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他们雇用的马车从一望无际的车龙中脱身而出,久久不停的喧嚷声令她痛苦难耐,她坐在丈夫旁边,毂辘辘进入伦敦的夜晚,好像进入了有遮蔽的黑暗里,她可以蒙住自己不出声,喘一口气。前一个小时她站在那儿被无情的强光照射,被痛殴,被瞪着看到不成人形,在她看来好像是因为她的错误所导致。她最能立刻感受的,是过去她一直很积极地将这些人带到目的地,现在有结果了,而且未来有更大的收成可期。她刚开始只在车子的角落里沉思着:好像要将她露出来的脸庞埋起来,这张脸见光太多了,她挡都挡不住,要将它埋在膝盖上一片冷冷的裙摆,谁都不理,埋在无人的冷清街道,埋在从马车窗户看出去已经关了门的商店和熄了灯的房子里;这是一个慈悲的世界,因为它没有意识,也不必受到指责。它不像她刚离开的那个世界那样,早晚会知道她做了什么,或者等最后结果出现,搞得满城风雨的时候,也是会知道的。她盯着这个可能性有一会儿无法转开思维,接着,她因恐惧所产生的痛苦有了反应;那是当马车转弯擦过地面的时候,看到一位警察的提灯直直射过来的光束,他正用灯光探照对向房子的正面,她皱了皱脸,如果她因此受牵连被当成罪犯,那她一样会很快地大声抗议这种莫名的恐怖行为。这件事已经成了恐怖行为,这太离谱了——在她能好好度量自己的退路之前,她一定得先赶紧脱身才行。非做不可的想法很快地给了她助力;因为她发现尽管见到的景象,可怕地在那儿盘旋不去,但是只要她很努力,它就不会具体成形。她视力很强,但是她紧抓住因为看不太清楚所产生的安抚力量。看很久仍不知道它代表什么反倒成了助力,搞不清楚是什么沾到她的手;假如她站的位置是需要给个交代,那她对于自己所带出来的后果,当然就清楚多了。用同样方式再看远一点,也反映出一件事,如果一个人和某件事的关系,很难直接连到一块儿的时候,那它会被形容成没啥关系,也就不至于受到谴责。他们快接近卡多根街时,其实她已经认清,除非坚信她是无辜的,否则无法像自己所期盼的要叫别人难以猜透。不过,等他们到了毫无人影又阴暗的伊顿广场[122]时,她开口说话了。

“就是因为他们多此一举,急于为自己辩护——就因为那样才让我纳闷呢。不注意都难,他们絮絮叨叨为自己说了那么多。”

她丈夫一如往常点起雪茄来,看起来无暇他顾,她也一样沉浸于自己心情的激动不安。“你是说那使你觉得自己没啥好说的喽?”因为她没有回答,于是上校又说:“你以为接下来到底会出什么事啊?那位男士现在做的事,他这辈子都不能碰。”

她沉默不语,好像在说这句话太草率了,而每回有她丈夫在身边,她的思绪里总想着不相干的事。他们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就让她说话,虽然好像在对另一个人说话似的,其实大部分是对她自己。然而,仍得有他在,她才能对着自己说话,否则就办不到。“他行为举止好优美——他一开始就是这样。我一直都认为他很棒;我不止一次只要有机会就这么告诉他。所以,所以……”不过,她沉思着,话就断了。

“所以他有权力,只要逮到机会就恣意妄为一通?”

“他们各自的行为都表现得很优美,”她没有分心继续说,“这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俩在一起时应该要做的——那是另一回事。”

“那你认为,”上校问得一副挺想知道的样子,“他们俩在一起时应该做什么呢?要是你看出其中有太多东西——那有人可能会说,做得越少越好。”

他太太好像听到他这句话了。“我在其中看不到你看见的。而且,亲爱的,不要,”她继续回答,“非得把他们想得很可怕,或是很低劣。他们是那种人,最不可能把那类事直接搬上台面。”

