知道你的毕业演讲准备讲些什么,她希望你能讲好。”

我认为我的毕业演讲很不错。演讲中满怀热情地阐述我新近发现的许多东西。哈林太太到歌剧院里来听毕业答辩,我演说的时候多半的时间都在望着她。她那锐利而智慧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我的面孔。事后她到化装室来,我们正手里拿着文凭站在那儿,她朝我走过来,由衷地说:“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吉姆。我没有想到你会讲得那么好。你的演说不是从书上抄下来的。”在我的毕业礼物中,加进了哈林太太送我的一把绸伞,伞柄上刻着我的名字。

我一个人从歌剧院走回家。当我走过卫理会礼拜堂时,看见前头有三个白影,在那月光从六月葱翠多汁的树叶中渗透进来的枫树下走来走去。她们看见我就急急匆匆向我走来;她们正在等着我——莉娜、东妮和安娜·汉森。

“嗨,吉姆,真出色!”东妮上气不接下气,每当她的语言来不及表达感情的时候就是这样。“黑鹰镇还没有一个律师能发表那样的演说。刚才我还拦住你的爷爷,对他这样说。他不会对你说,可是他对我们说,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是吗,姑娘们?”

莉娜侧着身子挨近我,取笑我说:“什么使你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以为你是吓坏了。我看你一定是忘记了。”安娜说话带着艳羡的口气。

“那一定使你很愉快的,吉姆,一直有那样出色的思想在你头脑里,而且有词儿来把它说出来。我以前总想上学,你是知道的。”

“嗨,我刚才坐在那里听,心想我阿爸要是听到你的演说就好了。”——安东妮亚抓住我外衣的翻领——“你演说里说的一些什么使我这样想起我的阿爸!”

“我写演讲稿的时候,也想起了你的爸爸,东妮,”我说。“我把这篇演讲奉献给他。”

她两只臂膀一把搂住我,她那亲爱的面孔泪涟涟的。

我站在那里,望着她们走去时白衣服的微光在人行道上越来越小。再没有哪一次的成功,像这样拨动我的心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