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了。那些马车碾过松软的泥土纷纷驶去,只有一些穷人还待在那儿。他们走近新挖的墓穴,最后一次看看那具快被一锹锹泥土覆盖的棺木。这是他们的时刻。他们中大多是女人,跟死去的那个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地区,按照威尔科克斯先生的吩咐,已经给他们穿上了黑色的外衣。也有一些人纯粹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哗然,三三两两地站在那儿,或者在坟茔之间走动,就像一滴一滴的墨汁。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儿子——一个伐木工——高高地盘踞在他们头顶上,在给教堂墓地里的榆树修剪枝桠。他坐在那儿,可以看见希尔顿村沿着北方大道一路排开,绵延出去;远处橘红色的落日在几朵灰色的云块下向他眨着眼睛;教堂,林场,以及身后宁静的田野村舍,也可以尽收眼底。不过,他嘴里也在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对葬礼评头论足。看着棺木一点点靠近,他要把自己的全部感受告诉站在下面的母亲:他不能丢下手头的活儿,却又不愿再干下去;他差点从树上滑下来,为此很恼火;秃鼻乌鸦呱呱地叫过,难怪呢——似乎乌鸦也知道了。他母亲嚷嚷着说自己早有预感——她看威尔科克斯夫人面色不大对劲已经有一阵子了。也有人说,是伦敦之行惹的祸。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祖母也是这样——一个更加朴素却非常和善的人。唉,老派的人慢慢地都没了!威尔科克斯先生呢,他也是个好人。他们翻来覆去地谈论着这个话题,虽然乏味,却依然兴致勃勃。富人的葬礼于他们而言,就像有文化的人眼中阿尔克提斯或者奥菲利娅[64]的葬礼,是一门艺术,虽然远离生活,却提升了生命的价值,而他们热切地参与其中了。

那些掘墓人心下涌动着一股不满的情绪——他们讨厌查尔斯;此时此刻不该说这种事情,但是他们就是不喜欢查尔斯·威尔科克斯——掘墓人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把花圈和十字架堆放在坟墓上面。夕阳照在希尔顿的上空:傍晚灰色的云带泛出些许微红,一道血色穿缝而过。前来哀悼的人相互倾诉着悲伤,他们穿过停柩门,穿过通往镇上的一条条栗树林荫道。年轻的伐木工继续逗留了一会儿,他在树枝上保持着平衡,有节奏地晃悠着,下面是一片宁静。终于,一根枝桠从锯子下面坠落了下去。他哼哧哼哧地下了树,思绪也不再盯着死亡,而是转向了爱情,因为他正春心萌动。经过那座新坟时,他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一束黄色的菊花上面。“他们不应该在葬礼上用彩色的花啊。”他暗想。拖着双腿刚走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朝暮色中瞄了一眼,便返回去从那束菊花中揪出一朵,藏在了口袋里。

他离开之后,剩下的是一片死寂。墓地边上的小屋空荡荡的,附近什么房子都没有。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墓地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却再没有人旁观。云朵从西边飘过来,从墓地上空掠过;教堂就像一艘轮船,船头高昂,满载着乘客,驶向无限永恒。黎明将近,空气越发寒冷,天空越发清明,在坚硬而闪着点点亮光的地表下,长眠着那死去的人们。那个伐木工在一夜欢愉之后又回来了,他心里想:“他们放了百合,还放了菊花,真可惜没有全部拿走。”

在霍华德庄园里,他们正准备用早餐。查尔斯和埃薇坐在餐厅里,跟查尔斯太太在一起。他们的父亲谁也不想见,就在楼上用餐。他饱受折磨,痛苦如痉挛一般时时袭来,一如身体上的疼痛。即便准备吃东西的时候,他的双眼也是满含泪水,终于放下了面包块,连尝都不愿尝一口。

