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莫湖的一条支流,顺着山麓汩汩地向南流淌,两旁的山脉连绵不绝地伸展开去,有的地方突出,有的地方凹陷,湖水便顺势聚成一个个水湾和深潭。忽然之间,湖的南边伸出一座山峰,右边涌现一片广阔的原野,湖水于是又汇拢成一道河川,继续潺潺地流着。联结那儿两岸的一架石桥,使地形的变化清晰地映入人们的眼帘。科莫湖到这儿消失了,阿达河重新取代了它;河水逶迤向前奔流,然后,堤岸又向两边收缩,河道豁然展宽了,形成新的水湾和深潭,科莫湖又重新显出它的形状。

这一片湖滨地带原是由三条大河冲刷下来的泥沙淤积而成,它紧紧偎依着两座毗邻的山峰,一座叫圣马蒂诺山,另一座在伦巴第方言中称作锯齿山,或许因为它的一道山脊时起时伏,交相映错,远远望去,恰似一把大锯的尖齿。无论什么人,只消从对面朝这儿瞧上一眼,譬如说从米兰北门的城墙上远眺,准能在这连绵不绝的层峦叠嶂中,立即把锯齿山跟其他那些名字粗俗乏味、形态平淡无奇的山峰区别开来。约莫有很长的一段路,地势渐渐高起,由于两座山峰互相交错和湖水不断冲刷的缘故,湖岸就显现出陡峭的岩壁与幽奇的山谷,矗立的高地与坦荡的平原。几条河川入湖的去处,湖岸被流水分割成一段一段的,几乎遍布沙砾和鹅卵石;其余平坦的地方,全是耕田、葡萄园,一些小镇、村庄和农舍疏落有致地点缀其间;还有几座丛林,顺着山脊远远地蔓延到山上。

莱科是这一带最大的一个镇,所以方圆左近的地方也就由它而得名。这镇离石桥不远,坐落在科莫湖畔,每当湖水暴涨的时候,镇的一部分就被漫溢的大水淹没了。如今,这块地方已经是个繁华的大镇,将来自然还会发展为一个城市。在我们将要叙述的故事发生的年代,莱科的地位已经显得相当重要,因此作了军事要塞,有幸得到了一位司令官在此坐镇的荣誉和一队西班牙士兵长期驻扎的好处;正是他们教会镇上的姑娘和妇女懂得如何保持贞洁,又是他们不时地让那些女人的丈夫和父亲享受到拳头的甜蜜的滋味;到了残夏初秋的季节,他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分头下到备个葡萄园里去,采摘树枝上挂满的果实,也好使农民们大大减轻收获季节的辛劳。

在那个时候,而且即使到今日,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从山峰到湖滨,从这个丘陵到那个丘陵,有许多游龙似的大路和小径把它们相联结,有的比较崎岖,有的倒也平坦;这些路径不时地深深跌入洼谷,消失在深山之中,倘若从那里抬头仰望,至多不过瞧见一线蔚蓝的天空,或者一座耸立的奇峰;当这些路径到了开豁的高地,那么人的视野就或多或少地广阔了,而且必定可以欣赏到一些新鲜的景致,这取决于你站立的地方能够把周围的山水收入眼底有多少,当然也跟那多姿多彩的风光恰巧是在你眼前一览无遗地展开,还是正好悄悄地消失有着关系。那婆娑多姿、澄澈得同镜子一般的科莫湖,被锁在绵亘交错的群山之中,似乎快要隐没了,宽广的湖面只露出这儿的一片、那儿的一片,或者一段碧绿的带子;随着山峦一个个地展开,湖面也愈见浩淼壮观,倒影入水,映衬出两岸的各个村庄。再向下鸟瞰,一脉涓涓的细流,渐渐地聚成一泓湖水,而后又变成了一道河川,仿佛一条放射着碎银般的光华的长蛇,迂回曲折地在山峰回转处蠕动;而那些山岬也若隐若现,最终沉入于朦胧的地平线。

观赏这等美丽的风景的地方,不管从哪一个方向打量,都自有一番奇妙的景象:你顺着山脊往上攀登,一忽儿矗立的山峰有如横空出世,好像就要在你的头顶崩下一样,一忽儿悬崖崚嶒,黑魆魆地屹立在你的周围;有时奇峰挺拔,有时峰回路转;你每走一步,眼前就出现一种不同的奇观,方才分明是一座山岭,倏忽间变成了群山环峙;方才分明是一道山坡,突然间又化作一处山峰。奇峰竞秀的风景,给予人们一种和蔼可亲、爽心悦目的感觉,使粗犷荒蛮的山野风光变得愈加美丽可爱,并且使其余的景致更显得豪壮瑰丽。

