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或初二,我搞了一匹马和一辆轻便马车,出发到高地乡村去拜访斯戴文斯寡妇。小麦刚收割下来,沿着地平线,这里那里,我可以看到蒸汽打麦机一蓬蓬的黑烟。过去的草地如今正在不断地开垦成一块块的麦田和玉米地,红色的牧草正在消失,整个乡村的面貌在起着变化。从前是草根泥老屋的地方,现在修起了木头房子、小小的果园和红色的大牲口棚;这一切意味着快活的孩子、心满意足的妇女以及眼看着他们的生活走向幸运结局的男子。多风的春天、炎热的夏天一个接一个,使那块平坦的台地富饶而丰美起来了,人们所作出的全部努力,换来了大片大片连绵不断的出息丰饶的沃土。这种变化在我看来是美而和谐的;仿佛眼看着一个伟大的人或伟大的思想在成长。我熟悉每一棵树、每一道沙坝和崎岖不平的干河沟。我觉得我对这片土地的地形记得清清楚楚,就像记得熟人的脸形似的。

当我驱车走向我们那个破旧的风车时,斯戴文斯寡妇出来迎接我。她黑得像印第安女人,高高的个子,身体非常结实。小时候我总觉得她那五官粗大的头看上去像罗马元老院议员的头。我马上就向她说明了我的来意。

“你在俺们这里过夜吧,吉米?吃了晚饭我再同你谈。我要脑子里不想着干活,谈起来兴致才高。你对于晚餐吃热软饼没有什么成见吧?现如今,有人口味可刁哩。”

我把马牵走时,听到一只公鸡在惊叫。我看了看表,叹口气,现在是三点钟,我知道六点钟我一定会吃到它。

晚饭后斯戴文斯太太同我到楼上那间旧时的起居室里去,她那严肃、沉默的兄弟留在地下室读他的农业报纸。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外面夏季皓皓的月色正浓,风车在微风中懒洋洋地转动。女主人把灯放在墙角落里的灯架上,因为热气太大,把它旋小一点。她在她心爱的摇椅上坐下来,把一张小板凳舒舒服服地放在她那双累坏了的脚下。“俺给脚上的老茧害苦了,吉姆;人老啦,”她喜滋滋地叹了口气。她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膝头上,仿佛在参加一个会议。

“那么,你是想知道那个亲爱的安东妮亚的情况罗?那你可找对了人。俺照看她就像她是俺的亲闺女一样。

“那年夏天她结婚之前回家来做嫁妆,差不多天天都过来。雪默尔达家里没有缝纫机子,她的东西通通都是在这儿做的。俺教她做抽丝花边,我帮她裁,帮她试衣。她总是坐在这里窗下那架缝纫机子前面,拼命地踩呀,踩呀——她力气可大哩——老是唱些个古怪的波希米亚歌,好像她是天下最快活的人儿。

“‘安东妮亚,’俺常说,‘莫把机子踩得那么快。你那样赶,也不会让日子过得更快。’

“她就笑起来,放慢一点儿,可是过不多久就忘了,又拼命踩呀唱呀。俺不曾见过哪家姑娘准备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准备嫁妆时干活干得比她更勤快的。哈林太太送给她漂亮的桌布,莉娜·林加德从林肯市给她寄来一些漂亮精致的东西。俺们把所有的桌布、枕头套和一些个床单都做上了抽丝花边。雪默尔达太太织了一码又一码的花边给她做里衣用。东妮对我说,她多想把家里搞得样样齐全。她连银调羹、银叉都买了收在皮箱里。她总是说好话要哥哥到邮局去。她的那个人确实来信来得勤,从他跟班的火车铁路沿线各个站都寄信来。

“头一桩叫她苦恼的是,他写信说他跑车的路线有改变,他们大概不得不在丹佛安家了,‘我是个乡里姑娘,’她说,‘不知在大城市能不能给他把家务安排得那样好。我本来还指望喂一些鸡,也许还喂上一头奶牛哩。’不过很快她就又高兴起来了。