他想起了妻子过去三十年来一贯的好处,并非什么具体的事情——不是恋爱时的缠绵,也不是新婚时的激情——而是她始终如一的贤淑,在他看来,那是一个女人最高贵的品格。有太多的女人喜怒无常,要么感情用事,要么无理取闹。他的妻子却不是这样的。年复一年,无论冬夏,无论初为人妻或是已为人母,她都保持本色,所以他对她总是特别放心。她的温柔!她的纯真!她无比纯洁的天性是上帝的恩赐。露丝跟她花园里的花朵或者田野里的野草一样,对人世间的邪恶与奸诈一无所知。她对生意的看法是——“亨利,为什么有些人钱都够用了还想着赚更多的钱?”她对政治的看法是——“我敢肯定,如果不同国家的母亲们能够在战场上相见,就不会有更多的战争了。”她对宗教的看法是——啊,这曾经是一朵云,不过已经飘走了。她来自教友会家庭,而他和他的家人曾经是异见者[65],现在都成了英格兰圣公会的成员。起初,教区牧师的布道让她有点反感,她曾表达过对“更加深入内心的光芒”的渴望,还说“主要是为了孩子(查尔斯)而不是为我自己”。深入内心的光芒想必已经照进了她的内心,因为他此后多少年都没听到过任何抱怨。他们和和气气共同抚养了三个子女,从来没有红过脸。

现在她长眠于地下了。她走了,带着一丝神秘走了,这跟她的一贯作风大相径庭,让人越发难以承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呢?”他呜咽道,而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不想说,亨利——我也许错了——谁都讨厌疾病啊。”噩耗是一个不认识的医生告诉他的,他离开伦敦期间,她去咨询了这个医生。这一切公平吗?还没来得及说清楚,她就去世了。这是她的错,而且——泪水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这个过错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这是她过去三十年来第一次欺骗他。

他站起身,望向窗外,因为埃薇拿着信件过来了,他无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啊,是啊——她是个好女人——她一直都很稳重,这个词是他精心选择的。对他来说,“稳重”包含了一切褒奖。

他凝视着冬日的花园,从外表看,他自己也是一个稳重的男人。他的脸庞不像他儿子那么方正,下巴虽然足够坚毅,但是有点后缩,双唇被胡须挡住了,轮廓不清,但是从外貌看不出任何软弱的迹象。他的双眼虽然也能传递出善意和友好,虽然此刻因流泪正发红,却仍能从中看出其主人倔强的性格。他的前额也跟查尔斯的一样,又高又平,黝黑发亮,跟太阳穴和脑壳儿突兀地融为一体,就像一个堡垒,保护自己的头颅不受外界伤害。有时它又像一道屏障,他就待在后面,快快乐乐安然无恙地躲避了五十年。

“邮件来了,爸爸。”埃薇局促地说道。

“谢谢,放那儿吧。”

“早饭还好吧?”

“是的,谢谢。”

这个女孩拘束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早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查尔斯问您要不要《泰晤士报》?”

“不用了,我待会儿再看。”

“爸爸,您想要什么就按铃吧,好吗?”

“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把信件从广告宣传单中分拣了出来,然后回到了餐厅。

“爸爸什么都没吃。”她说道,在茶壶后面坐了下来,眉头紧蹙。

查尔斯没有答话,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快步跑上了楼,打开门说道:“爸爸,您听我说,您一定要吃点东西。”他停了会儿,不见父亲回应,便又偷偷地下了楼。“我估计他要先看那些信件,”他悻悻地说道,“我敢肯定,他待会儿就会接着吃早餐。”然后,他拿起了《泰晤士报》,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杯子碰到碟子和刀叉碰到盘子的声音。

可怜的查尔斯太太坐在沉默的两个人之间,一系列的事情让她有点心慌,还有点厌烦。她知道自己是个不入眼的可怜虫。一封电报将她从那不勒斯拽回到那个她知之甚少的女人的灵床边,丈夫的一句话让她迅速进入哀悼状态。虽然也希望能发自内心地悲痛,但是她觉得既然威尔科克斯夫人注定要死,倒不如死在婚礼前面,那样的话,就不用指望她做什么了。她把吐司掰碎,却又紧张得不敢要黄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待着,暗自庆幸她公公是在楼上用早餐。

终于,查尔斯开口了。“他们昨天根本用不着修剪那些榆树。”他对妹妹说道。

“确实用不着。”

“我要把这事记下来,”他接着说道,“很奇怪,牧师竟然允许了。”

“也许这事不归牧师管。”

“那归谁管呢?”

“庄园的主人。”

“不可能。”

“多莉,要黄油吗?”

“谢谢你,埃薇宝贝儿。查尔斯——”

“怎么了,亲爱的?”