一六二八年十一月七日的薄暮时分,以上讲到的一个村镇的神甫堂安保迪奥,在附近散一会儿步以后,沿着一条小路,悠闲自在地踱着方步回家。这个村镇的名字,还有这位神甫的姓氏,无论在史书还是别的什么典籍里,全都没有任何记载。堂安保迪奥不慌不忙地诵读着《日课经》,常常在念了一首圣诗以后,就把经卷合上,把右手的食指当作书签似的夹进书里,伸到身后,手背就顺势搁在左手的掌心里,继续踽踽独步。他的眼睛瞧着地面,不时抬起一只脚来把路上绊脚的石头子儿朝旁边的墙根踢去;然后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一个山冈上,只见夕阳的余晖透过对面山峰的罅隙洒将出来,有如把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宽大的绛紫衣袍铺盖着这儿或那儿的嶙嶙峭石,把它们涂抹上一层红晕。

接着堂安保迪奥重新打开《日课经》,又诵读了一段,就走到了小路转弯的地方;平时他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总是要把目光从经书上抬起来,朝前边望一望,这一天他也按照这个老规矩行事。拐过弯以后,小路笔直地向前伸展,约莫行走六十步的光景,就到了三岔路口,小路在这里一分为二:那右边的一条小径登上了山同,一直通向堂安保迪奥的教堂;左边的一条小径却向下通到洼谷,尽头处是一条小河;路两边的矮墙,仅仅及到过往行人的腰部。那两条小径的里墙,互相汇合的地方并没有形成一个犄角,却是构成了一个圣龛,上面描画着一些细长的、好像蛇一般游动的图案,尖尖的一端指向上方,按照画师的构思和当地老百姓的理解,这些图案表示熊熊燃烧的火焰;而烈火之中的一些怪模怪样的形象,则是代表在炼狱受刑的鬼魂;鬼魂和烈火全都涂着红砖一般的深赭色,背景是一色暗淡的青灰,由于风雨剥蚀,好几处地方已露出斑驳的墙壁。

神甫拐了个弯儿,走上小路,像往常那样朝前面的圣龛瞧上一眼的时候,突然遇见了他始料未及的,而且也是他很不情愿碰到的怪事。在三岔路口,有两条汉子面对面地站着,其中的一个骑马也似的跨在矮墙上,靠外墙的一条腿悬空荡着,靠里墙的一只脚却立在地上;那另一个同伙,把双手叠在胸前,倚墙靠着。他们的衣着,他们的举止,以及从神甫现在所处的位置能够观察到的他们的外表,都叫人立刻最清楚不过地晓得他们是怎样的人物。这两个人头上都戴一顶织成网状的绿色宽边帽子,上面装饰着一个大流苏,一直落到左肩上;帽子下面,露出一绺鬈发,披拂在前额;两撇长长的髭须,在嘴唇上翘起;身上束着一根熠熠闪亮的皮带,斜插了两支手枪;一个装满了火药的袋子,垂挂在胸前,很像一条项链;下身穿着肥腿的灯笼裤,从口袋里露出一柄匕首的把子;腰间系着一把铜柄的长剑,剑柄上镂刻着花纹和记号,拭擦得精光锃亮。只消对这两个人看上一眼,便能够辨认出来,他们是一伙强徒。

这一类不法之徒如今已经销声匿迹了,可是在当时的伦巴第地区却极为猖獗,而且,自古以来就很有势力。读者倘若对他们的底细不甚了了,这里不妨援引若干真实可信的材料,也好让众人明白这一伙强人的主要特征,以及他们的顽强的、旺盛的生命力,虽然官方想竭力予以铲除,却始终不能成功。

远在一五八三年四月八日,高贵的西班牙国王陛下派驻意大利的全权代表、海军统帅、西西里和米兰的总督卡洛·阿拉贡亲王,“洞察由于强徒和浪人的骚扰,米兰城陷入不能容忍的混乱的情景”,颁布了一道驱除这一伙歹徒的命令。总督阁下“郑重宣布,凡流窜入境或本地的无业游民,或虽然谋得职业却游手好闲者,凡生活无着者,或享有薪饷以维持生计,但投靠贵族或缙绅、乡宦或商贾,在其庇护和纵容之下,从事危害他人的活动者,均应被视为不法的强徒和浪人,需一律听从本告示之裁决……”亲王命令这类党徒在六日之内离境,违者严惩不贷,并且授予全体司法官吏各种不受限制的权力,以保证此项命令的实施。

可是,及至第二年的四月十二日,总督阁下发现,“米兰城依然充斥一班卷土重来的强徒,他们照旧横行不法,毫无悔改之表现,人数亦有增无减,”于是,亲王又下了一道更加严厉的命令,其中说道:“凡本城之居民,包括深入境内之分子,一旦经两名证人揭发,被指控为强徒,纵然未曾发现犯下任何罪行……但仅此一端,无须其他佐证,即着法官团或一名法官审理,严刑讯问,施以吊刑……倘若此类分子拒不招供,即可根据上述指控,判以三年苦役。”这番严厉的警告以及告示中我们未予援引的言辞,表明“总督阁下务要全体居民绝对恪守本法令之坚强决心”。