“最后她得到信要她什么时候动身去。这封信使她惊慌失措;她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拆开封口,看信的。俺当时怀疑她是因为等着等着,心里有点不踏实了,虽然她一直没把信给俺看。

“接着就有一阵忙着收拾行李。那是在三月间,假如俺记得不错的话,天气阴冷,到处都是泥浆,她把东西运到城里,路上难走极了。这里俺要说一句,安布罗希做得对。他到黑鹰镇去给她买了一套镀银的餐具,装在一只紫天鹅绒的盒子里,这对她的身分来说,已是够好的了。他送给她三百块钱做纪念;俺看到那张支票的。他把她开头几年在外头干活的工资积蓄起来,这样做就是做得对。俺在这间屋子里握着他的手。‘安布罗希,你做得像个男子汉,’我说,‘我见了心里喜欢,孩子。’

“那是个阴湿、寒冷的日子,他驾车把她同她的三只皮箱送到黑鹰镇去搭夜班火车到丹佛——箱笼已先托运走了。他把大车在这里停下,东妮跑来同俺告别。她一把搂住俺,吻俺,为了俺帮她做的种种事情向俺道谢。她快活得又是哭又是笑,红通通的面庞上被雨淋得透湿。

“‘你真是漂亮得哪个男人都配得上,’俺过细看了看她,说。“她大声笑着,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悄悄地说了声,‘再见了,亲爱的房子!’就跑出去上了大车。俺料想她的意思不光是指俺,也是指你和你的奶奶,所以俺特别要向你说起。这栋房子过去一直都是她避难的地方。

“好,过了几天俺们收到她一封信,说她已经平安到达丹佛,他在那里接她。过几天他们就要结婚了。他想设法升了级再结婚,她说。俺不喜欢这样,可没说什么。下个礼拜,于尔卡收到一张明信片,说她‘平安、愉快’。打这以后就音讯全无了。一个月过去,雪默尔达老太太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安布罗希对我阴阳怪气,好像是俺给她挑的人,配的对儿。

“一天夜晚,威廉兄弟走进来,说他从田里回来的路上,碰到一架从城里来的出租马车,飞快地在西边大路奔过去,前座上赶车的身边有一口大皮箱,后面还有一口。后座上有个女人,裹得严严实实;可是尽管有那些面纱掩盖着,他认为那是安东妮亚· 雪默尔达,或安东妮亚·多诺万,她现在姓名该是这样。

“第二天早上俺要俺兄弟赶车送俺过去。俺还能走,只是俺的脚已不像过去那样管用了,俺尽量省点力气。雪默尔达家房子前面的绳子上挂满了洗干净的东西,虽然那是一个礼拜的当中,不是浆洗的日子。俺们再走近一点,俺看到那副光景,心直往下沉——俺们花了那么多工夫做的所有那些里衣里裤,都在外头风里摆着荡着哩。于尔卡端着一盆绞干的衣服出来,可她一下子奔回屋里去,好像不情愿见着俺们似的。俺走进去时,安东妮亚正弯腰站在大洗衣盆前,刚刚洗完一大盆。雪默尔达太太在忙自己的活儿,自言自语地骂人。她连眼睛都不抬一下。东妮在围裙上擦擦手,向俺伸过来,瞧着俺,样子既沉着又伤心。当俺去搂抱她的时候,她躲开去。‘莫这样,斯戴文斯太太,’她说,‘你会让我大哭一通的,我不愿意哭。’

“俺悄悄儿地要她同俺到外头去。俺知道她在她娘面前不能自自在在说话。她同俺一起走了出去,头上没戴帽子,俺们朝园子里走去。

“‘我没有结婚,斯戴文斯太太,’她平心静气、自自然然地对俺说,‘我该当要结婚的。’

“‘哎呀呀,俺的孩子,’俺说,‘你出了什么事儿啦?不要怕对俺说!’