“我不知道榆树也能修剪,我原以为只有柳树可以修剪。”

“哦,不是的,榆树可以修剪的。”

“那么墓地的那些榆树为什么不应该修剪呢?”查尔斯皱了皱眉头,又转向他妹妹。

“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乔克利说说。”

“对,是该说说;你要跟乔克利好好说说。”

“他说那些人不归他管也没用的,他要负这个责。”

“是的,没错。”

兄妹俩并非冷漠无情。他们这样说,一方面是要让乔克利按规矩办事——这个要求本身无可厚非——另一方面,他们尽量在生活中避免个人情感。威尔科克斯家所有人都这样。对他们而言,个人情感没那么重要。或者,就像海伦推想的那样:他们知道其重要性,但却敬而远之。人们可以看到隐藏在背后的恐惧和空虚。他们并非无情无义,他们离开早餐桌的时候,内心是悲痛的。他们的母亲以前从来不到餐厅来吃早餐,在其他房间,特别是在花园里,他们最能体会她的离去带来的失落感。查尔斯出门到车库去,每走一步都让他想起那个疼爱他的女人,那个无人可以替代的女人。她生性保守,他为此费尽心思与之“斗争”!她不喜欢变革,可是当变革达成,她又是那么义无反顾地接受下来!他和他父亲——他们费了多少事才建了这个车库啊!他们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松了口,答应把围场改成车库——她对那块围场情有独钟,其程度甚至超过对花园的喜爱!那架葡萄藤呢——在葡萄藤上,她遂了自己的心愿,它那还没结果实的枝条依然覆盖在南墙上。埃薇站在那里跟厨子说话,也涌起了对母亲无尽的思念。虽然她可以承担起母亲室内的家务活,就像男人们可以接手室外的活计一样,可是她觉得,某个特有的东西已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他们的悲伤虽然不像他们父亲的那样强烈,却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毕竟妻子可以取代,而母亲则永无可能。

查尔斯准备回去上班,因为在霍华德庄园也没什么事可做。他母亲遗嘱的内容他们早就知道了,没有遗产,没有养老金,没有去世之后还要折腾人以继续彰显死者影响力的烦心事。她信任自己的丈夫,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留给了他。她是个颇为清贫的女人——这房子是她全部的嫁妆,总有一天要归到查尔斯名下。她的水彩画威尔科克斯先生准备留给保罗,而埃薇则得到珠宝和饰带。她就这么轻易地从生活中溜走了!查尔斯认为这种态度值得赞赏,不过他自己不打算效仿,而在玛格丽特看来,其中体现的是对世俗名利超乎常理的淡漠。这是一种犬儒主义——不是那种只会谩骂嘲讽的、肤浅的犬儒主义,它与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并行不悖——威尔科克斯夫人的遗嘱就是这样的腔调。她不想惹恼谁,这点做到了,她就可以安眠于地下了。

没有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查尔斯去等待的了。他不能继续去度蜜月,所以会去伦敦上班——无所事事地晃悠让他痛苦异常。他和多莉会住进那套家具齐全的公寓,他父亲则跟埃薇在乡下静养。他同时可以照看一下自己的那套小房子。房子位于萨里郊区,目前正在粉刷和装潢,他希望圣诞节之后不久就可以住进去。是的,他午饭之后就要开着新车上伦敦去,从城里过来参加葬礼的用人则坐火车回去。

他在车库碰到了父亲的司机,说了声“早”,却没有看一眼这个人的脸,便弯下身子察看汽车,接着说道:“喂!我的新车有人开过了!”

“是吗,先生?”

“是,”查尔斯涨红了脸说道,“谁开过了也没有好好擦干净,车轴上还有泥巴呢。把它弄掉。”

那个人一声不响地去拿抹布。他是个相貌奇丑的司机——倒不是这点损害了查尔斯对他的印象,因为查尔斯认为男人有魅力不是好事,他们刚开始雇用的那个意大利小伙子很快就被打发走了,就因为他长得健硕。

“查尔斯——”他的新娘踩着白霜紧追了过来,她就像一根优雅的黑色柱子,娇小的面庞和精致的孝帽构成了柱头。

“等会儿,我在忙着呢。克兰,那么你觉得谁开过它?”

“不知道,真的,先生。我回来之后没有人开过它,不过,当然,我有两个星期不在这儿,当时开着另一辆车在约克郡呢。”

泥巴很容易就清理掉了。

“查尔斯,你父亲下楼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要你立刻回屋里去。哦,查尔斯!”

