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不难想象,挤满了一万六千名病人的传染病院里是怎样的一副情景。病院的所有空间都给占据了,有些地方搭起了茅屋棚舍,有些地方停靠着大车,到处人满为患;在两排长得望不到尽头的柱廊里,奄奄一息的病人和杂乱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用麻袋或麦秸垫就的通铺上。在一个几乎庞大无比的广场上,骚动不安的人群犹如汹涌滚动的浪潮,大病初愈的患者、神经错乱的病人和勤务员不停地来来往往,或挺立地站着,或匆匆奔跑,或低头弯腰,或挣扎起身。这就是突然扑入伦佐眼帘的景象,他惊愕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儿发愣。我们自然无意去详尽描述这种惨状,读者不会乐意我们这么做,我们只想追随年轻人沉重的脚步,跟随他作些停顿,从他的视野中选择若干重要的、涉及他的行为和遭际的事情,加以叙述。

从伦佐站立的大门,直到病院中央的小教堂,从那儿再到对面的另一座大门,有一条小道,没有被棚子或者其他任何固定建筑占据;伦佐细细打量,只见人们正在清场,忙着推走大车,搬走各种杂物,他还看见方济各会修士和世俗修士正在指挥这一行动,驱赶所有的闲散人员。伦佐生怕自己也遭到驱逐,便慌忙地朝右边拐去,径直闯进了棚屋群。

他看见哪儿能够容他踏上一只脚就往哪儿走,从一个棚子到另一个棚子,每到一处都探头探脑看看,同时观察置于露天的床铺,打量那些因病情痴痴发怔,或因剧痛而蜷缩成一团,或因濒临死亡而僵硬不动的病人,查看他们当中可有他想找到而又怕见到的人。

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一次又一次苦恼地查看着,但始终没有见到一名妇女。他因此琢磨,她们大概集中在别的什么地方,但这只是猜测而已,究竟在什么地方,既没有任何线索,也难以推断。他不时遇到许多服务人员,他们不仅外表、举止和衣着截然不同,而且赋予他们同样的力量,使他们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尽心尽责地服务的动机也迥然有别,一些人的同情心已荡然无存,另外一些人则表现出超人的同情心。不过,无论遇到哪一种人,他都不敢冒失地上前打听,免得一不留神又惹出麻烦来。他打定主意继续走下去,直到找到有女病人的地方为止。他一面走一面留神察看周围的情况,但种种伤心惨目的苦难令他惊惧不已,他不得不收回自己凄怆的目光。可是,除了凄惨的情景,他的目光又能投向哪里呢?

如果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给眼前凄惨的情状平添一份痛苦的话,那么,空气和天空便是。雾霭渐渐浓重起来,积聚成愈来愈晦暗的乌云,预示着夜间暴风雨的降临。靠近低沉得压到头上来的天空的中央,苍白的太阳好像穿过一重浓厚的面纱似的,在周围洒下淡淡的、迷蒙的光亮,投下一团凝滞、闷郁的热气。透过混乱的人群不停地发出的嗡嗡声,不时可以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模模糊糊的雷鸣声,但当你侧耳细听时,你却无法辨认这雷声来自什么地方,或许你会以为这是远处行驶的车队突然停下时发出的隆隆声。放眼周围的乡村,树木的枝叶肃穆不动,见不到一只鸟儿飞到树枝上嬉戏或者从树枝上飞走;只有突然飞临病院棚顶上的燕子,展开翅膀,贴着地面滑翔,但顿时被如此混乱可怕的场面吓呆了,立即又高高飞起,逃离了这个地方。这种非常的时刻,就像是结伴而行的人当中,谁也不愿意打破死一般的寂静;就像猎人低垂目光,心事重重地前行;就像在田野耕作的农妇,不知不觉地停止了歌唱。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表面上看来平静,内底里却痛苦地滚动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要把一切生命都置于自己的压迫之下,要给一切活动的、怠惰的生物,甚至生存本身,增加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在这注定要接受苦难和死亡的地方,已经遭病魔深深折磨的人,又不得不屈从于新的压迫。成千上万的患者病情急遽恶化,濒临死亡的最后搏斗愈来愈艰难,随着病痛的加剧,呻吟声愈来愈微弱,兴许在这笼罩着愁云惨雾的地方还从来不曾经历过这般残忍的时刻。

