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笑了起来,他靠在沙发边沿狂笑道:“您这人好不古怪。您真可以去马戏团当小丑了。”红胡子跟着咯咯地附和:“您瞧您。小声点儿,老头的孙子们。我们不如干脆坐到沙发上来。您看如何。”另一个笑着,慢慢爬起来,坐进沙发的一角,红胡子则坐进另一角。“坐在软和一些的垫子上,这样衣服就不会压皱了。”穿夏装的人倚在角落里,目不转睛地对红胡子说道:“像您这样滑稽的人,我可是好长时间没有碰见过了。”红胡子沉着地应道:“您也许只是没有留意罢了,还有的是呢。您把衣服弄脏了,这里的人不擦鞋。”这位获释者,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目光活跃起来,面部露出一些生气:“嘿,您说说,您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莫非您住在月亮上?”“这下可好了,那我们就来说说月亮吧。”

一个留有褐色鬈毛胡须的男人已经在门口站了将近有五分钟了。这时,他走进来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他年纪不大,戴一顶同红胡子一样的黑色毡帽。他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尖声叫嚷:“那人是谁?你和那家伙在一起干吗?”“你来这里干什么,艾利泽尔?我不认识他,他不说他的名字。”“你给他讲故事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褐胡子冲着那个囚犯说道:“他给您讲故事了,是他吧?”“他不说话。他来回晃悠,还在院子里唱歌。”“让他走吧。”“我做什么,与你无关。”“你说了些什么,我都在门口听到了。你给他讲了查诺维希的事。你除了讲这,还会干啥。”陌生人用眼睛盯住褐胡子,嘴里咕噜道:“您到底是谁,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凭什么管他的事?”“他有没有给您讲查诺维希?他给您讲了。我这内弟走到哪里讲到哪里,完全不能自已。”“我可没要你来啊。你没看见,他不太好,你这个坏蛋。”“就是要在他坏的时候。上帝并没委派你什么,看呀,在他来之前,上帝一直等着。光上帝自己帮不了忙。”“坏蛋。”“您离他远点吧,您。他大概给您说了,查诺维希,除了他还有谁,是怎样成功地混世界的。”“你还不赶紧走开?”“听听这骗子的话,还行善呢。想要和我讲。这是他的家吗?你这次又说了你那查诺维希的什么事,人们怎样才能向他学习呀?你真该当我们这里的拉比。我们还会把你喂得饱饱的。”“我不需要您的施舍。”褐胡子重新嚷道:“我们也不需要靠人养活的寄生虫。他还告诉过您,他的查诺维希最后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吗?”“无赖,你这个坏蛋。”“他给您讲了这个吗?”囚犯疲惫地冲着红胡子眨眨眼,后者挥动着拳头朝门口走去,他在红胡子身后嘟囔道:“您不是要走嘛,别激动,您让他嚼舌头去。”

这下褐胡子火了,双手急速地来回划动,舌头咂咂作响,脑袋颤动不已,一秒钟一个表情,一会儿冲着陌生人,一会儿又冲着红胡子喊道:“他把人弄得发疯。他应该告诉您,他的查诺维希落了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不说,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我想问。”“因为你是一个坏蛋,艾利泽尔。”“总比你强。他的查诺维希(褐胡子鄙夷地举起双手,两眼可怕地鼓了出来)被人像小偷一样地赶出了佛罗伦萨。为什么?因为人家认清了他的真面目。”红胡子走到他跟前,摆出威胁的架势,褐胡子摆摆手:“现在我来说。他给诸侯们写信,有个诸侯收到很多信,从笔迹上看不出这人是干什么的。他随即自吹自擂,以阿尔巴尼亚王子的身份去了布鲁塞尔,混迹于政界要人之中。这便是他的恶毒天使要他干的好事。他找到政府那里,你来庇护斯特凡·查诺维希这小子呀,许诺支持一场战争,我知道同谁,人数成千上万或者两百,这不重要,政府回了一封短信表示感谢,但不愿贸然去干没有把握的事情。于是恶毒天使又对斯特凡说:拿着这封信去借钱。反正你有大臣的来信,那上面署着地址:尊贵的殿下,阿尔巴尼亚王子先生敬启。他们借钱给他,这骗子不久就完蛋了。他当时多大来着?三十岁,因为他罪有应得,所以一岁也没多活。他还不起钱,他们就在布鲁塞尔把他给告了,于是东窗事发。你的英雄,纳胡姆!他在牢里割脉自杀的悲惨结局你讲了吗?他是怎么死的哟——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结局,照理应该这么讲,刽子手,屠夫,随后推着专运死狗、死马和死猫的车子来收尸,把他,斯特凡·查诺维希运到绞刑架旁的空地上一扔,用城里的垃圾埋了。”