“等会儿,亲爱的,等一会儿。你不在的时候谁有车库的钥匙,克兰?”

“园丁,先生。”

“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老彭尼会开车。”

“不是,先生;没有人把车开出去,先生。”

“那你怎么解释车轴上的泥巴?”

“我没法解释,当然,那段时间我在约克郡呢。现在烂泥没有了,先生。”

查尔斯非常恼火。这家伙把他当傻瓜呢,要不是心情太沉重,他早就把他的事告诉父亲了。可是,这个早晨不适合抱怨。他吩咐司机午饭后把车准备好,然后和妻子一道往回走,她一直毫无头绪地说着一封信和一个施莱格尔小姐的事。

“多莉,现在你可以说了。施莱格尔小姐?她想要什么?”

别人写信过来,查尔斯总会问他们想要什么?“想要”对他来说是行动的唯一理由。这次他问对了,因为他妻子回答:“她想要霍华德庄园。”

“霍华德庄园?喂,克兰,可别忘了带上斯特普尼轮胎[66]。”

“不会的,先生。”

“反正别忘了,因为我——来吧,小妞。”等到走出司机的视线,他用胳膊绕过她的腰,把她搂向自己。十分的柔情和五分的注意力——这是他在他们幸福的婚姻生活中所给予她的全部。

“但是你都没听我说话,查尔斯——”

“怎么了?”

“我一直在跟你说——霍华德庄园,施莱格尔小姐得到它了。”

“得到什么?”查尔斯问道,松开了他的手,“你在说什么鸟东西?”

“喂,查尔斯,你答应过不说那些难听的——”

“听着,我现在没心情听你的蠢话,今天早上也不是听这种话的时候。”

“我跟你说——我一直在跟你说——施莱格尔小姐——她得到它了——你母亲把它留给她的——你们都要搬出去!”

“霍华德庄园?”

“霍华德庄园!”她模仿着他的腔调尖叫道,正在此时,埃薇从灌木丛那边冲了过来。

“多莉,马上回去!我爸爸很生你的气了。查尔斯”——她来了个急刹车——“马上去见爸爸。他收到了一封可怕的来信。”

查尔斯冲了出去,但是随即又慢了下来,步履沉重地走过那条石子路。那房子就在眼前——九扇窗户,还有没结果实的葡萄藤。他吼了声:“又是施莱格尔!”似乎是为了终结这场混乱,多莉说道:“哦,不是的,是疗养院的护士长写来的,不是她。”

“你们三个都进来!”他父亲叫道,不再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多莉,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哦,威尔科克斯先生——”

“我让你不要到车库那边去的。我听到你在院子里就嚷嚷开了。我不许你那样。进来。”

他变了个人似的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信件。

“你们都进餐厅去。我们不能当着用人的面讨论家事。过来,查尔斯,拿去;读读这些信,看你有什么想法。”

查尔斯拿过两封信,一边跟着他们走,一边看了起来。第一封是护士长写的附函。威尔科克斯夫人希望她在葬礼结束后把随附的信转寄过来。随附的那封信是他母亲自己写的。她写道:“致我的丈夫:我要让施莱格尔(玛格丽特)小姐继承霍华德庄园。”

“我们是不是该谈谈这件事?”他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

“当然了。我刚刚正要去找您,多莉就——”

“呃,我们坐下来吧。”

“过来吧,埃薇,不要浪费时间,坐下吧。”

他们一言不发地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当然,还有今天早晨的事情——突然退回到遥远的过去,让他们觉得好像都不曾经历过。听得见的是粗重的呼吸声。他们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查尔斯为了让大家再镇定一点,把那封随附的信大声读了出来:“这是母亲亲手写的短笺,信封上写明寄给父亲,信封是密封的。里面写着:‘我要让施莱格尔(玛格丽特)小姐继承霍华德庄园。’没有日期,没有签名。通过养老院的护士长转寄过来的。现在,问题是——”

多莉打断了他。“但是我觉得这短笺是不合法的。房子的事情应该由律师来处理才对啊,查尔斯,肯定的。”

她的丈夫狠狠地咬了咬牙关,两侧耳朵前面都凸起了小疙瘩——暗示她还没有学会尊重别人,而她还在问可不可以让她看看那封短笺。查尔斯看了看父亲,征求他的许可,他父亲心不在焉地说:“给她吧。”她一把抓过信,立刻就尖叫起来:“哟,只是用铅笔写的啊!我就说嘛,铅笔写的不算数。”