伦佐在犬牙交错的棚屋间转悠了半天,毫无收获。突然间,在乱纷纷的呻吟和怨恨声中,他辨别出一种混合着啼哭和咩叫的奇特的声音。他循声寻去,看见一道破旧的木板之间有一个缝隙,便眯起一只眼睛往里窥视,看见不少临时搭的棚子,在这些棚子里和外面窄小的空地上,不是寻常的病人,而是好些躺在小床垫,或者小枕头,或者小床单,或者厚厚的小被子上的婴儿,还有一些忙碌的奶妈和妇女。最吸引伦佐、让他驻足观察的,是混杂在这些女人当中的几头山羊,它们竟充当着她们的助手。这是一个非常时期和非常环境里的育婴堂。令人惊叹不已的是,一些母山羊静静地站在这个或那个婴儿旁边,让他们吮吸自己的奶汁;还有的山羊怀着母爱跑到正在啼哭的婴儿身旁,努力调整自己的姿势,好让婴儿吃上自己的奶汁,它们咩咩地叫着,晃动着身子,仿佛是招呼别人来帮忙。

到处都坐着把孩子抱在怀里喂奶的奶妈,目睹她们充溢着母爱的举动,不由得让人心生疑惑,她们是为了挣钱才来到这儿,还是出于真诚的仁爱,来满足小生命们的需要,消除他们的痛苦。一位奶妈伤心地把啼哭不止的婴儿从自己的干瘪的乳房前抱走,神情忧郁地去寻找一头代替她的母山羊。另一位欣喜地望着吸着她的奶头熟睡了的婴儿,温情脉脉地吻了他,走进一间棚子,把她放在小床垫上。第二位奶妈把自己的奶头塞进别人孩子的嘴里,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心不在焉,毋宁说是郁郁寡欢,她怔怔地凝视着天空,她那样的举动,那样的眼神,如果不是在想她亲生的孩子不久以前在她怀里吃奶时死去,还会想些什么呢?其他一些上年纪的妇女正在忙着干别的事情。一个听到饥饿的婴儿的哭声赶紧跑过去,把他抱到一头正在吃青草的母山羊身边,把他的小嘴贴近奶头,一面温柔地抚摸山羊,一面轻声地责备它缺乏喂奶的经验,要它乖乖地履行职责。一头母羊专心喂奶时不留神踩着了另一个婴儿,这个妇女急忙过去抱起这可怜的小家伙。那个妇女抱着自己的孩子,嘴里轻轻哼着摇篮曲,用歌声催他入眠,忽而又呼唤她给孩子起的名字,用甜蜜的话语安抚他。这时,走来一位蓄着银白色胡须的方济各会修士,一手抱着一个大声啼哭的孩子,他刚从他们死去的母亲的身边捡回来。一名妇女立即跑上前去,接过这个孩子,她用目光四处搜索,物色能够代替他们母亲的妇女或山羊。

伦佐心中萌发的第一个、也是最强烈的念头,便是不再窥视这样的场景,他不止一次地想离开,但随即又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贴近木板缝隙,想再看一会儿。

他终于离开了那儿,沿着木板围墙朝前走,遇到许多倚着围墙盖的棚屋才不得不拐弯儿。他虽然顺着围墙走,但心里却很想再沿着木板墙走到底,期望能有新的发现。正当他打量前方的路径时,一个身影从他的眼前倏然而过,心头不觉一惊。他看见百步开外的地方,在棚屋之间出现一个方济各会修士,诚然相距很远,而且是一闪而过,但修士走路的步伐、举止和身材,完全是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样子。诸位可以想象伦佐是以怎样激动的心情朝那个方向奔去。他在棚屋之间绕来绕去,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寻找,终于大喜过望地看见了神甫的身影。他看见神甫就在前面不远处,从一口大锅前走开,手里端着一个钵头,朝一间棚屋走去;随后,又见他在棚屋门口坐下,对着前面的钵头画了十字,而且警觉地打量着四周,开始用餐。他正是克里司多福罗神甫。

我们且简略地交代一下神甫从我们的视野消失直到此次重逢之间的情况。他被派遣到里米尼以后,一直留在那儿布道,从来不曾想过要离开那儿,米兰爆发的大瘟疫终于为他提供了一个久已期盼的、为众人献身的良机。他执著地请求把他召回米兰,好去为瘟疫病人服务。堂罗德里戈的伯父已经死去,何况当时更需要护理人员而不是政治家,因此他的恳求没费什么周折就得到了批准。他立即启程赶到米兰,进入传染病院工作,至今将近三个月了。