穿风衣的男子目瞪口呆:“这是真的?”(一只生病的老鼠也会呻吟。)红胡子把他姐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数了一遍。他用抬起的食指指着褐胡子的脸,好像在等待一个关键词,他这时拍着后者的胸脯并把唾沫吐到他面前的地上,呸,呸:“这是给你的。你居然是这种人。我的姐夫。”褐胡子不耐烦地朝窗户走去:“那现在由你来讲吧,说呀,这不是真的。”

大墙已不复存在。一间斗室,一盏吊灯,两个犹太人来回走动,一个褐色,一个红色,均头戴毡帽,相互争吵。他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朋友红胡子:“喂,您听着,您,他所讲的这个男人被埋掉、杀掉的事当真吗?”褐胡子喊道:“被杀,我说过被杀吗?他是自杀的。”红胡子:“他大概是自杀的。”出狱者:“那别的人,都干了些什么?”红胡子:“谁,谁?”“别的人大概也有像这个、这个斯特凡那样的。大概不会所有的人都当过大臣、屠夫和银行家吧。”红胡子和褐胡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红胡子说道:“是啊,他们该做什么呢?他们当观众呗。”

那个身穿黄色夏装的刑满获释者,那个慓悍的家伙,走至沙发后面,拿起自己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把它放到桌上,然后掀开外衣,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他解开马甲的扣子:“这儿,您来瞧瞧,我的裤子。我原先有这么胖,现在它离得这么开,相当于两个大拳头加起来,这是饿的呀。全没了。整个肚子都见鬼去了。因为你没有始终如一地做你应该做的人,所以就得受作践。我不相信别的人就强得多。不,我不相信这个。他们想把人整疯。”

褐胡子偷偷对红胡子说道:“这下你有了。”“我有什么?”“这不,一个囚犯。”“没什么要紧的。”获释者:“然后就是:你被放出来,接着又进去,一塌糊涂,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糟糕。这没什么可笑的。”他重新扣好自己的马甲:“您都看见了,这些人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把那死了的人拖到屋外,杀猪的家伙推来那狗日的车,将自杀而死的人往上一扔,这帮该诅咒的畜生,他们不马上把人打死,却对一个人犯下这样的罪孽,而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红胡子显得十分难过:“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是的,因为我们犯过事,所以我们就一无是处?所有坐过牢的人都可以重新站立起来,而且能够做到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后悔什么?心里有火就得发泄出来!痛痛快快地打场架!然后就把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然后就什么都过去了,恐惧和一切的一切。)“我只是想要让您知道:我的姐夫对您说的话,您不要全信。有时候人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情况也会发生变化。”“这不公平,把人像狗一样地扔到垃圾堆上不说,还要往他身上堆垃圾,而这就是对一个死人的公平。呸,魔鬼。现在我就要和你们告别了。把您的手伸过来。您是好意,您也是。(他握了握红胡子的手)我叫毕勃科普夫,弗兰茨。您真不错,招待了我。我的小鸟已经在院子里唱了歌。好了,为新人道喜吧,事情过去了。”两个犹太人微笑着同他握手。红胡子抓住他的手久久不放,喜形于色:“嘿,您真的好了吗?欢迎您有时间过来玩儿。”“谢谢,尽量照办,时间不成问题,只是没钱。也请您向先前的那位老先生问好。他的手可比您有劲儿,您说,他以前恐怕当过屠夫吧?哎呀,要快点把地毯整理一下,全滑下来了。不,我们什么都自己做,桌子,这样放。”他一边弄地毯,一边冲着红胡子的脊梁骨笑道:“我们坐在地上聊了天。真是个好位子,对不起。”

他们送他出门,红胡子仍然十分担心地说道:“您一个人走能行吗?”褐胡子捅了捅他的腰部:“别在背后说人家。”那个刑满获释者这下挺直腰杆,迈开步伐,他摇摇脑袋,双臂在空中挥动(心里有气就得发出来,不是别的,就是气,气):“您别担心。您只管放心让我走好了。您刚才可是说过眼跟脚的。它们还长在我身上呢。没被人搞走。早上好,先生们。”

他越过狭窄拥塞的院子,那两个人站在楼梯上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那顶帽子斜罩在他的脸上,当他的脚踏上一只汽油桶时,他开始喃喃自语:“尽是些有毒的玩意儿。弄杯白兰地喝喝。来了的人都要喝上一杯。看看,哪里有白兰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