“我们知道它没有法律上的约束力,多莉,”威尔科克斯先生说道,一副居高临下的语气,“我们知道这点。从法律上讲,我完全可以把它撕了扔进火炉里去。当然,亲爱的,我们是把你当成这个家的一分子的,但是你不懂的事情就最好不要瞎掺和。”

查尔斯对父亲和妻子都很恼火,他接着说道:“问题是——”他把餐桌上的盘子刀叉清理出一块空处,以便可以在桌布上画图案。“问题是,施莱格尔小姐是否趁我们不在的那两周,是否不正当地——”他没再说下去。

“我觉得不会。”他父亲说道,他的品性比他儿子要高尚一些。

“不会什么?”

“她不会——不会在这件事上施加不当影响。不会的,我认为问题在于——病人写信时的状态是怎么样的。”

“我的好父亲啊,如果你愿意,可以去咨询专家,但是我不承认它是我母亲写的。”

“可你刚才还说是啊!”多莉嚷道。

“别管我说没说过,”他怒不可遏地说道,“闭上你的嘴。”

可怜的小妇人听了这话脸色红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流下了几滴眼泪。谁都没注意她。埃薇像个愤怒的小男孩,阴沉着脸。两个男人渐渐摆出了出席委员会的架势,他们在委员会工作的时候都能展现最出色的一面。他们处理事务的时候不会犯主次不分的错误,而是会一项一项地处理,分得清清楚楚。首先摆在眼前的是笔迹问题,对此他们充分利用了训练有素的脑子。稍作辩解之后,查尔斯承认笔迹是真的,然后他们接着讨论下一项。这是避免情绪激动的最佳方法,或许也是唯一的方法。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如果通盘考虑那封短笺,他们可能会备感痛苦,甚至发疯。一项一项地考虑,情感因素就会被最小化,一切就能顺利推进。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炉子里的炭火越来越旺,跟从窗户照进来的白色光线交相辉映。不知不觉中,已是阳光普照,树干那异常清晰的影子印在白霜覆盖的草地上,就像一道道紫色的沟渠。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早晨。埃薇的猎狐犬以前一直以为是白色的,现在看去却只是一只脏兮兮的灰狗了,而它周围则是一尘不染的纯白。它自己现出了原形,而它在追逐的乌鸫却闪耀着神秘的黑色光亮,因为生活中所有惯常的色彩都发生了改变。屋内,时钟响亮而沉稳地敲了十下,其他的钟也应和着响起,这场讨论接近了尾声。

没必要继续听他们的讨论了。此时此刻,评论员[67]应该站出来说几句话。威尔科克斯一家应该把他们的房子拱手让给玛格丽特吗?我认为不应该。这个诉求是站不住脚的,也没有法律效力;它是病中写下的,而且还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友情的左右;它与女死者过去的意图相左,有违她的本性,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对他们来说,霍华德庄园就是一处房屋:他们不知道,于她而言它是一种精神,她要为它找一个继承人。而且——在这种种谜团中再往前迈进一步来看——他们所做的决定难道不比设想的更明智吗?精神上的财富竟然能赠与他人,这可信吗?灵魂会有子孙后代吗?一棵山榆树,一架葡萄藤,一把沾着露水的干草——对于这些东西的情感可以传递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吗?不能;威尔科克斯一家无可指责。这个问题太宏大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有问题存在。不;他们一番合计之后把那封信撕掉并扔进餐厅的火炉,这再自然不过了,也合乎情理。道义上崇尚实用的人绝对会认为他们无可厚非,那些希望一探究竟的人大体上也会认同他们的做法,因为有件事是客观存在的:他们确实忽略了一个人的诉求,死去的女人要他们如此这般,而他们的回答却是“我们不会照办”。