“除了我这位难以控制的太太这么想之外,”他回答,“我相信我对任何人都绝不可怕或低俗。我受得了我们所有的朋友——我自己看得清他们:我受不了的是你理解他们的方式像算数。只要你把数字一直往上加……”但是,他又在烟雾迷蒙中吐了一口气。

“我要怎么往上加都没关系,反正又不用你来付账单。”说完话她的思绪又带着她飞到空中了。“妙的是,就算突然提到她,他也不担心。如果他曾担心过,那他一定能阻止这件事不要发生。再说,如果我见过他担心——如果我不曾见过他不担心——那么,”艾辛厄姆太太说,“我就能够加以阻止。我会加以阻止的。那件事对她来说实在太幸运了,”她坚定地继续说,“一辈子能有这种机会是不可能拒绝的,这绝对错不了。他没有因为本身害怕,就不给她涉入,起先我挺喜欢的。她会想到这招实在太奇妙了。唯一的情况就是,万一夏洛特自己没办法面对。当时——要是她没有了自信——我们可能会谈一谈。不过她的信心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问了她有多少信心吗?”鲍勃·艾辛厄姆耐着性子低低吼了一声。

他把这个问题说得和他平时一样,带点儿温和的鼓励性质,不过这一次他把最尖锐的反应给压了下去。“从来没有,从来没有——问的时机不对。问了就等于在暗示——而暗示的时机也不对。人要靠自己的判断为何,才下得了决心,还要尽可能安安静静的。我说了,按照我的判断,夏洛特觉得她能面对这件事。她当时使我觉得——对一个那么骄傲的人而言——好感动,几乎要感激她了。我无法原谅她的一件事,就是她忘了最该向谁道谢。”

“那是说,要向艾辛厄姆太太道谢吗?”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毕竟有好几个不同的选择。“当然是玛吉本人啊——那个令人惊叹的小玛吉。”

“玛吉也是令人惊叹的吗?”他有些阴郁,往他旁边的窗外望去。

他们一面讲话,而他太太那边,现在也是同样的表情。“我原本以为她是的,可现在我不确定了,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她——娇小的可人儿,我总是这么想。我一点儿都没把她想成非常惊人的那一类,但是那么多的事摆在一块儿,我也不确定了。”

“假如你有办法的话,你当然就会那么想了。”上校温和地说。

他的同伴再次沉默着;接着她又说起话来。“事实上——我开始感觉——玛吉是很大的安慰。我越来越清楚。帮我们渡过难关的会是她。事实上她也不得不这么做。而且,她会有办法的。”

她将前后一点一滴全部都沉思过,只是这种累积的思考方式影响了她丈夫,这会儿换他在自己的角落,扯不上边地忘情大喊,现在常常挂在他嘴边,是为了让自己松了一口气,特别是像目前这种谈话的状况,喊一喊能给他未经雕琢的朴实之感;严格地回溯起来,范妮觉得是魏维尔先生开的先例,虽然怪异依旧着实有趣。“喔,老天爷啊,老天爷啊!”

“不过,如果她有办法,”艾辛厄姆太太继续说,“她会很出人意料——那就是我在想的事。不过我对这个人真的也没那么有把握,”她又补了一句,“这个人是夏洛特最该感恩的,那才合情合理。我说没把握的,是那个使她成为他太太的人,那位个头不高,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的理想家。”

“我认为你不会有把握的,亲爱的,”上校回答得有点儿着急,“夏洛特是一位理想家的太太,他个头不高,让人不可思议!”唯有他的雪茄能够再次简短表达意思。

“然而,想想这件事,到底为何她多多少少都令人相信,她真的会是呢?”范妮发现自己也把回忆中的景象,整个给搬了出来。

这可真叫她同伴有点儿瞠目结舌。“一位个头不高、让人不可思议的理想家——夏洛特自己?”

