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小队人马在丰司安顿之后——花了十来天总算完全确定——玛吉很自然地觉得自己的心思,完全被刚在伦敦发生的事所盘踞。她想起了一句过去在美国生活时所听到的话:根据那句俗语,她的日子从没这么快活过,棒极了——她知道,因为她时时感受到心思被占得满满的悸动,不管是识得它或是想隐藏,都几乎太激烈了。仿佛她刚出来——那是她最普遍的感觉,才从一条黑暗的隧道出来,从一座浓密的森林出来,甚至简单说,或许是从一个烟雾弥漫的房间出来,也因此得好好清一清肺里的空气。也仿佛她终于采集到付出耐心的成果;要么在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真得很能耐着住性子,要么就是不知道自己能耐得了这么长的时间:所带来的改变之大,就好像只将望远镜移动一英寸,入眼的景象却大不相同。事实上,是用她的望远镜所见到的范围——但是这个目视利器越是让人着迷,就越是让人无忌惮地使用它,于是,在观察的过程中,她也要冒着暴露自己意图的危险。她不曾松懈的准则是绝不可在公开场合起冲突;但是,这般心口不一的难处一点儿都没有减轻,反倒是需要加倍的努力才能维持下去。和父亲说话时,她是又哄又骗的,如果只在意别人会不会起疑,那倒是简单;但是,现在要顾及的面积越来越大,她觉得自己挺像戏院里的某个年轻女演员,在剧里担任个小角色,惶惶然地努力记熟自己的戏份,却突然发现自己被拔擢成女主角,五幕戏全都要出场。最后那个夜晚,她已经对丈夫说很多她“知道”的事;但正因如此,她现在知道,从那个时刻开始,她也只能掩饰,在自己的职责又多了这一项,而掩饰把一切变得不过是个小问题,只是得负责某些珍贵又多变的事罢了。没有人帮得了她——现在连范妮·艾辛厄姆也不成;自从她们在波特兰道最后那场激动的会面之后,这位好朋友的出现,也注定只有最基本的功能而已。喔,没错,她用了她上千次;但是,也因此很清楚,唯独不能触及任何——至少和玛吉不可以,那是一定的——她们讨论过的那件事。她在那里是非比寻常的有价值,但是,那个价值是把每件事都否定掉,一点儿也不含糊。她正是他们普遍的象征,代表着完美无缺的至福——而她也尽力做到这件折腾的事,可怜人啊。私底下,她跟阿梅里戈或是夏洛特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有需要,或许她会松懈戒备——当然啦,如果只和屋子的主人在一起的时候是绝不会的,连一眨眼的时间都不会。要松懈戒备是她自己的事,玛吉当前没办法去想。她对待她年轻友人嘛,得这么说,是一点儿都没露出任何差异;打从她和上校一进了门,她们之间就热络得不得了。那天傍晚在玛吉房里所做的,看来不就是要将这对丈夫和妻子拉得更近、尤甚以往,可不是吗?她这次的成功很堂皇气派,因此,要是她试着隐身幕后,岂不是太轻率呢?——那可是会招致别人对她这番善行持疑。顺理成章地,她知道的只有一派和谐,她片刻不停地散发出和平的气息——此和平表现得可不内敛,一眼就明白,也很有干劲,和此地扎实的平静状态倒也没啥冲突;有点儿像头戴钢盔,手里挥舞着三叉戟的天下太平时期[162]。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定得补充说明的是这种和平是需要维持它的活力,也需要人力——多亏了在场的“同伴”,要靠玛吉在其中维持表象,她老早就学到要如何从中找到最佳的资源。情况很明显,事实上是很引人注目,因为现在这个资源,好像高度符合每个人的需要:仿佛每个人都想要逃离别人的注意,因为场景里人来人往层层交叠,想象的事情被制造出来,弄得糊里糊涂的。情况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大家知道有人要来都兴奋得胸口起伏,那是兰斯女士和卢奇小姐们,说到征服这种事上面,她们依旧黏在一起,却也依旧无法融合;她们就要在附近上岸,做短暂停留:很怪,这队人马很喜欢这个奇特的转变,因为她们的再次出现,可能带来近似“周末”的愉快感觉。这使玛吉比较起没几年前那个难忘的午后,他们曾一起旅行,九月里那个具有决定性的星期天,她和父亲坐在公园里,好像在纪念着过去最顶点的时刻、他们原来旧有的秩序、旧有的危机,她向他提议,他们应该“唤来”夏洛特——唤她过来,像是请一位专家来到病床旁的椅子似的。基蒂和多蒂曾为他们所鄙视,现在他们却准备好转向她们求得一时消遣,这不就是某种预兆吗?其实,这套方式已经用过了,她离城之前,邀请了卡斯尔迪安家人,以及那星期一起在马灿的好几位人士过来,颇有用意,一直是如此——因为她不曾毫无想法地就和这些人接触,也因为一次次的事情,他们之间的交流令她越发地感到恐怖。这些特别的日子里,火焰再度燃起,高举火把照亮每件事,所发生的每件事都可能是从传统跳脱出来的极度狂喜,生机勃勃——这一点儿本身就证明了她私底下的动机是有道理的,她的手法也显得神圣不可侵。她已经借由这群人的帮助达到她要的某种效果——不管她同伴们有任何合用之处,都“好说”,也不会要求他们为了她放弃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这样的情况有一点她非常乐在其中;它将她想要彰显的一个真相,又添了一笔——那个真相就是,最近她生活的表面在汲汲努力之下,布满一层厚厚的花朵,从哪方面看都平静无痕,毫无起疑之处,也没有哪里透露出丁点儿的端倪。仿佛在她的压力之下,可以这么说,没有谁能甩开和另一个人的共谋关系;总而言之,仿佛她看着阿梅里戈和夏洛特,因为担心他们自己有所泄露,转向卡斯尔迪安夫人那“帮”友人走得近,却显得有气无力的;而后者这群人也同样得被迫帮忙作证,接下来所延伸的问题和行为举止,他们都无法掌握,所以尽管本性勇敢豪迈,依然觉得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甚至有些害怕。