一位声势显赫的大人发出如此严峻、自信的命令,又规定了这等厉害的刑罚,人们满以为此辈强徒只消稍稍风闻这一威严的声音,定会立时作鸟兽散,永远消失。可是,另外一位在威望和才干方面比他的前任毫不逊色的总督大人的行动,却教我们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一五九三年六月五日,米兰的新总督儒昂·菲尔南德兹亲王痛切感到,“这班强徒和浪人为非作歹,造成众多损失和灾祸,此等害群之马藐视法令,严重危害公众利益”,又照例颁布一道告示,限令他们六日之内出境,并和他的前任同样严厉地规定了惩治的刑罚。

及至五年以后,一五九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总督“极其遗憾地获悉,……上述强徒和浪人之数目在米兰和伦巴第大公国与日俱增,每日每时均有此类暴徒拦劫、凶杀、盗窃及进行其他罪恶勾当的信息传来,这足以证明,彼等深得权贵要人之庇护和支持,……”于是,这位新总督又重申禁令,并且加重了惩治的刑罚,好像医生针对经久难治的痼疾特意加重了药剂的分量。告示最后说,“为此,人人均须严守此项命令,不得有丝毫的违背,否则,不惟难以蒙受总督仁慈的恩典,反将遭到从严的惩处……本府决心坚定,特作此最后的告诫。”

然而,另一位米兰新任总督彼特罗·恩里奎埃兹伯爵,却对上述庄严的保证作了否定的评价。这是有充分理由的。一六〇〇年十二月五日,新总督也颁发了一道告示,说他“深为米兰和伦巴第境内强徒充斥,国无宁日的悲惨状况所忧虑,……无论如何务须铲除这伙伤天害理的恶人”。总督也同样以极其苛酷的刑罚相威吓,声称“决意雷厉风行,果断行事,绝不心慈手软,务须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

应当承认,这位总督大人并未全力以赴,去认真对付他发誓要除灭的暴徒,至少说,跟他呼风唤雨,竭力挑拨别人去反对他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亨利四世的阴谋诡计比较,他远远没有施展出自己的聪明才干。而且有关的史实表明,他曾经煽动萨伏依王国的大公去跟那位国王交恶,使之落得了个割让不止一个城市的下场;他又唆使比隆公爵发动叛乱,使这个同谋者终于丢掉了脑袋。至于那些作恶多端的强徒,不消说,自然是依旧繁衍,滋生不息。

这样,一六一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刚刚走马上任的米兰总督堂乔瓦尼·德孟多查侯爵,又不得不严肃地考虑起如何消除这个祸害。他着人把那千篇一律的告示加以修改和充实,送交宫廷专司文印的官员潘多尔福和马可·图里奥·马拉台斯蒂,命令他们开动机器,印刷讨伐强徒的檄文。不过,那班恶人照样逍遥自在,虽然一六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另一任米兰总督哥梅兹·苏亚雷斯大公又扬言要对他们进行更加猛烈的打击,但直至贡扎罗·菲尔南德兹亲王悠然散步的那个时候,强徒们也并没有销声匿迹。总督大人无可奈何,只得在一六二七年十月五日,即上文叙述的令人难忘的事件发生前的一年一个月零二天,命人把那份讨伐强徒的檄文重新修改和印刷。

这并非最后一道告示,但以后几次可以不必再去细说,因为它们已经超越了我们故事发生的时间。只需提一下再次就任米兰总督的费里亚大公于一六三二年二月十三日颁布的一道告示就够了,告示警告说,“凡穷凶极恶的罪恶行径,无一不是来自称作强徒的不法分子”。这足以教人深信不疑,在这部小说涉及的那个时代,强徒依然存在。

明眼人立刻看得出来,以上描写的两条汉子正在等待一个什么人。但是堂安保迪奥最觉得不愉快的,就是这两条汉子的一些举止使他不由得意识到,他正是他们等待的人。因为当他刚一出现的时候,那两个人立即抬起头来,互相瞟了一眼,从他们的动作里看得出来,他们好像突然说了声“他来了!”那个骑马也似的跨在矮墙上的汉子,把在外墙悬空荡着的一条腿抽回来,踏在地上,站立起来;另一个倚墙靠着的汉子也挺起了身子;两个人一起朝他走过来。

