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几句话,态度一点儿也没有变,那位法国船员可说是悄悄地归于沉默了。我就陪着他。忽然间他又开口,但是并不来得仓卒,好像规定的时候到了,又该他那种和平的、沙哑的声音从呆板的姿势里出来了。他说:‘我的天呀,(原文法文)时光过得多么快!’这句话的确是再平常不过的,但是他一说出口,我就觉得一下子睁开眼睛了。我们向来总是不聪不明,做梦也似地过日子,说也奇怪,居然能够度过一生。也许我们到应该这样过活,天下数不尽的大多数人会觉得活在世上都还不坏,而且情愿活下去,恐怕也是因为他们是这么糊涂罢。可是,我们大概都免不了有时会忽然觉醒过来,那时在一刹那里我们看到、听见、了解许多东西——几乎是世界上一切东西——然后又回到安逸的睡眠状态里头去了。他说话时候,我抬起头来,望他一眼,瞧出他的实情了,我真是从来没有把他看得这么清楚过。我看见他那个埋在胸前的下巴,他衣服上不雅观的折痕,他紧握着的双手,他呆板的姿势,这些细节都是这么古怪地叫人想起他简直是落伍了,所以才留在那儿。时光真过得快,赶上他,跑到前头去了,就把他留在后面,让他去绝望,光给他几件无聊的礼物:铁褐色的头发,暗黑的脸盘上疲倦的神情,两块疤痕,一双变色的肩章;他是那种肯耐劳的可靠汉子,世上伟大的名誉全建设在他们这种人身上,可是他们却埋在惊天动地的功勋的基础下面了,安葬时还得不到一声鼓角。这种无名英雄真是数不尽呀!‘我现在是‘胜利’船上的少尉(那条船是当时法国太平洋舰队的旗舰)。’他告诉我,说时他的肩膀跟大墙离开两吋,就算替他自己介绍罢。我隔一张桌子向他略略鞠躬致敬,告诉他我带一条商船,现在泊在剌士卡忒海湾里。他已经注意到了——一条很漂亮的小船。提到那条船,他的态度很客气,虽然还是那么冷淡。我甚至于觉得他客气到歪起头来恭维我,当他分明喘着气一再说道:‘呀,是的。一条很漂亮的小船,涂上黑色的——很漂亮的——很漂亮的(très coquet)。’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扭过身子,跟我们右边的玻璃门相对。‘一个沉闷的城(triste ville)。’他凝视外面的大街说道。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正刮着南风,我们能够看见行人道上的男男女女跟狂风搏斗;大街那边的屋子前面有阳光照着,不过也给一阵一阵飞得顶高的尘土弄模糊了。‘我上岸,’他说,‘来活动一下我的双腿,但是……’他没有说完,又沉到深深的休息里面去了。‘请你——告诉我,’他重新开头,庞大的躯体现在我面前,向我提出这个问题,‘这回事到底是怎么样——实在的情形(au juste)?真古怪。比如那个死尸——以及其他种种情形。’

“‘还有许多活人哩,’我说,‘那就更古怪了。’

“‘一定的,一定的,’他声音不很高地赞成我这句话,然后,好像经过了一番仔细的考虑,低声说,‘分明是如此。’我不大费力就把这回事里面最引起我注意的那一节说给他听。我好像觉得他仿佛有知道那一节的权利:他岂不是在帕特那船上待了三十个钟头——他岂不是可以说接了那班人的位置吗?他岂不是‘尽了他的力量’去帮忙吗?他静听我的话,他的样子比先前更像个牧师了,此外——也许因为他那双垂着的眼睛——还有个潜心虔敬的神情。有一两次他耸起眉峰(但是并没有抬起眼皮),好像一个人要说:‘魔鬼!’有一回他冷静地喊道:‘呀,呸!’他的声音却非常低。我说完后,他故意撮起嘴唇,发出一种悲哀的啸声。