尽管如此,他们在丰司依然喜欢一大群人在一起,喜欢到处活动,也喜欢各种声响——他们在危急时刻里扮演自己的角色,他们危机感肯定时时盘旋不去,在这所老房子的长长走道里,在黑暗的时刻,和常驻于此的鬼魂同样能感觉到,这是一直都有机会发生的;并不是他们白天看得到的形体,不是某个外来者让人在客厅遇到,或是晚餐时就坐在隔壁。即使王妃没能隐秘地运用这么多的消遣方式,她依然能从范妮·艾辛厄姆那套已经受挫伤的理论里面,得到一份同理心作为利基之处。这位好朋友的关系事实上是站在反扑[163]的立场,她说得很清楚要为她在马灿被遮掩的光彩讨回公道,因为在那个地方,相较于其他大部分的人,她不太知道该如何应对。在丰司她可就知道了,没有章法地随兴而谈也不会出错,肯定比谁都强,这一点玛吉可以为她证明;她的报复是勇敢的作为,里面的宽宏大量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的,那是非常自觉的行为,几乎像个充满悲悯之心的保护者似的。这儿有座房子,她成功使大家注意到它,在里面她是个充满许多价值的人,当同行的宾客们如果短暂地觉得态势不明、模模糊糊地有些惊慌失措,像是掉了钥匙一般,她就会愿意拿一些出来,开心地与大家分享。有一天傍晚,玛吉和她的老友又重拾过去直接沟通的情况,有部分原因可能是这种共同生活已经产生了特别的压力。他们一直在楼下待到很晚;其他的女士们已经一个个或成双地从客厅上了“大”楼梯,客厅一样很大,进进出出都一目了然,也是个怡人的画面;男士们很明显地已经到吸烟室去了;而王妃倒少见地在那儿流连,好像挺喜欢此番光景似的。接着她看到艾辛厄姆太太待了一会儿——好像在欣赏着她满意的神情;她们两人的目光穿越没有障碍的空间,彼此对望,然后这位较年长的女士慢慢走近,此刻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也有些犹豫。此举像是在问,有什么是她能做的,更靠近一点,她立刻就感觉到问题的答案,一如玛吉最近一次的紧急召唤之下,她出现于波特兰道时的感受一样。她们默契之中的这些新的点滴时刻是那次事件中留下的。