重新见到善良的神甫,伦佐自然欣喜不已,但当他确认那是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时候,发现神甫完全变了样,他的喜便消失了许多。如今神甫身子佝偻,步履蹒跚,面容憔悴苍白,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全身都呈现出元气丧尽的样子,全凭着精神的力量才得以勉强支撑着自己。

神甫也把目光投向朝他走来的年轻人。伦佐不敢贸然叫他,只是用手势表达,希望以此引起神甫的注意并认出他来。当他走到神甫跟前,不必提高嗓门就可以让对方听清楚时,说道:

“啊,克里司多福罗神甫!”

“你在这儿!”神甫把钵头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说道。

“您好吗,神甫?您好吗?”

“比起你在这儿看见的许多可怜的人,我要好多了。”神甫答道。他的声音嘶哑、低沉,跟他的身体一样,有了许多变化。唯独眼神依然像以前一样,而且显得更加生动有神地熠熠闪亮。在救助他人的崇高行动中获得升华的爱心,意识到自己愈来愈接近上帝的欣悦,几乎在他日渐衰微的身体里重新点燃起更加炽烈的纯洁的火焰。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神甫问道,“你干吗要来冒感染瘟疫的危险?”

“我已经病过了,感谢上天。我上这儿来……是要寻找……露琪亚。”

“露琪亚!露琪亚在这儿?”

“她在这儿。至少我祈求上帝,但愿她在这儿。”

“她已经嫁给你了?”

“噢,亲爱的神甫,倒也不能说不是我的妻子。您果真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

“不知道,我的孩子。自从上帝让我离开你们之后,我对你们的情况就一无所知;眼下上帝又把我派到你的身边,说实在的,我非常希望知道你们的情况。可是……那逮捕你的公告……”

“这么说来,您知道他们对我干的种种坏事?”

“可你干了些什么事呢?”

“请您听我说,如果我告诉您,我那天在米兰安分守己,那我就是撒谎;但我确确实实没有任何越轨的行为。”

“我相信你,而且从前我也一直相信你。”

“现在我可以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您。”

“请稍等,”神甫说着,在棚屋外走出几步远,喊道:“维托雷神甫!”过了片刻工夫,他对走过来的一名年轻的方济各会修士说,“请为我做件好事,维托雷神甫,替我照顾一下这些可怜的病人,我要离开一会儿。如果有谁需要我,请招呼我。尤其是那个病人!他若是有一点儿苏醒的迹象,看在上帝的分上,务必马上通知我。”

“不必多虑。”年轻的神甫回答。

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又转身对伦佐说道:

“我们进屋谈吧。不过……”他止住脚步,马上补充说,“我看你精疲力竭的样子,你得先吃点东西。”

“正是这样。”伦佐说道,“您现在提醒了我,我才想起我一直饿着肚子。”

“稍等,”神甫说道。他拿起另一个钵头,走到大锅那里盛满了汤菜回来,把钵头和一把汤匙递给伦佐,让伦佐坐在他当作床铺的麻袋上。随后,他走到角落里一个酒桶那儿,斟了一杯葡萄酒,放在他的客人面前的小桌子上,这才又端起自己的钵头,在伦佐身旁坐下。

“啊,克里司多福罗神甫,”伦佐说道,“您竟然得干这些事情?您永远保持原来的样子。我打心底里感激您。”

“不必向我道谢,”神甫说道,“这是穷苦人吃的汤菜,眼下你也是一个穷苦人。现在你就给我谈谈那些我不了解的事情,再告诉我那可怜的姑娘的遭遇。抓紧时间谈,你也看到了,时间不多了,我有许多事情要做。”

伦佐在一匙一匙地吃饭的间隙,开始叙述露琪亚的种种遭遇,如何在蒙扎修道院暂住,如何遭到绑架……听到露琪亚蒙受的这些苦难和危险,善良的神甫想到正是自己把纯洁而不幸的姑娘送到修道院寄住的,不禁震恐不已,但当他听到露琪亚如何奇迹般地获得解救,回到母亲身边,又如何投奔普拉赛苔夫人家时,马上又平静了下来。

“现在我向您谈谈我的经历。”伦佐于是简略地叙述了米兰那一天的骚动,他如何仓皇出逃,如何一直漂泊异乡,现在一切都乱套了,他又如何冒着风险出来,但又怎么也找不到安妮丝,又如何在米兰打听到露琪亚被送进了传染病院。“这就是我来到这儿的缘故,”伦佐最后说道,“我来这儿寻找露琪亚,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爱我……因为……有的时候……”

“那么,”神甫问道,“你可有什么线索,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安置在哪儿?”