堂安保迪奥仍然把打开的《日课经》捧在面前,做出一副念念有词地诵读经书的样子,眼睛却偷偷地望着前面,观察他们的行动。他瞧见他们正迎面朝他走来,千百种念头顿时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他急忙暗自思忖,在他与这两条汉子之间,可有一条通往左边或拐向右边的小路,但他马上想起来了:没有。他又慌忙在脑子里回顾一下,他可冒犯了什么权贵恶霸,跟什么喜好报复的人结下了怨仇;不过,在这样惶乱的时刻,良心发出的宽慰的声音倒使他多少平静了下来。那两名强徒越发逼近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他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衣领里,好像要把它整理一下似的,两个手指头顺势贴着脖颈绕了半圈,面孔跟着向后扭转,嘴巴也向一边歪斜,打眼梢紧张地瞟着最远的地方,看看可有什么人走过来;但是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瞧见。他又朝矮墙外面的旷野睃了一眼,谁也没有;再怅然地把目光向前边投去,但除了那两个强徒之外,也空无一人。怎么办好?转身后退吧,为时已晚;倘若拔腿逃跑,那岂不等于是叫他们追赶自己,或者竟落得个更加糟糕的下场。既然不能指望躲避眼前的危险,倒不如硬着头皮迎上前去;这种惶惶不安的时刻压迫着他,叫他太痛苦了,他只希望快快地打发掉这一刻时光。他加快了脚步,特意提高嗓门,诵读一篇圣诗,脸上尽量露出一副若无其事和怡然自得的神情,嘴角挂着做作的浅笑。

当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那两条汉子跟前的时候,心里禁不住嘀咕了一句:“我落入虎口了!”两条腿也就僵直地站定在那里。

“神甫先生!”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向他喊道,眼睛直逼着他。

“有什么吩咐吗?”堂安保迪奥赶紧回答,他的目光从书上抬了起来,经书在他的两只手上摊开,仿佛搁在教堂的经本架子上似的。

“您可是打算,”那人怒容满面,好像对待一个在干不法的勾当时被他当场拿获的部下一样,声色俱厉地接着说,“您可是打算明天为伦佐·特拉马利诺和露琪亚·蒙德拉主婚?”

“这……”堂安保迪奥支支吾吾,用微微打战的声音回答,“这……你们二位先生深谙人间世事,对这一类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有极明白的计较。一个小小的神甫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他们的一切全是先谋划停当,然后……才找上门来,就好像上银行去支钱似的。而我们……我们做神甫的只是众人的奴仆。”

“那好吧,”那强徒凑到他的耳朵上,用威严的语气低声命令说,“这件婚事不得举行,无论明天,或者将来的任何时候!”

“可是,我的先生们,”堂安保迪奥用一种温和谦逊的声音,彬彬有礼地回答,好像要说服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我的先生们,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要是这件事全凭我做主……二位先生一定知道,我从这件事里实在得不到任何好处……”

“够了!”那强徒打断他的话,“如果一番花言巧语足以解决这类事情,那我们甘拜下风。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您已经接到了警告……我们的意思您自然明白。”

“可是,二位先生是最公正、最通情达理……”

“可是,”另一个始终没有开过口的强徒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可是婚事不得举行,否则,”他粗鲁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否则,谁要硬是举行这个婚事,那就后悔莫及了,因为他连悔悟的工夫也不会有……”接着,又是一句粗野的骂人的话。

“别大声嚷嚷,”那头一个说话的人劝说他的同伴,“神甫先生是位明白事理的人,我们也都是正人君子,只要他办事通情达理,做得漂亮,我们也决计不会难为他。神甫先生,我们的主人赫赫有名的堂罗德里戈老爷向您表示亲切的敬意。”

堂安保迪奥一听到这个名字,恰如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在雷霆的助威下,一道电闪,蓦地照亮了周围若明若暗的东西,使人顿时毛骨悚然。他不由得本能地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要是您方才提醒我……”

“嘿!提醒您这样一位精通拉丁文的人!”那强徒纵声大笑起来,露出一副狰狞的模样,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您自己的事儿。至关紧要的是,您不得走漏一点儿风声,要知道,我们对您发出警告,完全是为您着想,否则……哼……那将跟您替人家主婚一样,落得个很不妙的下场。好吧,您有什么或想要我们向高贵的堂罗德里戈老爷传达?”