“他没告诉过她我知道了,我对那一点终于颇为满意。”然后,就在艾辛厄姆太太睁大了眼睛的时候:“从我们下来这儿之后,我就一直不清楚状况,我不了解他在做什么,或是有何打算……也想不出来他们之间互通些什么话。才一两天内,我就已经开始怀疑,而今天傍晚,我有理由相信了——喔,太多了,没办法全部告诉您!——因为解释得通了。他们之间什么话都没说——那就是所发生的事。解释得通了,”王妃很有生气地重复说着,“解释得通,解释得通了!”稍后这位听者将她说话的样子描述给上校。她说很奇怪,她的激动一点声响也没有,她转身回到壁炉那儿,因为天气潮湿,夜晚又寒冷,堆叠的木头已经燃烧,落下成了余烬;她说出事实,心情很明显地剧烈变化,于是范妮·艾辛厄姆等着她说下去。此令人瞩目的事实解释得通的原因,令她同伴简直目瞪口呆,虽是出于一片好意,但也的确无法立刻理解。王妃迁就着,也挺有自信,倒是很快想出其他方法。“他没有给她知道我知道了——而且很明白,也不打算这么做。他已经下定决心,他什么都不会说。所以喽,她没办法,也只能靠自己知道这些事,她也不知道我到底了解了多少。她相信,”玛吉说,“而且依照她自己的信念,她知道我什么都不晓得。那对我来说,帮助可大了。”

“帮助可大了,我亲爱的!”艾辛厄姆太太低声叫好,尽管并非整个过程都如此。“那他是故意保持沉默吗?”

“故意的。”玛吉闪亮的眼睛,至少看得比以前都更远了。“现在,他也不会对她说什么了。”

范妮·艾辛厄姆觉得纳闷,想了想。最重要的是,她非常欣赏这位娇小的友人,做这般宣示很显然需要一股英雄气概才能不乱了套。她站在那儿,全副武装,像个小个儿的司令官,站得挺挺的发动围城,也像个焦虑的上尉,突然接到重要的消息而激动不安,要在此地划分区块。其重要性她的同志也感受到了。“所以,你都好吧?”

“喔,都好嘛,很难说。但是看起来我至少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范妮大幅思虑着,有一点仍不甚清楚。“你是从他那儿得知的吗?——你丈夫亲自告诉你的吗?”

“告诉我?”

“咦,你是这么说的呀。他都没给个保证,你就这么说了?”

听到这儿玛吉还是瞪着眼。“天哪,没有。你以为我问他要给个保证吗?”

“哎,你没有问?”她同伴微笑着,“我想那就是你的意思喽。那么,可人儿,你有没有……”

“有没有问他要过吗?我什么也没问过他。”

这会儿换范妮瞪着眼了。“那晚在大使馆的晚宴,你们之间什么都没说吗?”

“正好相反,每件事都说了。”

“每件事?”

“每件事。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也告诉他我怎么知道的。”

艾辛厄姆太太等着。“就那样?”

“那不够吗?”

“喔,亲爱的,”她有些动气,“那得你自己认定了才算啊!”

“那么,我已经认定了,”玛吉说,“我当时就认定了。我确定他了解了——然后我就不管他了。”

艾辛厄姆太太纳闷着。“但是,他没有解释?”