“她在看不见屋子的干河沟边坐了下来。‘他从我身边逃跑啦,’她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心里打算过要同我结婚。’

“‘你的意思是说他丢掉工作,离开那地方了?’俺说。“‘他根本就没有工作。他已经被开除了;上了贪污旅客车费的黑名单。这事我先不知道。我还以为他们对他不公平呢。我到那里时他有病。刚从医院出来。他同我住在一起,直到我的钱花光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在找工作。后来他竟一去不回来了。我不断地到处找他,车站一个好心人要我不要找了。他说恐怕拉里已经走上邪门歪道,不会再回来了。我估计他已经到老墨西哥去了。列车员在那里从本地人身上克扣一半的车费,揩公司的油,因此大发横财。他常常谈起那些由此而发迹的人。’

“自然俺要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坚持马上照俗礼举行一次简便的婚礼——那样她对他就可以有点约束。可怜的孩子,她双手捧住头,说道:‘我就是不知道罗,斯戴文斯太太。我想我大概是因为等了那么久,没有耐心了。我想,只要他看到我对他那么好,他会愿意同我在一起的。’

“吉米,俺在干河沿她的身边坐下,放声大哭起来。俺哭得像个小把戏。俺实在禁不住。俺的心都快碎了。那是一个可爱的暖和的五月天,刮着风,小马驹子在牧场里跳来跳去;可我感到绝望得头都抬不起来。俺的安东妮亚,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受了羞辱回家来了。而那个莉娜·林加德,一向坏得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却出息得那么好,年年夏天回家来,穿的一身绫罗绸缎,给了她妈妈那么多好处。该夸奖的地方我是要夸奖的,可你知道得很清楚,吉姆·伯丹,那两个姑娘本性上大不相同。遭殃受罪的倒是好的那一个!俺不会安慰她。俺对她那样心平气和感到惊奇。俺们回到屋子里去时,她停下来摸摸她的衣服,看是不是干了,好像还为了洗得白生生的感到得意呢——她说她在丹佛一直住在一座砖砌的大楼里,那里她没有方便的设备洗东西。

“俺第二次看到安东妮亚,是她在田里锄玉米。那年整个春天和夏天她都在农场像个男帮工那样干活;这似乎是不讲自明的事儿。安布罗希没有另外的帮手。可怜的马雷克因为发痴,早就送到一个教养院里去了。东妮那些漂亮衣服,俺们一件也没再见到过。她把它们收在箱子里不拿出来穿。她平静沉着。大家因为她勤快敬重她,都竭力像没出过什么事儿那样对待她。确实,人家也议论;可她要是装腔拿谱的话,人家议论起来就不同了。她遭了那样的打击,又是那么不声不响的,看来谁也不想再去取笑她了。她从来什么地方也不去。一夏天她都没来看过俺一次。开头有点伤俺的心,后来俺感觉到那是因为这栋屋子叫她回想起太多的事情。俺尽可能上她那儿去,可她从田里回到屋里的时候,也正是俺在这里最忙的时候。她谈论五谷和天气,好像她从来就没有旁的兴趣似的,俺要是晚上去呢,她总是累得要死的样子。牙痛害苦了她;牙齿一个接一个灌脓发烂,一半的时候她的脸是肿的。她不愿到黑鹰镇去找牙医看,因为害怕碰到熟人。安布罗希曾好过一阵,可早就不是那个样儿了,总是阴阳怪气的。有一次俺对他说,他不该让安东妮亚干那么重的活,把她身体拖垮。他说,‘你要是让她也这么想的话,你最好是呆在家里。’打那以后,俺就不上那儿去了。