“请代我表示深切的敬意。”

“您把话说得清楚点儿。”

“……我愿意……始终愿意听命。”堂安保迪奥这么说的话语,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诚恳地许下了诺言,或者这只不过是脱口而出的客套。但那两名强徒却相信,或者故意表示相信,他作出了保证。

“好极了!晚安,神甫!”强徒中的一个一边说,一边跟他的伙伴扬长而去。

几分钟以前,堂安保迪奥恨不得瞎掉一只眼睛,免得瞧见这两条汉子,现在却巴不得跟他们再多谈一会儿,把事情再好生商量一番。

“先生们……”他赶紧喊道,用双手把经书合上。

那两个人并不答理堂安保迪奥的喊声,径直朝他走过来的小路大步走去,嘴里哼着一支小调,那淫秽的歌词恕我不让它在此玷污我的笔墨。可怜的堂安保迪奥仿佛中了魔法似的,张大了嘴巴,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顺着通向他的住宅的小径,吃力地拖着像木头一样僵硬了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踉跄着,走了回去。关于堂安保迪奥此时的心情,我们且把他的性格,他生活的时代先略作一番交代,读者也自可有个明白的了解。

读者想必已经察觉,堂安保迪奥打从娘胎里出世,就没有一颗狮子的心。但是在孩提的时候他就渐渐地晓得,当今世上命运最悲惨者莫过于一头牲畜既没有爪子又没有牙齿,却又并不心甘情愿被别的禽兽所吞噬。那些天性善良、安分守己、压根儿不可能去伤害别人的平民百姓,平日里是得不到法律的最后保护的。倒也不是说没有法律和刑罚来对付那班不法之徒的暴行。实际情形恰好相反。颁布的法令简直多如牛毛,将各式各样的罪行分门别类,不厌其烦地条分缕析;又立下了种种苛酷的刑罚。倘使这还无济于事,立法者和上百个行政官员尽可随时随地地任意加重刑罚;至于精心制定的司法程序,也全是为着让执法者摆脱任何束缚,可以自由不拘地将人判罪。上文我们略略引述的惩治强徒的法令,恰是这一情形的真实可信的写照。正是或者说主要是由于这个缘故,尽管历任的官府三令五申和不断地加重法律的分量,但除了把它们的炮制者庸碌无能的真相暴露于众人面前之外,别无结果。倘若还有些微的成效,也只是让那些遭受强徒们蹂躏的良民枉屈于新的祸难之中,反倒叫那班亡命之徒愈加贪酷凶残,手段也愈加奸诈难防。

强徒们结成团伙,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法律奈何他们不得,官府的告示不惟无力摧毁他们的根基,甚至连一根毫毛也不能触动。他们有藏身匿迹的据点,一些享有特权的阶级充当他们的保护伞;这类的特权有些得到法律的许可,有些因为人们敢怒不敢言而被默认,也有些遇到徒劳无益的争议;但这些特权的阶级出于一已私利,依然主动地甚至不无嫉妒地扶持和保护他们。官府的告示虽然对强徒们进行攻讦和威胁,但要铲除他们却显得无能为力,而强徒们为了求得自身的生存,自然也竭力耍弄新的花招,以牙还牙,对付官方的每一次威胁和攻讦。因此便形成了这样的局面:每当新的镇压歹徒的告示颁布,他们即从自己依靠的力量中寻找出更加巧妙的办法,变本加厉地去干官方严厉禁止的勾当。而这些告示却足以叫孤立无依、秉性善良的老百姓吃尽种种苦头,寸步难行;因为官府抱定了一项宗旨,想把所有人的命运都捏在自己手心里,防范和严惩任何犯罪的行为,于是各种各样的执法者便用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压制个人的一举一动。不过,存心犯罪作孽的恶人,早已预先筹划停当,随时可以躲到一座修道院,或者某个豪绅的府邸里去避风,那班衙役无论如何是没有胆量跨进这些场所的。倘若有的强徒事先并不曾想好对策,只消他穿戴上一套贵族人家仆役的制服,主子为着家族甚至整个阶级的荣誉和利益,便会充当他的庇护人,他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动,当面把那些虚张声势的布告踩在脚下。

至于说到被委派去执行这些命令的人,有些原本就属于那个特权阶级,有些则因经济上的瓜葛而依附于这个阶级;这两类人,由于所受的教育、切身的利益、社会的风气,以及有意仿效的缘故,早已用心学会了特权阶级的处世原则,他们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决计不会为着街头巷尾张贴的一纸告示,而去得罪那帮有权有势的人物。说到那些直接受命当差的人,纵然他们具有像勇士一般的果敢无畏,僧侣一般的盲目顺从,殉道者一般的自我牺牲精神,却从来无法完成自己的任务,因为,跟他们要镇压的对手比较,他们在人数上寡不敌众,而且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那些装模作样地派他们去执行任务的人,每每会把他们当作替罪羊,毫不迟疑地抛弃掉。另外,执行当差的衙役大抵都是些当时的地痞无赖,品格奸诈卑劣之徒;他们的差事就连平日畏惧他们的人也嗤之以鼻,而他们的职务也就成了遭众人唾弃的耻辱。因此,这些人自然也不会为了毫无指望的事情,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作无谓的牺牲,反而消极怠工,玩忽职守,或者竟跟那些权豪恶霸朋比为奸,宁愿把他们掌握的一点被人诅咒的权势,用到最没有风险的地方去,也就是说对那些奉公守法、善良无助的平民百姓施展淫威。