“她是很真诚的,”他太太只是继续说着,“她是很真诚的,这错不了。问题是剩下多少而已。”

“而那个——我懂了——正巧是另外一个你没办法问她的问题。你全得自己来了,”鲍勃·艾辛厄姆说,“像是某个已经立下规矩的游戏,你得照着玩——虽然我看不大出来,如果你坏了规矩,有谁会指责你。或是说,你要玩玩猜三次——像圣诞夜玩的团体游戏[123]?”他好似忍住了什么粗话没对她说出口,又接着补了一句:“要剩下多少东西,你才有办法继续下去?”

“我会继续下去,”范妮·艾辛厄姆语气坚定,面色有些许凝重,“就算只剩下像你指甲一丁点儿大的东西。但是,运气不错,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她又停了一下,顺着手上的线索更增洞察力,在她看来,魏维尔太太对玛吉应有的道义职责,突然间变得更大了。“就算她没亏欠别人——就算如此,那王子也该出面要她走在正途上才对呀。因为王子真正做的,”她问自己,“不就是很大方地信赖她吗?他做的不就是采信她的说法,如果她愿意,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够坚强吗?那对于她,说老实话,”艾辛厄姆太太接着说,“就是责任,要为他多想想,老老实实回报他的信赖,这档子事——嗯,她的行为要是没有按规矩来,那她真会成了魔鬼。我说的当然是指他信赖她,不会搅他的局——他在关键时刻都没开口说话,就表达这个意思了。”

马车已经快到家了,可能是眼看着机会渐渐消逝,才使上校把他的下一个想法迸了出来,连他太太简直都快要吓一跳。他们的结合大部分是靠他已经耗竭的耐心;所以他的口气充其量就是无可奈何,不和她争辩。现在他的确把自己的无可奈何折中一下,表示懂她的意思。简单来说,他问了一个问题,问得很聪明,也几乎是感同身受的样子。“要感激王子没有半路杀出来,坏了她的好事——那个啊,你是说,该这么想才对,根本就是压舱石,免得她的船翻啦?”

“是该这么想。”范妮觉得这句话说得妙,又把它加重语气说了一次。

“但这不是得靠她觉得,该怎么想才是最对的吗?”

“不是——没什么可以靠的了。因为只有一条路可走——责任或者识大体。”

“哎哟——还识大体呢!”鲍勃·艾辛厄姆咕哝着,态度相当粗鲁。

“我是说最高等级的那一种——道德上的。夏洛特绝对懂。按照每条道德律就是了,她一定得识大体,不可以再和他纠缠不清。”

“你心意已决,全看可怜的夏洛特喽?”他问得有点儿唐突。

不管有意或无意,她已经感受到了——她皱了皱脸。突然触碰这么一下又使她失去了平衡,原本脚下踩得稳当的感觉,又探不到底了。“你想的不一样吗?你真觉得是有事情,对吧?”

明显地因为话题说到这儿,他又表现得挺冷淡的。他已经感受到,自己越来越接近问题棘手的部分。“可能那就是她正在做的吧:给他瞧瞧她如何没有和他纠缠不清——日复一日要他看清楚。”

“你形容给我听的,今天晚上她在楼梯上等他的那个样子,就是要给他看清楚喽?”

“亲爱的,我真的有把那个样子形容给你听吗?”上校面对质问的确不太记得了,因为这不是他的习惯。

“是啊——多少说了一次;你见他们上楼后,对我说了些许你看到的事。你没有说很多啦——那是你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不过我看得出来,很奇怪,你的确印象深刻,所以我想连你都拿来说了,一定有什么事很不寻常。”她现在全部精神放在他身上,拿他在那个场合感觉到的当面问他——借着当面问他来减轻自己的不安。她当下感受到的不止于此;她知道连他这个可亲的男子都感受到了,是有某件事令他心头一震;会有这种情形,可见在那里所发生的事,一定挺让人震撼。其实她不想放他闪开,要坚决地逼他说他看到的即可,无须修饰的说法才更有价值;她觉得经过如此平铺直叙,什么都不会漏掉——她随时都可以拿来参考。“帮个忙,亲爱的——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当场你看到了什么,让你忍不住那么想。我只要那样,没别的了。这次你的看法是很有价值的,和我的看法一样有价值——这么一来,你可不能再像平时一样,老是以为我想太远了。我仍待在原地,没跟上你。不过,”她下了结论,“我知道你在哪里,而且也会让我到那里,不胜感激。你指点了我一个里程碑[124],不再钻牛角尖——我喜欢那个地方。现在不用你,我自己也行。”