“解释?感谢老天,没有!”玛吉把头一甩,好像这个想法很可怕似的,接着又立刻补了一句,“我也没有。”

端庄的话中有股傲气,透出点儿寒冷的光线——光线高高在上,她同伴则待在底下,气喘吁吁的。“但是,假如他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他做的好过一千倍——他不再管了。他做的……”玛吉继续说,“就像他愿意做的;我现在知道,我当时也挺确定他愿意的。他不管我了。”

范妮·艾辛厄姆仔细想了想。“那如你所言,你又如何知道自己‘到’哪里了呢?”

“哎,就靠那一点呀。我要他知道情况不同了,那个事实把我变得不一样了,我毕竟没那么笨,笨到无法知情——虽然我承认,是个神奇的机会帮了我一把。他得了解,我是为了他而改变——那个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我,已经改变了。问题是他得真的接受这种改变……而就我现在的了解,他正在做。”

范妮尽量跟上她的意思。“他表现出来,就像你说的,不管你?”

玛吉看着她一分钟。“也不管她。”

艾辛厄姆太太尽其所能想弄明白——但有个想法让她稍稍停了下来,那是最接近她所能想得出来的,在这般大到摸不着边际的氛围里,那简直是灵光一闪。“哎呀,但是夏洛特会不管他吗?”

“喔,那是另一回事了——那和我几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倒是敢说,她不会。”这个问题引发一幅画面,王妃远远地凝视着它。“其实,我不太了解她如何能办到。但是,我的重点在于他了解就好。”

“是呀,”范妮·艾辛厄姆柔柔地说着,“了解……”

“嗯,了解我要什么。我要的幸福不能有漏洞,连你手指头戳得进去的大小都不行。”

“表面要又亮又完美——先说说起码要这样才行。我懂。”

“那只金钵——原本是如此呀。”玛吉的心思留在这个朦胧的影像上,“我们所有的幸福都放在钵里。没有裂痕的钵。”

对艾辛厄姆太太而言,这个意象也有它的力道,那件珍贵的物品又在她眼前闪着光芒,好像又可以摆出来供人观赏了。但不是掉了一片吗?“然而,假如他不管你,而你只要他……”

“您是说,我们这么做,恐怕会被注意到?——恐怕会泄露我们的心思?嗯,我们希望不会——我们尽量不要——我们很小心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您和我们之间;从我们到这里之后,我们表现得有多好,”玛吉问,“难道您没有特别感受到吗?”

她朋友犹豫着。“表现给你父亲看吗?”

但这句话也令她犹豫起来,她不想直接谈到她父亲。“给每个人看。给她看——现在你可了解了。”

这使得可怜的范妮又发愣了。“给夏洛特……是的,假使对你而言,有这么多事可以放在它下面,又假如全都是一场计划。那些将它兜在一块儿——它也将你们兜在一块儿。”她几乎将内心的欣赏,一口气给呼了出来,“没有人像你一样——你太惊人了。”

听到这句话玛吉心怀感激,但态度又有些保留。“不,我并不惊人——不过,对每个人而言,我是挺沉得住气的。”

“嗯,那正是惊人之处呀。‘沉得住气’是我有所不及的地方,你远远地把我抛在后头。”艾辛厄姆太太不避讳着,突然间又陷入沉思,“现在我可了解了,你说的——但有件事我太不了解。”下一刻,她同伴还在等着,她就已经提出来了。“毕竟夏洛特怎能没逼过他、没为此对他发过脾气?她怎能没问过他——我是指,要他老实讲——是否你知道?”

“她怎能不如此呢?唉,当然啦,”王妃说得平静,“她非得如此不可!”

“呃,那么……”

“那么,您认为他非得告诉她不可吗?唉,那正是我的意思,”玛吉说,“他不会做那类事;如我所说的,他会维持另一种相反的做法。”

范妮·艾辛厄姆衡量一下这句话的轻重。“即使她直接要求真相?”

“即使她直接要求真相。”

“即使她要他老实讲?”

“即使她要他老实讲。那就是我的重点。”

范妮·艾辛厄姆大着胆子问。“要他告诉她真相?”