“安东妮亚一直干活干下去,收割完,又打场,不过她不好意思出去帮邻居们打场,像她年纪尚小、自由自在的时候那样。我不常看到她,直到那年晚秋,她开始在此地北边那块空旷的地方帮安布罗希放牛,一直放到大土拨鼠窝。有时候,她常把牛赶过西边的小丘,在那里,俺就可以跑去同她会面,并同她一道朝北走一小段路。她那一群牛一共有三十头;天遭旱,牧草长得不深,要不然她不会把它们赶那么老远。

“那是一个晴朗的不冷不热的秋天,她喜欢一个人待着。当那些菜牛在吃草的时候,她老是坐在长满草的干河沟岸边,晒上几个钟头太阳。有时,在她没有走得太远的时候,俺悄悄地走过去同她会面。

“‘似乎我也该像莉娜过去那样织织花边或打打毛线,’有一天她说,‘不过我一开始编织,就会朝四处张望,忘了手里的编织了。吉米·伯丹同我在这四近到处玩儿,好像是一会儿以前的事。从这儿高处我可以指出我阿爸经常站着的那块地方。有时候我感到好像我不会活得太久了,所以这个秋天我每天都要尽情地欣赏欣赏。’

“冬天开始以后,她穿一件男人穿的长外套和长统靴子,戴一顶男人戴的阔边毡帽。俺经常看着她来来往往,俺可以看出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十二月里,一天,开始落雪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俺看到安东妮亚赶着牛过山往家里走。大雪在四周纷飞,她弯腰迎着雪走,俺觉得她看上去比平素更加孤单。‘哎哟哟,’俺自言自语说,‘这个姑娘在外面待得太晚。她还没把牛赶进牛栏天就要黑了。’俺似乎觉察到她曾经感到太痛苦,起不了身来赶牛。

“就在那天夜里,出了那件事。她把牛赶回家,关到牛栏里,然后进屋,走到厨房后面她的房里,把门关上。就在那里,她没有喊一个人,没有哼一声,在床上躺下来,生下了她的孩子。

“俺正在端晚饭,雪默尔达老太太来了,跑下地下室的楼梯,上气不接下气,尖声惊叫道:

“‘娃娃出世了,娃娃出世了!’她说,‘安布罗希真像个魔鬼!’

“威廉兄弟真是个好性子的人。他在田里累了一整天,刚准备坐下来吃餐热呼呼的晚饭。他一句话没说,就站起身,走到牲口棚去套牲口。他赶着车尽快地把俺们送了过去。俺径直走进屋,开始料理安东妮亚;可她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不理睬俺。老太婆端了一盆温热的水来洗娃娃。俺一下子没注意到她在做什么,随后大声说道:‘雪默尔达太太,别让那块烈性子黄肥皂挨近娃娃。你会让她的小皮肤起泡的。’俺感到很气愤。

“‘斯戴文斯太太,’安东妮亚在床上说,‘请你看看我皮箱上面那一格,你会看到有好肥皂,’这是她讲的第一句话。

“俺给娃娃穿好衣服,抱到外面去给安布罗希看。他在炉子后面嘀嘀咕咕,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最好把它放到外面雨水桶里去,’他说。“‘喏,听着,安布罗希,’俺说,‘不要忘记,这个国家是有条法律的。俺可以作证人证明婴儿出世时又健康又强壮,俺倒要留心看着她会遇到什么事儿。’俺吓唬了他感到很得意。

“好啦,俺想你对婴儿没有多大兴趣,不过安东妮亚过得还不错。她一开头就非常爱她,就好像戴了结婚戒指生的,从来不为她感到丢脸。娃娃现在有一岁零八个月了,没有哪个娃娃得到比她更好的照料。安东妮亚是个天生的好妈妈。俺真唯愿她能结婚成家,不过俺不知道现在机会还多不多。”

那一夜我就睡在我小时候常睡的那个房间里,夏天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成熟的麦田的香味。我醒着躺在那里,望着月光照射在牲口棚、谷物堆和池塘上,风车在蓝天的背景上画出了那个熟悉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