“假使是别人,这种啸声总可以证明出是感到无聊了,表示出漠然的态度;但是他却神秘得很,能够设法使别人觉得他虽然不动,却是深有所感,满是珍贵的想头,好比一个鸡蛋满是蛋黄同蛋白。他最后也只说一句:‘很有趣味。’而且说得很客气,声音低得好像耳语。我还没有忘却我的失望,他又自言自语地向我说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下巴好像更深地埋在胸前,他的躯体好像更沉重地压在座位上。我正要盘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全身却颤动起来,似乎预备开口了,正好像我们还不觉得有风时候,死水上已经看得见一阵微波了。‘那个可怜的青年就这样子跟其他人一起跑掉了。’他安详严重地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微笑了。我记得谈起吉姆的时候,只有这一次我是真真微笑了。这句简单的话经他一用法文说出来,听到耳朵里总觉得有点好笑……‘跟其他人一起跑掉了。’(原文法文)这位少尉说道。忽然间我很赞美这个人的见识。他的确是一下子指出要害,抓到我最感到趣味的那一点了。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是个律师,毫不动情地单从职业上来观察这个案子。他那种镇静老练的安详态度是一个已经晓得了全部事实的专家才会办得到的,在他眼里人家的苦恼都无非是一场儿戏。‘呀!青年,青年,’他宽容地说道,‘毕竟,一个人不会因此死去。’‘因为什么死去?’我飞快地问他。‘因为害怕。’他说明他的意思,一面啜他的酒。

“我看出他受伤的那只手最后三个手指是僵的,不能够分开来各自活动,所以他举杯时候只好一把抓起酒杯。‘一个人总免不了害怕。不管他先前说得多么好听,但是……’他很笨地放下酒杯……‘恐惧,恐惧——你看——总在这儿!’他指他胸前一粒铜扣旁边的地方,吉姆从前向我申明他的心脏绝没有毛病,捶的也就是这个地方。我想我大概露出反对的神气,因为他一再坚持,‘是的!是的!一个人尽可以随便说,一个人尽可以随便说,说得天花乱坠;但是结果算起来,一个人并不比其他任何人更聪明——也不会更勇敢。勇敢!那也不过是说得好听罢。我走遍天下,处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roulé ma bossc,法国俚语,打仗的意思),’他十分严肃地说出这句俚语,‘我也结识了勇敢的好汉——鼎鼎大名的!好罢!(原文法文)’他随便喝酒,‘勇敢——你以为真是勇敢吗——在军队里——一个人不得不勇敢——这行职业需要的就是这个(le métier veuxsa)。对不对?’他跟我讲道理了,‘怎么样!(原文法文)他们每个人——我说他们每个人,假使他是个老实人——请你们注意(原文法文)——都会承认到了某一点——到了某一点——就说我们里面顶有胆量的——只要到了某一点,你总会把一切全放弃了(vous lachez tout)。你活在人世,就不能不承认这条真理——你懂得吗?在某一种的环境之下,恐惧是一定会来的。一个十分骇人的恐惧(un trac épouvantable)。就是那班不相信这条真理的人,还是一样地免不了害怕——怕他们自己。绝对是这样的。请你相信我的话罢。是的。是的……到了我这样年纪,一个人是不会说瞎话的,总是知道得十分明白,才肯说出口——魔鬼弄的!(原文法文)’他说出这些话,身子却一点儿也没有动,好像他光是抽象真理的传话人,但是讲到这里他慢慢旋转他的手指,因此他的态度更加冷淡了。‘这是很分明的——好家伙!(原文法文)’他继续说,‘无论你下了多么大的决心,甚至于一阵简单的头痛或者偶然消化不良(un dérangementd’estomac)就足够……比如,拿我自己来说罢——我本身已经证明过这条真理了。怎么样!(原文法文)我此刻在这儿同你谈天,曾经有一回……’

他喝干他的酒,又去旋转他的手指了。‘不,不,一个人绝不会因此死去。’他决然说道。我一看见他不打算往下说出他个人的故事,真是失望极了。而且,你们知道,那类故事别人又不好意思勉强他说出,因此我更加失望了。我坐着不说话,他也是这样,好像他顶喜欢这样子相对默然。甚至于他的大拇指此刻也不转了。他的嘴唇突然动起来。‘正是如此,’他和平地重新说起,‘人生下来就是个懦夫(L’homme est né poltron)。这真是一个难题——好家伙,(原文法文)否则,做人也太容易了。但是习惯——习惯——时势的必需——你知道吗——以及怕别人瞧见——你看。(原文法文)一个人因此也只好容忍下去,不露出惊惶的神情了。还有别人的榜样,他们并不比你高明,但是面子上却显得很勇敢……’

“他的声音停住了。

“‘那个青年——你要晓得——并没有得到这些刺激——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向他解释。

“他很能原谅的样子皱起眉头。‘我没有说他有,我没有说。我们所谈的那个青年也许具有顶好的性情——顶好的性情。’他稍微喘气一再重复说道。

“‘我很高兴,看到你对于这件事采取宽仁的态度,’我说,‘关于这件事他自己好像——唉!还觉得很有希望,而且……’