“告诉谁都行。”

艾辛厄姆太太的脸发亮。“他会直率地、他会坚持要撒谎吗?”

“他会直率地、他会坚持要撒谎。”

这话再次占据她同伴的心,然而下一刻,她一个动作投身靠在她朋友的颈项上,任情绪奔放。“啊,您不知道自己帮了我多大的忙!”

玛吉很高兴她了解到这是可能的,但是再想想,她过后也很快知道可能性颇为有限,原因很神秘不可解,她仍说不上来。看不太出来她没办法做到这一点,因为王妃,如我们所见,才夸说情况不会再更糟了。玛吉内心的想法,只能对外开启一部分,即使对这么好的朋友也是,而她本人则仍在继续进行着,好见到那件事更全面的境况。她想象力的隐蔽之处越发显得暗淡——目前这么说它们是一点儿都没错。她在离城前夕曾仔细地探究它们,但几乎难以透视:在那几个小时里她想出来的,以及接下来几天所得到的真相,只不过是一段奇怪的关系,它最主要的记号——不管是否会延长下去——缺乏任何“深入的”答案,那是她要她丈夫此时共同认清的危机。发生在她房内那一幕之后的隔天早上,他们曾很短暂地又面对面处理这个危机——但是结果很怪,她似乎仅仅将事情交给他而已。他从她那儿接手过来,好像接过一串钥匙,或是一张写着待办事项的单子——很留心地听她说着有关它们的指示,但那个时候也只是很小心、很安全地把它们放进口袋。那些指示日复一日,几乎并未使得他的行为有何改变——不管他是说话或是不说话;行动上尚未有何成果出现。简言之,他去着装赴晚宴之前,他当场从她那儿听到的话就是她全部要说的了——过后,到了隔天,他又要她再多说些、说更多,仿佛一个晚上下来,她可能重新又可以补充一堆;但是,他提出后面这个目的的时候,样子却显得挺奇特的,颇为超然又谨慎,如果她说得出粗鲁的话来,那么她会说这种神态简直就是冷淡,就像如果有任何人是这副模样,他自己也会说那是“大胆”;这种特别的情况下,她会由他说去,反正一般来说她是不会讲的。在这种压力之下,他的话语和沉默,要是拿它们和过去几周相比的话,都令她觉得没有特别多或特别少的意思。然而,倘若她不是相信他绝对不会有任何想伤害她的念头,那她大可将他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和他完美地使自己回复常规的能力,当成非常傲慢的德行。借由它的协助,一些伟大的人士、贵族[164],那些她丈夫那类阶级和形态的人,总是知道如何重建受到破坏的秩序。

她能确实感觉到,傲慢——对她傲慢,无论程度高低——不是他会诉诸的方式;尽管他的行为几乎让人难解,什么都不回答,什么都不否认,什么都不解释,什么也都不道歉,他多少还是给她知道,这并非因为认定了她的情况不“值得”处理。两次的状况里面,他听她说话的样子是有在考虑的——虽然同时也显得极度保留;这种保留的态度让人想起在波特兰道,他们第二次更短的会面时,的确有所修正,这是事实,因为见面到了尾声的时候,她想象着他确实对她提了一个暂时的调节方式。那是当他终于定睛看着她的时候,他眼底深处有某种东西;她越是看着它,就越是发现在其中默默地显示着一份草图,其中有些安排。“让我有所保留,不要质疑——它是我现在仅有的,难道你不明白吗?所以,如果你能允许我单独和它一起,时间长短看我的需要而定,那么我向你保证,会有某些或其他东西,在它的覆盖下生长,回报你的耐心,尽管我仍不确定那是什么。”她转身离开他的时候,耳中似乎响起这些没说出口的话,她的确必须想象自己在精神上听到了这些话,必须再次听听它们,好来解释自己特殊的耐心,得面对着他无法办到的特殊情形。他没有立刻接下她提出的问题,连假装都没有,问题是有关他们自己结婚之前,那段他与夏洛特亲密交往的时间,她却不知情,而且被认为不要紧。他和夏洛特本身都要保持不被别人知道——多年下来,达到极尽保护彼此利益之能事——此情况如果不成立,那么他会当场第一个提出来辩护,这是她无法闪避的事实。他迟迟地考虑又考虑,前所未见地凝神许久,就是最好的保证。他冷静地对它致意,而玛吉若不是有某件事撑住,自己可能真的要傻住了,她要靠着自己目前的力量,即使是暂时的也好,要在过去事件的章节里达成协议,此事如果一周前让她遇着了,她铁定会大大打个寒战。以目前生活的速度,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她已经渐渐习惯面对变得宽广的视野。在丰司她心里想着,对于自己单独的观察、她在伦敦对他说的那些,王子可曾反对过哪一个,她就是没办法将讨论的焦点集中于那个紧张的小妻子,像某位跳着艰难舞步、喘着气的舞者,在一排脚灯之前蹦蹦跳跳,但整个戏院都是空的,只有一位观众闲靠在包厢里。