“一无所知,亲爱的神甫。我只知道她在这儿,如果她果真在这儿,愿上帝保佑她。”

“唉,可怜的孩子!那你在这儿是怎么寻找她的?”

“我在病院里转了好长时间,转了好多地方,见到的几乎都是男人。我想妇女一定单独安排在别的地方,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如果情况果真是这样,现在请您给我指点。”

“我的孩子,你可知道,男人没有特殊的任务是不准许进入妇女的病房的。”

“唉,那么该怎么办呢?”

“这个规矩是正确而神圣的,亲爱的孩子,如果说因为这场灾难的极其严重的程度无法保证人们严格按规矩办事,这莫非也能成为一个正人君子违背规矩的理由?”

“可是,克里司多福罗神甫,”伦佐说道,“露琪亚和我早该缔结良缘的,您晓得我们是怎么被活生生拆散的,这二十个月我吃尽了苦头,我一直忍耐着,我冒了许许多多危险,一个比另一个更严重的危险,如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神甫似乎不是在答复伦佐的问题,而更像是思考之后作出的抉择,“你会怀着善良的愿望去的。我相信你会循规蹈矩,上帝乐意看见,所有那些能够自由进入那一地区的人,都能像你一样行事。上帝定会为你忠贞不渝的感情祝福,上帝把她赐给了你,他也定会为你在爱恋和寻找她时所表现的忠贞祝福。上帝比世人严格,但又比世人宽容。他不会计较你寻找她时有悖于规矩的做法。只是你要牢记,对于你去那个地方的行为,我们两个人都要负责,不用对别人,但毫无疑问要对上帝负责。现在你跟我走吧。”

神甫说完这番话,站起身来,伦佐也随即站起来。他一面恭敬地听神甫的谈话,一面暗暗思忖,打定主意像事先已经考虑的那样,闭口不谈露琪亚发誓的事儿。“如果神甫听到这件事,”他心中琢磨,“他一定会向我提出别的困难来。如果我们能找到她,我们还会有时间来谈这件事,万一找不到她,那现在谈出来又有什么用处?”

神甫把伦佐带到北面的那间棚屋的门口,对他说道:

“你听我说,我们的费利切神甫,传染病院的院长,今天要带领少数几个初愈的病人去别的地方接受为期四十天的检疫隔离。你瞧位于中央的那座教堂……”他举起痩骨嶙峋、颤抖不止的手,指着左侧迷蒙雾霭之中挺立在简陋的棚屋之间的小教堂的圆顶,继续说道,“现在他们正在那附近集合,准备排队从你方才进来的那个大门出去。”

“噢。原来他们是为了这个缘故清理道路的。”

“正是这样。你一定也听到了钟声。”

“只听到一次。”

“那是第二次钟声,敲第三次的时候,全体人员将集合完毕,费利切神甫要向他们发表简短的讲话,随后带领他们前往目的地。你听到钟声的时候,立刻上那儿去,站在道路一边的队伍后面,不要打扰他们,也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队伍走过的时候,你留神看着……队伍里可有她。如果上帝暂时还不愿意她出现在这支队伍里,那么,那片地方,”神甫又举起手来,指着对面的一排屋子,继续说道,“那一片屋子和前面的空地,就是妇女病区。你会看见一道木板墙,把它和别的病区隔离开来,但有些地方木板墙坏了,有些地方干脆没有,所以你不难进去。到了里面,你切不可引起别人的猜疑,很可能也没有任何人来盘问你。要是有人出来阻拦你,你就说克里司多福罗神甫认得你,可以替你担保。你就在那儿寻找她吧,不过要有信心……和顺从天命。因为,你别忘了,你并不是刚到这儿,而且你在传染病院里找的是一个活人!你要知道,我亲眼目睹我可怜的病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幸被运走的不计其数,而活着的真是屈指可数!……你得做好牺牲的准备……”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伦佐顿时脸色大变,转动着眼珠,急切地插话说,“我明白!我现在去寻找啦,我会一处一处地寻找,找遍整个传染病院……可是,如果我找不到她!……”