这件事让他们痛苦之极。悲伤涌进大脑,搅得他们不得安宁。昨天他们还在哀悼:“她是慈爱的母亲,忠诚的妻子,我们不在的时候,她没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就这么去世了。”今天他们在想:“她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实诚慈爱。”对于更加深入内心的光芒的渴望终于得到了表现的机会,无形的力量对有形事物产生了影响,而他们唯一能说出来的话就是“背叛”。威尔科克斯夫人背叛了家庭,背叛了产权法,也背叛了她亲手写下的文字。她指望如何将霍华德庄园转到施莱格尔小姐名下呢?从法律上看,这房子属于她的丈夫,他会作为礼物免费送给她吗?这个叫施莱格尔的小姐会从房子终身获益呢,还是会完全拥有它?他们本以为,有朝一日霍华德庄园的一切都会是他们的,因此修建了车库,还进行了其他修缮,这些能得到补偿吗?背叛!荒唐的背叛!当我们认为死者既不忠又荒唐的时候,我们已经渐渐能够接受他们的离去了。那封用铅笔写就、再由护士长转寄的短笺既无情又草率,而且立刻削弱了大家对写信的那个女人的评价。

“啊,行了,”威尔科克斯先生从桌边站起来说道,“我觉得这事不大可能。”

“母亲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埃薇说道,依然皱着眉头。

“不是的,闺女,当然不是。”

“而且母亲那么在意先人——她不大可能把什么东西送给一个不知珍惜的外人。”

“整个事情不像她的风格,”他断言道,“如果施莱格尔小姐比较穷,想要一处房子,我倒还能理解。但是她有自己的房子,为什么还要再弄一处呢?她要霍华德庄园一点用处都没有。”

“时间可以证明。”查尔斯低声说。

“怎么证明?”他妹妹问道。

“或许她知道——母亲可能告诉她了。她去过疗养院两三次,也许就是在等待时机呢。”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缓过劲来的多莉大声说道,“哎呀,她现在可能正往这儿来,要把我们撵出去呢!”

查尔斯没给她好声气。“我倒希望她来呢,”他恶狠狠地说道,“看我到时怎么对付她。”

“我也可以对付。”他父亲接过了话头,觉得自己没被当回事。查尔斯还是不错的,在葬礼安排上能领会他的意思,还叮嘱他吃早餐,但是这孩子随着年龄增大,变得有点自作主张了,急吼吼地要坐上主席的位子。“要是她来了,我可以应付,但是她不会来的。你们对待施莱格尔小姐都有点过分了。”

“保罗那事可够龌龊的。”

“我不想再提保罗那件事,查尔斯,我当时就说过了。而且,它跟这件事毫不相干。在这糟糕的一周里,玛格丽特·施莱格尔指手画脚的,让人讨厌,我们大家都受够了她。但是从内心来说,我觉得她是个诚实的人。她没有跟护士长串通一气,这点我绝对有把握。她跟医生也没有,这点我同样有把握。她没有向我们隐瞒什么,因为到那天下午为止,她跟我们一样被蒙在鼓里。她跟我们一样,都被骗了——”他停了片刻,“查尔斯,你知道吗,你那可怜的母亲当时非常痛苦,却把我们都支开了。要是我们早知道,保罗就不该离开英格兰,你不该去意大利,而我跟埃薇也不该去约克郡。呃,施莱格尔小姐的处境同样是阴差阳错的结果。总而言之,她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并不算恶劣。”

埃薇说道:“但是那些菊花——”

“竟然还来参加葬礼——”多莉应和道。

“她为什么不能来?她有权利来,而且她远远地站在后面那些希尔顿村的女人中间。至于那些花——我们当然不应该送那样的花,但是在她看来也许没什么不妥,埃薇,你们都知道的,这可能是德国的习俗。”

“哦,我忘了她不是英格兰人,”埃薇大声说道,“那倒能说得通了。”

“她是一个世界主义者,”查尔斯说,看了看他的手表,“我承认,我很讨厌世界主义者。毫无疑问,这是我的错。我受不了他们,德国的世界主义者尤其讨厌。我看就这些事情了吧?我要赶快下去找乔克利。骑自行车就可以了。还有,顺便说一下,我希望您什么时候跟克兰说说,他肯定把我的新车开出去过了。”

“他把车弄坏了吗?”

“没有。”

“那样的话就算了吧。不值得为这事吵上一架。”

查尔斯和他父亲有时会话不投机,但是他们分开的时候总会对彼此多出一分敬意。每当需要通过远航来摆脱情感的羁绊,他们都希望有对方这个果敢的伙伴在身边。就这样,尤利西斯的水手们先用羊毛把对方的耳朵堵上,成功地驶过海妖塞壬的地盘。[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