她回想起他们唯一一次回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王子问她,事实上那是他明白提出来要谈的,以便问个清楚,据她了解,这最能解释阿梅里戈为何能顺利地不说说自己的看法。他跟她又讲了一遍,尤其是她在家里和那位从布卢姆斯伯里来的小店家见面的特别事件。这个小插曲用更直接的话说了一遍,对他而言,倒是没有令人惊讶之处,王子面对它的态度,再次表现出非常像在缜密地反复询问似的。说到那位小个头男士有个难解的问题,就是他的动机为何——他写信给一位跟他成交了最有利买卖的女士,先说要取消,然后又过来见她,这样一来他才能亲自道歉。玛吉觉得自己解释起来疲软无力,但又都是事实,她也说不出其他的。买卖成交后他一个人想想,那位客人向他买这个东西,是要给她父亲当作生日礼物——玛吉承认和他聊得很自在,几乎像朋友一样——这个金钵的贩子良心不安,接着做了一件极罕见的事,任何阶层的卖家都难以得见,也几乎不曾出现在节俭的以色列子孙身上。他不喜欢自己所为,尤其不喜欢这种行为还被当成“好事”;他想到这位买家的真诚和迷人的样子,她买的东西不应该有瑕疵,把它献给一位至爱的尊亲,这会有恶毒的意义和不幸的后果,他知道良心是什么,知道迷信里会招致的事。于是,这一时的兴起无疑地胜过了他的生意头脑,这在其他关系上,从没给他带来困扰过。她知道自己这番经历的怪异之处,也就不再多做说明。另一方面,她也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和阿梅里戈有如此切身关系,他也只会将它当成一件想到觉得好玩的事罢了。她一面说的时候,他发出了一个很惊人的声音,介于笑声和吼叫之间,那时她正努力说明:“喔,他很肯定地告诉我他的理由,是因为他‘喜欢’我!”——虽然她一直怀疑,那言外之意是否由于她令人觉得很熟了,或是由于那些看来她非得忍受的事不可。和她做买卖的对方,很渴望再见她一面,干脆就拿这个托词,这也是她很坦白对王子所说的。但她很快就明确知道是欣赏和感激的心意,并没有怠慢或是愤慨的意思。他十分认真,想要退还她一部分的钱,而她全然婉拒接受;接着他说,希望无论如何她尚未将那只水晶钵按照目的送了出去,他觉得很幸运,能听她把买礼物的目的说得这么美好,这么亲切。那东西不能当作礼物送给她喜欢的人,她不会希望送个会带来厄运的礼物。他想到那样——所以心里很不安,现在他告诉她了,心里也觉得好过得多。他觉得羞耻,使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买卖;因为她如此优雅,如果她愿意原谅他所有的冒昧之处,那么除了那个用途之外,她可以随意使用那只钵。