“如果你找不到她呢?”神甫的脸色严肃并且充满期待,用告诫的目光打量他。

伦佐一想到可能有这样的结果便义愤填膺,不能自已,他接着说道:“如果我找不到她,我就会找找另外一个人。不管在米兰,还是在他罪恶的宅第,哪怕去天涯海角,或者下地狱,我都要找到那个逼迫我们生离死别的恶棍;要不是那恶棍为非作歹,二十个月以前,露琪亚和我就结为夫妻了。即使我们命中注定要死,至少我们也要死在一起。只要那家伙还活在人世间,我非找到他不可!……”

“伦佐!”神甫拽住他的胳膊,用更加严厉的目光盯视着他。

“如果我找到他,”伦佐接着说,他由于愤怒而几乎失去了理智,“如果瘟疫还没有给他报应……从前,一个无赖只要豢养了一批打手,就足以把别人逼入绝境,随意嘲弄;如今时代不一样了,大家都可以面对面地平等较量。……我一定会惩罚他的!”

“你这可怜的罪人!”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喝道,声音完全恢复了往日的饱满、洪亮,“你这可怜的罪人!”他昂起低垂在胸前的脑袋,脸颊重新显出往日的容光,一双眼睛点燃起一种令人生畏的火焰。“你瞧,可怜的罪人!”神甫用一只手使劲拽住伦佐的胳膊,猛烈摇晃,又挥动另一只手,指着周围凄惨的景象。“你瞧,上帝才是惩罚者!上帝作出审判,而不被审判!上帝鞭挞世间的罪恶,绝不宽恕!而你无非是一条小爬虫,居然要充当惩罚者!你可知道什么是正义!走吧,可怜的罪人,赶快走开!我曾经希望……是的,我曾经希望,在我告别人世之前,上帝会施恩于我,让我欣慰地听到我可怜的露琪亚还活着的消息,也许还能见到她,并且听到她亲口向我许诺,她将朝着我将安葬的墓地的方向,为我祈祷。快走开吧,你毁了我的希望。上帝不会为你才让她活在世上。你,自然也没有胆量自认为应当获得上帝的顾念。上帝一定会顾念她的,因为她才配获得永恒的慰藉。你快快走吧!我没有时间听你胡言乱语。”

说完这番话,神甫甩开伦佐的胳膊,便朝病人住的一间棚屋走去。

“啊,神甫!”伦佐急忙追上去,恳求道,“您难道忍心就这样把我赶走吗?”

“怎么啦!”神甫说道,他的语气依然那么严厉。“那些苦难的人丑祈盼着我去替他们请求上帝的宽恕,你却胆敢纠缠我,侵占我的时间,让我来听你怒气冲天地大谈你复仇的打算!你需要得到安慰和助你一臂之力的时候,我仔细地听取了你的叙述,我本希望用自己的仁爱来启发你的仁爱,而你现在唯一的心思就是复仇。你还想让我干吗?你快快走吧。我在这儿每天可以见到被伤害的人,临终之前宽恕了伤害过他们的人;每天也可以见到伤害过别人的人,因为没有机会恳求别人宽恕而痛哭流涕,我常常和伤害者与被伤害者一起伤心落泪。可跟你在一起我能做什么?”

“啊,我宽恕他!我真的宽恕他!永远宽恕他!”伦佐激动地说道。

“伦佐!”神甫以略微平静但依然严厉的神情说道,“好生想一想,你告诉我,你曾宽恕过他几次。”

约莫有片刻工夫,伦佐没有作出回答;神甫突然低下头来,以悲愤、低沉的声音说道:

“伦佐,你知道我为什么穿这身长袍?”

