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黄绿相间的鹦鹉在门外的鸟笼中不停叫嚷:

“去吧!去吧!见鬼(1)!没关系!”

它会讲一点西班牙语,还会说一种无人能懂的语言。它唯一的知音是门框另一侧的嘲鸫,那只鸟儿也在微风中展开婉转的歌喉,唱个没完,吵得人心烦。

庞德烈先生盯着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好站起来恶狠狠地骂了几句。

他刚才就坐在主屋门口,这会儿他穿过走廊,跨过架在勒布朗度假村各别墅间的小“桥”。鹦鹉和嘲鸫都是勒布朗夫人养的,可以爱怎么聒噪就怎么聒噪。庞德烈先生要是听烦了,也尽可以随时抽身。

他停在自家的小别墅门前,那是从主屋数过来的第四间,也就是倒数第二间。他坐到一张柳条摇椅上接着读他的报纸。这天是星期天,当天的报纸还没有送到格兰德岛(2),他看的是昨天的报纸。离开新奥尔良前,他已经看过了市场报道,这会儿正匆匆浏览昨天没来得及看的几篇社论和零碎的新闻。

庞德烈先生四十岁上下,戴眼镜,中等个子,身材瘦削,略有些驼背。他棕色的直发梳成偏分,胡子刮得极短,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不时停止阅读,抬头四下张望。大屋那边比刚才还要热闹。“大屋”就是主屋,这么叫是为了把它跟小别墅区分开来。鸟儿们还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法瑞尔家那对双胞胎女孩坐在钢琴前,弹起了《扎姆巴》(3)中的一段二重奏。勒布朗夫人忙进忙出,在屋里扯着嗓子对园丁发号施令,在屋外也同样飙着高音,指挥着餐厅里那位侍者。她是位神采飞扬的漂亮女人,爱穿半袖的白衣白裙,总是不停地来回走动,把上过浆的裙摆都弄皱了。远处一座小别墅前,一位黑衣妇人一面娴静地徘徊,一面拨弄着念珠。不少住客都搭乘包德勒的小帆船去彻尼尔·卡米拉达岛(4)听弥撒了。几个孩子在水栎树下打门球,庞德烈先生的两个小儿子就在其中。那是两个健壮的小家伙,分别是四岁和五岁,身后跟着个心不在焉的混血保姆。

庞德烈先生终于还是点上雪茄抽起来,手里松松地握着报纸。他凝视着海滩那边一顶白色的阳伞,它正缓缓靠近,慢得像蜗牛。他的视线越过那片明黄的洋甘菊,透过水栎树纤细的枝条,清楚地分辨出阳伞的轮廓。海湾仿佛远在天边,依稀融入海天相接处那一片蔚蓝。阳伞还在慢慢靠近,伞盖粉色的衬里之下,是他的妻子庞德烈太太和年轻的罗伯特·勒布朗。两个人一到小别墅就在门廊最高一级台阶上相对坐下,各靠一根柱子,显得筋疲力尽。

“太蠢了!这么热的点儿,竟然跑去游泳!”庞德烈先生惊呼。他自己天刚破晓就下了水,所以才会觉得上午格外漫长。

“瞧你晒的,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他又说,同时端详着妻子,仿佛在查看一件受损的贵重物品。她把细麻布袖子拉到手腕上方,举起一双结实漂亮的手仔细打量。看着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戒指,她去海滩前把它交给了丈夫。她不声不响地伸出一只手,他立即心领神会,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戒指搁在她掌心。她戴上它,抱起双膝,望着罗伯特笑了,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罗伯特也对着她笑。

“笑什么呢?”庞德烈先生问,懒洋洋地看着他俩,觉得怪好笑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讲起海里的一件奇事,其实就是件无聊透顶的小事,讲出来顿时失色不少。他们立即意识到了这点,庞德烈先生也意识到了。他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站起来说想去克莱恩酒店打桌球。

“一起去吧,勒布朗。”他鼓动罗伯特,后者却坦承自己更想待在这儿跟庞德烈太太聊天。

“好吧,埃德娜,你要是听腻了,就随时打发他回去干活儿。”动身前,庞德烈先生叮嘱妻子。

“喏,带上伞吧。”她边说边把阳伞递过去。他接过去撑在头顶,踱下台阶走远了。

“回来吃饭吗?”她在他身后喊。他停下来耸耸肩,把手插进背心口袋,摸到一张十美元钞票。他或许会早早回家吃饭,或许不会,他自己也说不准。这完全取决于克莱恩酒店有谁,还有“球局”是大是小。这话他没说,不过她完全明白,笑着向他点头道别。

两个孩子见父亲要走,也想跟着去。他亲吻了他们,保证回来时会给他们带糖果和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