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走进来了,但是我相信这大概是因为外面下雨罢。那时雨势正来得非常凶猛,可是我们谈话的时候,就渐渐歇下去了。他的态度十分稳重安详,他的举止像一个本来沉静的人心里给一个观念占住了。我向他谈他现在物质上的情形,我唯一的目的是要救他,使他不至于丢脸、堕落同失望,这些危险正在外头等着,打算一下子把一个没有朋友、无家可归的汉子吞进去了。我苦口劝他接受我的帮助,我所持的理由也很充足,可是我每回抬起头来看他那个光滑的、聚精会神的脸,这么严重,同时又这么年青,我心里就很不安,觉得我不但没有帮忙,恐怕还是一个障碍,因为他这个受了伤的灵魂好像正在追求一个神秘的、渺茫的、说不清的解脱。

“‘我想你打算照常吃喝,照常睡在屋子里面吧,’我记得我没好气地向他这样说,‘你说你不敢碰那些该归你得的薪水……’他现出他那种人所能现出的最惶恐的样子。(他当帕特那船的大副,应当还得三星期和五天的薪水。)‘哎,这种小事倒不关紧要;可是,明天你打算怎么办呢?你打算跑到哪儿去呢?你总得过活呀……’‘问题不在这一点。’他忍不住了,低声说这一句。我不理他,还是继续努力去打倒我所认为神经过敏的顾忌。‘无论从哪一方面着想,’我末了说道,‘你非得让我帮你忙。’‘你不能够,’他非常简单、非常温和地说,他是紧紧地依附着某一个观念,我只能模糊看出这观念像黑暗里闪动着的池水,可是我已绝望,晓得永远不能走近去看清里面的底蕴。我打量着他那个匀称的体格。‘无论如何,’我说,‘我看得到的,我总可以帮忙。我也不自夸我有多大的本领。’他不相信的样子摇一下头,连望我一眼都没有。我却变得非常热烈了。‘现在我能够,’我坚持,‘我还能够替你干别的事。我现在就在替你干别的事呀。我肯相信你……’‘那笔款……’他开始说。‘我说你真该挨骂,找魔鬼去罢,’我喊,故意装出盛怒的样子。他吓了一跳,微笑了,我就痛切地劝他。‘这绝不是钱的问题。你这个人真真太肤浅了,’我说(同时我自己想,就这么说罢!也许他的确是),‘请你看一看我要你带走的这封信。我是写给一个我绝没有求情过的人,而且说到你时,我所用的字眼,人们只有替个极要好的朋友谈话时候才肯冒险用的。我替你负完全责任,自己一点余地也不留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干。真的只要你稍微想一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来,雨已经过去了;单是窗外水管还在那儿流泪,古怪地滴沥着。屋里很恬静,所有的影子都挤到屋角里,跟吐出匕首形、静静站着的笔直烛火离得很远了。过了一会儿,他脸上好像满是轻柔的光辉,好像朝暾已经出来了。

“‘天呀!’他喘着气说,‘你真慷慨!’

“假使他忽然向我伸出舌头,做出嘲笑的样子,我也不会觉得更惭愧。我自己想——我这么一个假仁假义的小鬼,真该受人这句刻毒的恭维……他眼睛发光,一直望着我的脸,可是我看出并不是含有嘲笑的晶亮眼神。突然间他浑身颤动,受到很大的刺激的样子,跟平卧着的木人似地给一根线牵动了。他举起双臂,然后猝然放下。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叫道,接着忽然咬自己的嘴唇,皱起眉头。‘我一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他用严重的口吻慢腾腾说,‘你是个好汉。’接着他含糊喊道。他抓住我的手,仿佛那时他才第一次见到我的手,立刻又放松了。‘哎呀!这是我——你——我……’他结巴着说不出口,然后回复到他从前呆板的、我可以说骡子式的态度,沉重地说道:‘我简直可算个畜生,假使现在我还……’他的声音好像断了。‘好罢,好罢,’我说,他这下感情流露几乎把我吓住了,因为有一种奇怪的骄傲穿插在里面。我好像偶然拉动那根线,其实并不全懂这个玩笑的动作。‘我现在得走了,’他说,‘天呀!你实在帮我的忙了。因为这件好事……’他糊涂地带有赞美的神气望着我。

“这自然是件好事。十之八九我救了他,使他免得挨饿——那种古怪的挨饿,大概总跟贪酒连在一起的。我干的也正是这些罢了。关于这回事,我是一个迷梦也没有的,可是看着他,我却暗自纳罕,最近这三分钟内他心里分明怀着的到底是哪一种的迷梦呢。我逼他接受我的帮助,借此能够好好地过正当的生活。能够照常得到衣食住,可是那是他受伤的灵魂,像折了一只翼膀的鸟儿,也许会跳来跳去,扑进一个小洞里去,静悄悄地饿死在那里。我逼他接受的就是这些,实在是一件小事。可是——你们看他接受时的态度却使这件事在朦胧的烟火里显得像一个庞大的、模糊的、也许是危险的影子。‘你不会怪我没有说出什么适当的话吗?’他突然说道,‘真不能够说出什么话。昨晚你已经给我无限的好处了。就是你肯细听我的话——你知道。我是请你相信,我起先有好几次想,我的头颅也许会飞去了!’他急急地飞来飞去——的确可以说是飞,两手用力塞在袋里,又立刻扯出,把便帽扔到头上去。我真料不到他也会这么轻快活泼。我想起了给一阵旋风裹住的一片干叶,那时却有一个神秘的恐惧,一团渺茫的疑虑把我压到椅子上去了。他站着分毫不动,好像发见了什么奇事,惊怪得呆住了。‘你使我又能信得过自己了。’他清醒地说道。‘啊!看着上帝的面子,我的好朋友呀——别再提这件事罢!’我恳求他,仿佛他伤害了我。‘好。我现在就不说,此后再也不谈这回事了。可是,你不阻止我想……不要紧……我将来还要做出……’他匆匆忙忙向房门走去,垂下头站住,又走回来,徐徐地一步步想着,‘我向来想,假使一个人能够把从前完全抹去,一块干净的石板也似地重新过活起来……现在你……可以说……是的……给了我一块新石板。’我的手一扬,他大踏步走出去,也没有回头;关着的房门外面,他的脚步声渐渐沉下去了——那是一个人在光明的阳光底下毫不踌躇的步伐。

“可是至于我呢,孤零零地对着寂寞的灯光,我还是莫名其妙得出奇。我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不会每转一个弯,就在我们交到好运或者厄运的不重要的脚步旁边发现伟丽的境界。我禁不住微笑,想起我们两个人,究竟还是他得到了光明的梦。我却觉得悲哀。一块干净的石板,他不是这么说么?好像我们每个人命运的大体并不是已经用不能毁灭的文字刻在一块岩石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