当时,有心算计别人或者时时防备别人暗算的人,都免不了要纠集气味相投的人,合伙成群。因此,结党营私,组织新的帮派,每个人都千方百计壮大自己加入的帮派的势力,这便形成了一股风气,日久自然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僧侣们竭力要维护和扩张他们享有的优待的地位,贵族们一心关注他们的权势,军官们念念不忘他们的特殊的利益。商人和手艺人联合在各自的行会里,律师组织了协会,连医生们也有了自己的公会。每一个阶层都拥有自己特殊的权力,每一个成员都按照他所属帮派的权威和应变能力的大小来渔利。善良之辈只限于利用这样的好处来自卫;而那班狡猾残暴的家伙,便利用它干种种个人力所不及的罪恶勾当,而且可以保证不受法律的制裁。不过,各个帮派之间的力量实在轩轾有别,尤其在乡村,家资丰厚而横行霸道的贵族,手下豢养了一伙强徒,又有不少农民,由于家庭传统的影响,或者出于私心,或者受到胁迫,也几乎承认自己是主人的臣民和卫士;因此,这些贵族得以骄横恣肆,任何别的帮派都无法在当地与他们抗衡。

我们的堂安保迪奥,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富翁,更说不上是个有胆识的人;在他成年之前,阅历很浅的时候,他就觉得生活在这样的世道上,就好比是一只脆弱的瓷瓶,却不得不跟许多铁制的器皿混在一起,去作一次漫长的旅行。所以当他的父母亲提出要他出家当神甫时,他立即满怀喜悦地顺从了。说实在话,对于自己所献身的事业的崇高使命和义务,他从来不曾作过认真的思考,照他看来,一旦穿上神甫的黑袍,便足可稳稳当当地过上安定的、怡然自得的日子,并且进入那个受人敬重、有权有势的阶层,这两点好处吸引了他,于是他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然而,任何阶层都只在一定的限度内保障个人的利益和安全,并不能代替个人去制定他特殊的为人处世的哲学。堂安保迪奥终日价思虑的是自己的悠闲舒适,诚然有时多花费点力气,冒少许风险,一些利益便唾手可得,但他还是无意去追逐。他的处世哲学的精髓在于,对以前发生的冲突,他一概退避三舍,实在避免不了的时候,他甘愿低首顺服,委曲求全。当时,在他的周围,教会与官府、军方与文官、贵族与贵族之间,频繁地发生各种纷争,甚至两个乡民之间也会因小小的口角,惹起一场纠纷,最终用拳头或者动刀动枪来收拾局面,他都甚至保持着非武装的中立。倘若万不得已,必须在纷争的两者之间支持一方,他便站到最有势力的一边,但从来都绝不站在第一线,而且竭力设法让对方明白,他是完全违心地采取敌对的态度的。他仿佛对人家说:“您怎么不晓得当一个强者呢?否则我早就站在您那一边了。”对于声势显赫的人物,他总是远远地躲开;当他们一时心血来潮,恶意戏弄他,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没有瞧见;倘若他们蓄意制造麻烦,跟他为难,他会忍气吞声,忙不迭地赔不是;在路上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便低三下四地鞠躬,彬彬有礼地问候,即便是最骄狂傲慢、最暴戾恣睢的人,见到这副情景,也不由得对他报以一笑。可的堂安保迪奥就这样在人生的沧海里漂流了六十年时光,成功地避开了惊涛骇浪。

不过,倒也不必以为他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恨。他时刻低声下气,有理无理都要退让别人三分,默默地咽下屈辱的苦水,这一切深深地刺激了他,他需要有机会发泄自己的恼怒,否则必定会把身子憋坏了的。但幸好这个世界上与他相处的人当中,总有一些他清楚地晓得是不会作恶的老实人,这样他有时也就可以在这种人身上把自己长久郁积的怨气尽情发泄出来,趾高气扬地显示一番威风,毫无道理地把他们谴责一通。对于那些为人处世跟他不同的人,他俨然是个严峻的批评者,但是他的批评只限于即便遥远的将来也不会带来一丁点危险的场合。照他看来,倘若有人挨打,那人的行为至少是失于检点;倘若有人遭到暗算,定是那人太不安分守己。至于有人为着保护自身的权益,去跟权豪恶霸较量,而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堂安保迪奥总有办法找出他的某些过错。这样行事确实毫不费力,因为是与非之间永远无法划出一条如此明确的界限,以致可以断言一方绝对有理,另一方完全理亏。他尤其反对别的僧侣冒着危险去支持被欺凌的弱者,跟豪门权贵作对。他把这叫做花钱自找麻烦,或者说是虎口拔牙。他甚至以很严厉的口气教训说,这样行事是卷入世俗的事务,构成对神职人员的崇高使命的危害。不过,他甚至只在两个人或几个人的小圈子里这样责备那些神甫,而且他愈是晓得被他指责的人对这些事情毫不介意,他愈发显得情绪激昂。另外,他还有一句他颇欣赏的口头禅,他的谈话总是用这句口头禅来收尾:“一个正人君子若是明哲保身,只顾自己的事情,是决计不会遭逢任何凶险的。”