伦佐犹豫着。

“你一定知道的!”神甫说道。

“我知道。”伦佐回答。

“方才我因为你的一个念头、一句话而严厉责备你;其实我的心也充满过仇恨,我跟那个人结怨多年,对他恨之入骨,我把他杀了。”

“是的,不过,那是一个恶霸,一个……”

“住嘴!”神甫打断他的话,“倘若果真有充分的理由,你莫非以为我在三十年的时间里还找不到吗?唉,倘若我能够让你亲身感受到我杀了那个人之后以及现在的愧疚心情,那该多好啊!但愿我能做到!可是我行吗?唯有上帝才能做到,祈愿上帝这么做吧!……你听着,伦佐,上帝爱你远胜于你爱自己。你尽可以去谋划如何报仇雪恨,但上帝的巨大力量和仁爱足以阻止你的行为;上帝赐予你恩泽,那是任何其他人都不配获得的。你知道,你也曾经无数次说过,上帝能够让一个权豪恶霸放下屠刀;但你还应当知道,上帝也能够不让一个念念不忘复仇的人得逞。你蒙受了苦难,你受到了伤害,因此你就以为上帝不会保护一个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人,免遭你的伤害吗?你以为上帝会让你恣意妄为吗?不!可你知道你能做些什么吗?你尽管去仇恨、堕落好了;你也尽管以现在的心情,去拒绝任何的祝福好了。无论你将来的情况怎样,无论你以后的命运如何,你好生记住,只要你没有真心诚意地说一声:我宽恕他,那么,对于你来说,一切都将是惩罚。”

“是的,是的,”伦佐异常激动而又惶惑地说道,“我明白,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宽恕过他;我明白,我方才讲这样一番话真像个畜生,不像个基督徒。现在,承蒙上帝的恩惠,我真心诚意地宽恕他。”

“要是你遇见他呢?”

“我会祈求上帝赐予我耐心,并触动他的心。”

“你可记得,上帝不是教导我们要宽恕我们的仇敌,而是要我们爱我们的仇敌?你可记得,上帝爱他的仇敌,甚至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经您提醒,我想起来了。”

“那好,你跟我来。你方才说一定要找到他。你马上就会找到他了。你跟我来,你会看到你一向深恶痛绝,希望他遭逢灾祸,你想主宰他的生死的人。”

他握住伦佐的手,像个健康的年轻人一样紧紧攥着,带他往前走。伦佐不敢再问什么,只是跟着神甫。

走了没几步路,神甫走近一间棚屋的门口,止住脚步,以严峻而温和的目光凝视着伦佐,领着他走进棚子。

进入棚子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棚子深处麦秸堆上的病人,他的病情看来已不严重,似乎已趋于初愈。他看见神甫便摇摇头,好像是表示自己的情况未见好转的样子,神甫忧伤而温良地低下头。伦佐以好奇、不安的目光巡视着棚子里的一切,见到另外三四个病人,其中一个躺在靠墙的垫褥上,身上裹着一条被单,盖了一件贵族们才穿的长披风。他定睛一看,认出是堂罗德里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但神甫又一次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把他拉到床铺跟前,伸手指了指躺在那儿的病人。

那个不幸的人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完全涣散了,脸色苍白,布满了黑色的瘀斑,嘴唇水肿发青,要不是全身剧烈的抽搐表明他顽强的生命还在最后地挣扎,那张脸就跟死人一模一样了。他的呼吸异常艰难,胸脯急促地起伏,右手伸出披风,紧紧贴近心口,痉挛的手指全部呈钩状,成了青紫色,指尖都发黑了。

“你瞧!”神甫的声音低沉而庄重。“这也许是惩罚,也许又是宽恕。这个人曾经伤害过你,现在你体验到的对他的感情,和某一天上帝对你怀有的感情,将完全是一样的,因为你也亵渎过上帝。为他祝福吧,你也将因此而得到祝福。他在这儿已经四天,你已经看到了,毫无清醒过来的迹象。也许上帝会赐给他一点时间来忏悔,但这要你来替他祈求,也许他希望你和那个纯洁无瑕的姑娘一起替他请求;也许他想把这恩典仅仅留给你的祈祷,留给一颗蒙受创伤而又温良的心。也许这个人的拯救,还有你的拯救,现在全都取决于你,取决于你的宽恕,你的同情……你的爱心!”

神甫沉默了。他双手合十,低头祈祷。伦佐也跟着神甫祈祷。

他们就这样祈祷了一会儿。教堂的钟声响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迈步走出了棚屋。一个不再提出问题,另一个不再谆谆开导,两个人的脸色已经表达了他们的心思。

“现在你该走了,”神甫开口说道,“你要做好准备,你可能领受恩泽,也可能要作出牺牲,无论你寻找的结果是哪一种,你都应当赞美上帝。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要把结果告诉我,我们一起赞美上帝。”

神甫和伦佐再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分手了。一个返回方才来的地方,另一个向着百步远的小教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