这件事过后,当然,最奇特的也随即发生了——他指着两张照片,说里面的人他认识,而且更神奇的是,好几年前他之所以会认识他们,也正因为同一个物品。那位女士那一次倒是挺喜欢它的,也拿给那位绅士看,但是他很聪明,又是猜又是推托的,最后坚定地说,这件东西很可疑,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收下的。这位小个头的男士坦白说,他本人是不会在意他们;但是他不曾忘记他们的谈话或是他们的脸,他们整体留下的印象,以及,假如她真的希望知道,最让他感动的可能就是想到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竟然会对一件别人都嫌弃的东西感兴趣。这件事令他非常惊讶——那是另一回事了——他们竟然也是她的老朋友:他们没再出现过,这是他看到唯一的一次。认出他们来他脸都红了,觉得自己有责任——他坚定地说,太神秘了,这种关联性一定和他心中那股冲动有关,于是他就照着做。她丈夫再次站在她面前,玛吉毫无隐瞒地对他说着这件令人震惊的事,它来得太突然又太激烈。即使当面侃侃而谈,她也尽全力不要泄露自己的心情;但是,她不愿意回答——不要,她不要——她如此激动,那位通报消息的人会怎么想。他随便怎么想都可以——有那么三四分钟的时间,她一个接着一个问题询问他,必定是什么也不在乎了。而他也按照她所希望的,尽可能把仍记得的事说出来。他说得,呵,很开心呢,说到另两位客人彼此的关系,事实上,他肯定他们交往与亲密的程度,即使很谨慎,也令他无法忘怀。他观察着,做判断,然后忘不了;他相信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不对,哎呀,不对,他“喜欢”他们的程度不及喜欢王妃夫人,那是一定的。当然啦——那一点她可一点儿都不含糊——他有她的名字和住址,好将杯子和账单送过来。至于其他两人,他也只是臆度一番而已——他很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甚至精确地说出他们来店里的日期——因为重要交易都会记在账簿里,几个小时后就记上去了。他离开的时候很高兴,因为他们这次的小交易不是太“公平”,而他能对她做出补偿,却意料之外地给了她这些信息。他很高兴也因为——阿梅里戈也一样会如此!——有个人因素,她和蔼可亲、温和优雅又迷人,自然散发的人情味,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实在在都令他受到感召。玛吉在心里把全部的事一遍又一遍地想——喔,想想自己是否因为热情和痛苦而有鲁莽的行为,也想想这个可靠的小故事,该怎么把剩下的说完——可有一长串的事要王子苦苦思索。

卡斯尔迪安一家人和那些受邀来访的客人离去之后而兰斯女士和卢奇姊妹尚未抵达之前,有三四天的时间,在那期间她了然于胸,自己一定不可以被看透;然后,靠着来自真相的支持,她感受到全部的力量要自己毫无保留地投入,那个真相她在几个晚上之前坦白告诉了范妮·艾辛厄姆。她事先就知道了,也要自己小心,当时房子里还满满都是人:夏洛特对她有些计划,唯有她自己最清楚是什么,只不过在等待比较好的时机,人比较少的时候。玛吉了解,所以这正是为何她希望他们的客人越多越好;确实有那么几个时刻,有计划地加以延宕,逃避的样子与其说是遮遮掩掩,不如说是很刻意,过程里她很焦虑,反复思索着不同的方式——是有两三个可能的方式——她年轻的继母有需要的时候,或许会拿来对付她。阿梅里戈没有把他和太太那一段话“告诉”她,使得玛吉对于夏洛特的心思和情况有了全新的观点——现在这个观点让王妃考虑若干事项,为了理解,为了臆测,甚至,虽然挺矛盾的,有时候是为了某些像是怜悯的东西。她想要发现——她能办得到——他为何没有使这位和他共同犯行的人了解状况,因为这件事与她干系至深,他的用意为何;以及他为了这位确实受到蒙蔽的人本身所做的事,用意又是为何。玛吉可以想象,他对她的用意为何——所有想得到的事情,不管是仅仅“形式上”的事或者是出于真诚的事、同情的事或者是郑重其事:他的用意,譬如说,最主要在于尽全力让这两位女士间的关系在表面上不产生任何变化,否则他的岳父有可能会注意到,然后采取下一步行动。然而,以他们的亲昵关系,他大可随意选择,用比较行得通的方式和夏洛特一起避开这个危险;一个十分热心的警告,其实也就是在没有任何约束的情况下拉起警报,他要坚决强调她处于引发嫌疑的危险中,以及不计代价也要维持外在平静的重要性,这个警告会是最可行的方式。他不是用警告和忠告的方式,反而是要她放心,还欺骗她;所以我们这位小姐从老早开始,因天性使然就非常谨慎小心,以免牺牲了别人,仿佛她觉得生命中的这座大陷阱,主要是为个人的作为而设置,现在她发现自己的念头牢牢地放在曝了光的这一对的情况上,至少会关系到他们的事,至少最倒霉的那个会被牺牲掉。