“他的脚在桌子底下擦出响声,我因此停住不说了。他抬起那双沉重的眼皮。我说,抬起——真没有别的话可以描绘出他那样故意睁开眼睛——最后完全睁开给我看了。跟我相对的是两个狭窄的灰色小圈,像两只小钢环,紧围着深黑色的瞳人。从这么庞大的躯体来了一个这么锋利的视线,真叫人觉得极有力量,仿佛看见一把大斧头上有剃刀那么快的刀口。‘请你原谅,’他十分客气说道。他举起右手,身体向前倾斜,‘让我……我坚持一个人也可以好好过活,虽然明知道勇气不会自然而然跑来(ne vient pas tout seul)。这个自觉不该叫我们慌张。多晓得一些自己的真相不该就使我们觉得不能活下去了……但是廉耻——廉耻,先生!廉耻……那是非常重要的——那的确是!到底值得不值得活下去,当……’他猛然一冲,站起来了,好比一只牛受了惊吓从草地上爬起……‘当一个人没有廉耻了——哎!的确!(原文法文)——我不能提供什么意见。我不能提供什么意见——因为——先生——我完全不晓得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站起来了,大家都努力拿出极客气的态度,我们就相对默然,好像是摆在火炉架上面的一对磁狗。那个家伙真该死!他戳破这个肥皂泡子了。人们的谈话本来随时有感到说也徒然的危险,这个危险此刻降到我们的谈话上面来了,弄得我们说、的话全变成了空洞的声音。‘是的,’我勉强一笑说道,‘但是难道这件事不能够躲得无影无踪吗?’他好像立刻就要反驳我的话,但是一开口,又改变主意了。‘这一点也是太微妙了,我无从下判断——是远在我的判断能力之上的——所以我简直不去理会。’他用受伤的那只手的拇指同中指夹着便帽的遮檐,拿在胸前,笨重地向我鞠躬。我也向他鞠躬。我们相对鞠躬;我们非常客气地各将右脚向后移动来行礼,那时有一个最龌龊不过的伙计在旁欣赏,好像他出了钱来看我们演这套把戏的。‘伙计。’法国人说,脚又向后移一下,‘先生……先生……’他那片粗大的背一出去,玻璃门也就关上了。我看见狂风望南吹刮,把他抓住,顺着风势赶去,那时他的手抱着头,他的肩膀挡着风,他外套的后面下襟吹得紧贴在他的腿上。

“我又独自坐下来,觉得灰心——对于吉姆那回事灰心。假使你们纳罕为什么过了三年多,那回事还是那样分明在我心头,那么你们必得知道最近我还会见过他。我刚从三宝垄回来,我到那里去装一批运到悉德尼的货:一桩顶无味的事情——我们这位查利所谓我那种合理的交易——在三宝垄我又看到吉姆了,虽然彼此没有谈多少话。那时他在替德准做事,是我介绍的。当水上兜揽生意的伙计。‘我的水上代表。’德准是这样子称呼他。你们真想不出一个更缺乏安慰、更不会带上灿烂火花的生活方式了——除非是替保险公司当说客。波布·斯坦吞那个小子——我们这位查利同他很熟——就尝过这个味道。后来为着救西佛拉船上的一位太太的女仆,反弄到自己淹死的也就是这个人。你们也许还记得——那是一个下雾的早晨,两条船在西班牙海边相撞了。所有的搭客都好好地装在救生艇里面,推到远离大船的地方去了,波布却把他的小艇望大船斜驶去,亲自跑到船面去救那个女人。怎么单把她一个人剩在后面呢,我也说不清,总之,她已经完全疯了——不肯离开大船——死抓着栏杆。救生艇里面的人们看得很清楚这两个人在那里角力;但是可怜的波布在商船服务时候算是一个最矮的大副,据说那个女人穿着鞋子站起来有五呎十吋那么高,力气大得同一匹马一样。所以他们老在那儿拉拉扯扯,瞎闹一阵,那个不幸的女人不断地叫喊着,波布有时向下面大声警告他的小艇不要靠近大船。小艇上的一个水手后来告诉我:‘先生,完全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跟他的妈妈打架。’这位老头子回忆起来,还免不了匿笑。他说:‘末了,我们看出斯坦吞先生也不去拖那个女人了,光站在一旁,望着他,好像是个看守者。我们后来猜想他大概预料波浪冲来也许会慢慢把她从栏杆上扯开,那么可以给他一个救她的机会了。我们为着自己生命的缘故,不敢驶近大船;过了一会儿,右舷一倾侧;大船就突然沉下去了——扑通一声。海水那样把大船吸收进去真有些可怕。我们绝没有见到什么东西,无论活的或者死的,再浮上来。’可怜的波布要到岸上来过活是为着一段恋爱的纠纷,我是这样相信的。他妄想他跟大海完全脱离关系了,以为靠得住可以享受陆地上一切的幸福了,但是结果却当了替保险公司兜揽生意的说客。他有一位亲戚住在利物浦推荐他干这个差事。他常把这行职业里的种种经验告诉我们,叫我们笑得哭起来了。他看见有这样的影响,也觉得很高兴。他胡子长到腰间,像一个矮鬼,他那个短小的身材就用趾尖在我们中间行走,说道:‘你们这班叫花子听起来当然会高兴,随口哈哈大笑,但是干了一个礼拜那类的工作,我那个永生的灵魂就缩小到同一粒枯萎的豆子一样大了。’我不知道吉姆的灵魂怎么样去适应这个新环境——我也没有空去想这些,因为我太忙了,老在那儿设法找些工作,使他可以糊口过活——但是我敢说他那个冒险欲必定感到饥荒了。这行新职业绝对不含有什么东西,可以满足他的冒险欲。看他干这件事真叫人心里难受,虽然他拿出一个顽梗的冷静态度来对付一切,关于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他。我看到他衣服褴褛地蹒跚走着,我心里老想这也许是那些英雄迷梦的一个责罚罢——他起先追求他拿不起的一种光荣,活该现在忍受这个苦恼。他太喜欢幻想自己是一匹光荣的赛跑的快马,现在落个无声无臭地当苦役,像沿街叫卖果子的人使用的驴子。他也干得很好。他把自己埋没在中间,低下头去,绝对不则一声。很好,的确很好——除开某一种怪诞猛烈的爆发,那是当帕特那案子又跳到人们嘴上的那些惨淡时候。不幸得很,东方海上的那段丑事永远活着,老是不能压下去,所以我总觉得还没有把吉姆安顿好,恐怕还免不了操心。