她一面说着话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已经停在门口,她丈夫坐在得下车的那一侧,却动也不动,这个举动对她而言又是另一个颇有价值的事实。他们很热衷于自己带钥匙,所以其他人都去睡了;因为没有男仆在旁等他们,所以马车夫静静地等着。鲍勃·艾辛厄姆就真的这么等了一分钟之久——知道他得回答那句话,而不是如此明显地转过身去。他的脸没有跟着转过去,只是瞪着前方,他太太已经从他动也不动的样子得到她最想要的证据——也就是说,可以证明她自己所主张的证据。她知道他从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但是他却没抓着机会把它表现出来,也因此更显滔滔不绝。“不要管啦,”他最后说话了,“叫他们自己来。”

“不要管?”她想那是什么意思。

“叫他们自己来。他们会想办法的。”

“你是说,他们会想办法随心所欲了吗?哎呀,我就说嘛!”

“他们会照着自己的方式想办法。”上校重述一遍,语气称得上神秘兮兮。

这句话她颇有感受:她完全看在眼里,自己所熟悉的丈夫,向来是不动如山,这次却不一样,她说的那段特别的话,已经使他心虚。“要很机灵——那是你的看法喽——要比任何人都机灵?你的看法是,假如我们只要护着他们就好,那我们该做的也都做了?”

上校依然坐在位子上,不太愿意被扯进来,讨论出于自己想法的说辞。种种说法与理论太相似,都不知道讲到哪儿了;他只知道自己说的,而他所说的也只代表自己有限的感触,那是出于自己刚毅的本性,一辈子到老都没变过。尽管如此,他仍是言之有物——也因此他又想了一下。只不过他用老样子说了第三遍。“他们会照着自己的方式想办法。”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呵,没错,他同伴对这句话反应很大;他走上台阶,她并没有跟上来,只是瞪着他开门。他们的客厅亮着灯,他站在门口回过头来看着她,瘦高的身材轮廓映在黑暗中,毡帽习惯性地随意戴得歪歪的,像是要延长他话中所强调的邪恶意味。平时他们回家,只要门开好可以进去的时候,他就会回过头来接她,所以现在这个场面,仿佛他不好意思靠近一点儿来面对她。他看着她,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她仍坐在位子上,心里掂了掂他的话,她觉得每件事的全貌都乍亮起来。王子话语之下所说的,不就写在他自己的脸上这么简单吗?——那嘲讽的样子,她瞄了一眼而且颇觉困扰,不就呼应着他的话吗?最后,那句他们会“照着自己的方式想办法”,不就是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要她能懂他的话吗?她丈夫的语气多少和阿梅里戈的表情相符——那个表情很奇怪地从后方,越过眼前这位人士的肩膀窥视着。她当时并不懂——不过,如今在他的臆测中,可能是别人要她多多配合,她这不就懂了吗?她才不要配合谁;她一面听到同伴在叫她,“哎,干吗呀?”一面用点时间下定决心,谁也吓不了她。那回“事”?——哎呀,光这点就够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了。她原本预期不牢靠的人并非王子。她顶多曾假设过夏洛特可能是不牢靠的——她多少觉得,如此一来事情不会太棘手。也因此,假如他已经走到这个地步,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不是要选哪一个的问题。过了一段时间她依旧没下车,她感到很无助,上校走前头,几乎是把她拉着走。过后,在街灯照耀的人行道上,他们的沉默好像显示某件事情挺沉重的——他对她伸出手臂,稍加弥补了他们的沉默不语,然后一起慢慢爬上阶梯,没有分开,像是一对有些沮丧的恩爱老夫妻。简直就像刚参加完葬礼——或是说,更像是走向丧宅的肃静神情。她回家的目的,不就是想尽量体面地、好好埋葬她的错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