现在,不妨请我的为数不多的读者想象一下,以上叙述的那件意外的遭遇,在那个可怜虫心里发生了怎样的影响。那凶神恶煞似的面孔,咄咄逼人的言语,那赫赫有名而且向来说话算数的恶霸发出的恫吓,竟把他靠着一辈子的潜心研究与宽容才求得的平安度日的处世哲学,在顷刻之间打乱了,叫他陷入了难以找见出路的困境。这种种纷乱的思想,正如风雨交摧,使堂安保迪奥低垂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不由得暗暗思忖:“要是干脆对伦佐说个‘不’字他肯死了那条心,那倒也罢了;可他一定会追根究底盘问我。我的天啊,我该怎么来回答他呢?他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倘若没有人对他刁难,他简直会像绵羊一般温顺;可是谁要去触犯他呢……嘿!再说,他如今发狂似的爱着露琪亚,迷恋得像……这些讨厌的年轻人,闲得心里痒痒了,所以才去谈恋爱,闹着要结婚,别的事情一概不愿考虑,也不想一想这会给一个可怜的神甫带来多大的苦楚。哎,我真是太不幸了!应当让你们亲眼瞧瞧。那两个恶魔是怎样拦住我的去路,气势汹汹地要跟我算账。其实,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干系呢?难道是我想要结婚吗?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去警告……噢,等一等,我的好主意总是事情过后才想得起来,我真是命中注定要倒霉了。要是方才我就提醒他们径直去找……”

刚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他为了没有怂恿和配合那两条汉子去作恶而感到后悔,这实在无疑是造孽的行为。于是他把满腔怨气转移到那个剥夺他的安宁生活的人身上。他跟堂罗德里戈素昧平生,从来不曾打过交道,只是偶尔见过几次,并且听人家说及他的煊赫声势;不过,就是那偶然几次在街上遇见的时候,他都赶忙把脑袋低垂到胸前,帽子几乎碰到地面,表示深深的敬意。不止一次,当有人抬头仰望青天,唉声叹气,低声地诅咒堂罗德里戈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他便站出来维护此人的声誉,上百遍地声称,这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贵人。但是到了眼下,他却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咒骂起来,把以前别人攻击时用过的、而他惊慌失措地加以阻止的那些恶名,统统加到堂罗德里戈的头上。

堂安保迪奥这么胡乱地思量着,不觉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居住的平房,靠近村子的尽头。他匆忙把捏在手心里的钥匙塞进锁孔,打开了门,走进里面,随即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他急切地希望有个可靠的人陪伴着他,便一连声地喊道:

“佩尔佩杜娅!佩尔佩杜娅!”

他朝餐厅走去,心想佩尔佩杜娅一定已在那里铺好餐桌,等候他用晚餐了。

读者想必已经看出,佩尔佩杜娅是堂安保迪奥的女仆。她有一副热心肠,又忠实可靠,懂得怎样顺从主人的意愿,也晓得在什么场合该由她来发号施令。她很懂得如何忍受主人嘟嘟囔囔的怨言和刁钻古怪的脾气,但也善于适时地叫主人领受她发泄牢骚和脾气的滋味。她已经年过四十,尚未出嫁。照她自己的说法,所有向她求婚的男人,全被她拒之门外了,但是,据她的女友们透露,却是她连一条喜欢她的狗儿也没有找到。兴许由于这个缘故,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更加怪僻了。

“我就来。”佩尔佩杜娅回答,她把一小瓶堂安保迪奥平常最喜欢喝的葡萄酒放在餐桌的固定位置上,慢腾腾地迈起步子来。她还没有走到门口,堂安保迪奥已经走进来了,他迈着异常艰难的步履,仿佛两条腿被捆缚住了似的,呆滞的目光显得特别阴沉,脸上掠过一阵阵痉挛。用不着佩尔佩杜娅那样老练的目光,谁都能够一眼看出,他遇到了一件确实异乎寻常的麻烦事情。

“仁慈的主啊!您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的老爷?”

“没什么,没什么,”堂安保迪奥回答,一面喘着粗气,颓然倒在他的大安乐椅里。

“怎么会是没什么呢?您何必这样对我说?您可知道,您的脸色是多么难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啊,上帝保佑!我说没什么,要么确实是没有什么事,要么是有的事我不能随意讲。”

“难道您对我也讲不得吗?那么谁来关心您的健康?又有谁来帮助您出主意?”