“法国少尉走后,我坐着想起吉姆来,可是我没有连想到德准暗淡清冷的店屋里,不久以前我们就在那里匆匆握手的,我所连想的却是许多年前在将尽的蜡烛的闪光之下,我看着他同我俩坐在玛拉巴旅馆的长廊上,夜的凛冽同黑暗就在他的背后。国家法律的神圣利剑正挂在他的头上。明天——也许可以说是今天?(我们分手时,午夜早已溜过去了)——警察厅那个铁面无情的法官对于凌辱殴击那件案子,定下罚款同监禁期间的处分后,就会拿起可怕的军器,打到他弯下了的颈项。我们夜里的密谈非常像陪一个判决了死刑的犯人最后一晚彻夜的祈祷。他也可以说是个犯人了。他的确是个犯人——我已经一再向自己说过,他是个无法援救的犯人。可是我总希望能够使他免受正式定罪那些刺心的礼节。我并不说我能够解释为什么我有这个希望——我并不觉得我能够;但是假使到了此刻你们还没有得到一个相当的观念,那么我的叙述一定是非常不明了,或者是你们太渴睡了,不能抓到我的意思。我也不想替自己的道德辩护。这里面并不含有什么道德意味,我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把白力厄利脱逃的计划——我可以说——照原来那么粗糙的形式——向他说出。卢比是不成问题的——已经预备好了,在我口袋里,专等他用。啊!算做借款。当然是算做借的——假使他想要一封介绍信,给一个能够替他找差事的人(在仰光)……当然!我极愿意帮忙。我第二层房子里也有纸、笔、墨水。当我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是巴不得就把那封信写出:日、月、年、早晨二点三十分……请你看着我们多年的友谊,替杰姆士先生找些工作,杰姆士先生是……我甚至于打算用这种恳挚的语气来替他介绍。假使他没有博得我的同情,那么他有个更好的成就——他已达到同情心的源泉了,换一句话说,他打动了我的自私心了,那是个隐晦的、容易激动的情绪。我一点儿也没有瞒你们;否则,我的行动简直是不可解的,世上任何人的行动都不该有那样子不可解,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你们明天准会把我的诚恳连同一切过去的教训全忘却了。在这件事情里,说句粗话,说句精确的话,我是个无可责备的人,但是我这个微妙的自私主意却给这个犯人简单的道德心打倒了。他的确也是自私,不过他的自私有个更高尚的来源,有个更洁净的目的。我晓得,不管我怎么说,他总是非常想经验正式定罪那些礼节。我也不说什么话了,我觉得辩论起来,他年青的意气会很有力地把我压倒。我所认为用不着谈的道理,他却肯牢牢相信。他那个没有说出、差不多还未想好的热烈希望的确带有良好的成分。‘跑开!这个办法我简直不敢想。’他摇头说道。‘我自己情愿帮忙,既不要。也不预期你有什么感谢。’我说,‘你什么时候方便就可以还这笔款,而且……’‘你待我真好。’他低声说,头也没有抬起来。我仔细观察他:他一定觉得将来是渺茫得可怕,但是他一点儿不迟疑,仿佛他的心真是什么毛病也没有的。我生气了——那天晚上这也不算是第一次生气。‘我想这件凄惨的勾当,’我说,‘在你这种人眼里必定是够辛酸的……’‘是的,是的。’他向我一再耳语,他的眼睛注视着地板。这种情境真是叫人心裂。他高高站在灯光上面,我能够看出他颊上的毫毛,他光滑的脸皮下涨着热血。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这种情境真叫人气得心裂,我因此凶起来了。‘是的,’我说,‘请让我告诉你,我完全想不出这样舐到杯底的苦味于你会有什么好处。’‘好处!’他从静默里喃喃地说,‘我肯死去,假使我想得出。’我愤愤不平地说。‘凡是能够说出来的话,我已经全告诉你了。’他慢慢地继续说,好像正在冥想一些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但是,究竟这是我的烦恼。’我张开嘴正要反驳,忽然觉得我完全失掉自信力了,他仿佛也对我绝望了,就独自喃喃,好像一个人半出声地对自己说话。‘到……到医院里面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肯来受审……他们……’他稍微移动他的手,含有轻蔑的意思,‘但是我不得不来承当,我必不可躲避……我也不愿意有什么躲避。’他不说话了。他注视着,好像给一个鬼迷住了。他那不自觉的脸就反射出藐视、失望、决心种种转瞬即逝的表情——接连反射出来,像一面照妖镜照出打面前滑过去的妖精的形状。他是在虚伪的鬼怪同严肃的幽灵中间过活。‘啊!别胡说,我的朋友。’我开口说。他不耐烦的样子动一动。‘你好像不大了解我,’他干脆说,然后睁开眼睛望着我,连睬一下也没有,‘我可以跳下去,但是我绝不肯偷逃。’‘我并不想惹你生气,’我说。我真傻,还加上一句,‘比你还强的人有时也觉得逃走是最方便的办法。’听到这句话,他满脸涨红,那时我一慌张,几乎给自己的舌头窒塞了。‘也许是这样,’他末了说道,‘我还没有那么强,我经不起这样干。我不得不把这件事打倒——我现在正跟这件事相斗。’我从椅子里站起来,觉得全身都僵了。当时的寂静真叫人难受,为着要打破这种空气,我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只得用一种不在乎的口吻说道:‘我不知道已经是这么晚了……’‘我敢说对于这事件你一定觉得很腻了,’他粗鲁地说道,‘告诉你一句真话,’他开始向四面寻找他的帽子,‘我也是一样的。’