目前她想都没想过,阿梅里戈会不经考虑就作打算,不管他考虑多少,都只留给她更多空间发挥巧心。事情面临考验的时候,他帮她忙的只是将对待太太的举止外表擦得光鲜亮丽,几乎是太光鲜亮丽了,这些举止是做给一个发出欣羡目光的世界看的;的确简直是在赞颂着负面的外交手法。她对艾辛厄姆太太说,他要保持自己的行为举止正确无误;最严重的是倘若他让它出了错,那情况会变得无法预料。无论她想要做到什么,或是认为什么规定才合适,他毋庸置疑必定遵守,像是对她许下沉默誓言似的,她想到这点就欣喜良久。这种敬畏的感觉令她屏息,即便如此,她仍觉得几乎无所不能。仿佛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对他而言,从什么都不是,变成天大地大似的;倘若观察正确的话,仿佛这些日子里他每次转个头、声音里的每个语调可能都只意味着,一个骄傲的男人所能使力的,就是把自己气势削弱得很落魄。玛吉每每处于警戒时,她丈夫的那幅影像隐约地出现她面前,非常巨大,很美,但她惊觉自己的付出太少了。为了要确定——确定那闪耀而出的美感是由谦卑而来,也要确定那谦卑潜藏在他所有表现出来的傲气里——她不惜再付出更多,即便有困难与焦虑也要多付出些,相较之下,她目前所遭遇的简直就像头痛或是下雨天一样地不足为道了。

常常有个想法涌上她的心头,即使情况再复杂,只要她口袋还掏得出东西来,付出多少的限制就不是太大的问题。情况的确很复杂,无论是为了耍心机或是为了要有恢宏的气度,只要一想到,夏洛特也只能苦苦挣扎于一些她猜都猜不到的秘密。她惊讶于这些细节,而笃定的感觉更是一次次地令她心底,更为踏实并增添色彩,这着实很奇怪。譬如说有个问题,阿梅里戈是如何临时抓到机会商讨一番,拿些错误的解释打发那个心神不宁的人,应付她若干特定的质疑,然后又逃避——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她若干特定的要求。就算玛吉如此相信,夏洛特只能等着某个机会,测试一下她情人的太太,看看自己是否有麻烦了,玛吉依旧感觉到镀了金的铁丝和受伤的翅膀,一只悬挂着的笼子,宽敞但永难安宁的家,她在里面踱步、拍动翅膀或是用力摇晃都没有用,最后终将溃却消散于自己徒劳的意识中。笼子意味着受到哄骗的情况,而玛吉也已经知道何谓哄骗——当然啦!——了解笼子的本质为何。她在夏洛特的笼子周围走着——走得小心翼翼,圈子绕得非常大。不得不沟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相较之下待得比较外面一些,也处于大自然之中:她看到她同伴的脸好像囚犯一般,从铁栅栏之间望了出来。她觉得夏洛特最后坚强地一搏想穿越栅栏,那些栅栏重重镀了金,谨慎又牢靠地固定着;王妃起初本能地往后退,仿佛笼子的门突然间从里面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