“哎哟,你安静点吧!晚饭我也不想吃别的什么了,你快给我倒一杯葡萄酒。”

“您要我相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吗?”佩尔佩杜娅说道,她倒满了一杯酒,然后把酒杯拿在手里,并不急于立刻就递给主人,仿佛想用这杯酒来换取她很希望知道的那个秘密。

“给我,快给我。”堂安保迪奥说道,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佩尔佩杜娅手里拿过酒杯,好像喝药似的,一仰脖子喝干了。

“这么说,您是要逼着我到处打听,我的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吗?”佩尔佩杜娅说道,她直立在主人的面前,双手叉着腰,胳膊肘伸向前面,用尖利的目光盯视着他,几乎硬是要把那个秘密从他的眼睛里汲取出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大声嚷嚷,不要说长道短。要知道,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

“性命交关?”

“是的,性命交关。”

“您清楚地知道,每一次,当您坦率地告诉我什么秘密的时候,我不是都守口如瓶……”

“好极了!譬如,有一次,你就……”

佩尔佩杜娅恍然明白,她没有说到点子上,反倒给抓住了把柄;于是立即纠正过来,用一种非常温柔、足以打动对话者的语气说道:

“我的主人,我对您始终是一片忠心,现在我向您打听这件事,完全是由于我关心您的缘故,我多么想帮您一点儿忙,给您出一个好主意,替您排忧解难……”

其实,堂安保迪奥想要和盘托出那令人痛苦不堪的秘密的心情,或许正像佩尔佩杜娅想要知道它一样急不可耐。所以,在佩尔佩杜娅几次三番愈来愈咄咄逼人的盘问下,堂安保迪奥的抵抗愈来愈软弱无力了;他一再要她起誓,绝对不向外人泄露,这才终于断断续续地、不住地唉声叹气,把这件不幸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当他准备说出那个主谋者的可怕的名字时,又非要佩尔佩杜娅重新郑重其事地保证严守秘密不可。堂安保迪奥刚刚说出了那个大人物的名字,便瘫在椅子里,沉重地叹了口气,同时举起了双手,似乎是命令,又似乎是恳求,说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

“又是他!”佩尔佩杜娅惊呼起来。“啊,这个无赖!这个横行霸道的恶棍!这个不敬上帝的魔鬼!”

“你还不快闭上嘴?莫非你想要我彻底完蛋吗?”

“咳,这儿不就是我们两个人吗?谁也听不见的。可是,下一步您怎么办呢,我的可的主人?”

“你瞧,”堂安保迪奥显得有点恼怒了,“现在你想,这个女人给我出了什么好主意!她倒居然来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怎么办,好像是她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反而要我来搭救她。”

“快别这么说!我确实是想给您提供一个不坏的主意,但是……”

“那好吧,就听听你的高见。”

“我有这么个想法,您知道,人家都说我们的大主教是个圣人,平日行事敢作敢为,谁也不怕,他一定会尽心竭力地保护一个神甫,给这样的恶魔一个教训,他向来是以主持公道为最大的快乐的。我想,您不妨好生地写一封信给他,向他报告事情的……”

“得了,快闭上嘴吧!这就是你给一个落难的人出的好主意吗?如果一粒子弹突然从背后击中了我,啊,愿上帝保佑!大主教还能有什么法子来消除我的灾难?”

“唉,子弹又不是糖果,岂会随意奉送给人。您别看这些狗东西叫得厉害,其实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咬人。我很早便发现,谁张牙舞爪地露出一副厉害的样子,强要别人向他低头,那么,别人也就会对他恭恭敬敬。可您从来不敢理直气壮地表明您的态度,所以才落到这样的境地,请允许我直言,谁都打上门来……”

“快闭上嘴吧!”

“我马上就不开口。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像您这样的人,稍稍遇到一点风浪,便赶紧落篷收帆,那……”

“你还不闭上嘴吗?现在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吗?”

“好吧,这件事反正够您今天夜里苦思苦想的。但是您也不要为难自己,别弄垮了自己的身体。您还是多少吃一口吧。”

“我要考虑的。”堂安保迪奥喃喃地回答,“当然,我是要考虑的,需要细细地想一想。”他站起身来,又接着说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要。我有别的心事。我也晓得,只能由我自己来寻找出路。哎,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这样的灾难!”

“您再喝一口吧,”佩尔佩杜娅又斟了一杯葡萄酒,“您知道,这种酒对您的肠胃是很有好处的。”

“哎哟!这酒是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一点儿也没有用的。”他嘟嘟嚷嚷地说着,拿起了台灯,“区区小事!竟作弄起像我这样善良的人!哎,明天怎么办呢?”

他一连唉声叹气,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他刚要跨过门槛,却又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指头,按住自己的嘴唇,用缓慢而严肃的声调对佩尔佩杜娅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

然后,他走进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