“好罢!他拒绝了这个唯一的援助。他劈开了我这只帮忙的手,他现在正预备走去,栏杆外面的夜色好像很沉静地等候他,仿佛已经看定了他,将要一下子把他抓去了。我听到他的声音。‘吓!在这儿。’他找到他的帽子了。有好几秒钟,我们两个人都在犹豫着。‘你打算怎么办,当——当……’我很低声问。‘大概是鬼混去罢。’他硬声硬气地含怒答道。我已经有几分恢复常态了,想一想最好还是不去理这句话。‘请你记住,’我说,‘在你离开此地之前,我很想同你再会一面。’‘这当然可以,我就不晓得会有什么阻碍。那件该死的勾当并不会使我隐形,’他沉痛万分地说道,‘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罢。’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向我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很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样子,现出踌躇不安的神气,那样子一团慌张真叫人看着心里难过。愿上帝赦宥他——也赦宥我罢!他那个喜欢胡思乱想的脑子忽然想起恐怕我不大愿意同他握手。这个念头真是可怕到不能用言语形容了。我相信当时我向他大声呐喊,好比看到一个人快要走下峭壁,你会乱嚷起来。我记得我们一齐提高声气,他脸上现出一个可怜的狞笑,拼命把我的手一抓,接着是一声狂笑。蜡烛冒烟了,这下告别的礼节也就算完结了,从黑暗里传来一声呻吟。他设法走开了。夜色把他整个人吞进去了。他真是一个可怕的笨手笨脚的人。可怕的。我听到他的皮鞋踏着石子发出来的砾砾声。他正在飞跑。绝对是飞跑,却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四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