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大部分人都在生活中见过一些离奇事件。我作为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经理,我想我三十年来见到的离奇事件比一般人多一些,尽管乍看起来,我的机会似乎不多。

由于我已经退休,生活悠闲自在,我得到了平生少有的闲暇来思考我见过的一切。在回顾中,我的经历比当初身历其境的时候,更显得引人入胜。现在我已卸了装回到家中,灯光、内心的困惑、剧场的嘈杂都不再存在,可以回味刚才落幕的戏剧中的一场场情景了。

让我谈一下现实世界中的一则离奇故事吧。

把相貌和举止结合起来考察一个人,这是比什么都可靠的。永恒的智慧迫使每个人必须把他或她的个性,写在这摊开的一页上,但怎样阅读这本书,这是不容易掌握的艺术,也许还研究得很不够。它需要一些天赋的能耐,还必须(因为什么事都这样)有些耐心,肯花些力气。通常人们不愿这么做;大多数人看到了一些普通的面部表情,便认为这已把人间的一切性格特征网罗无遗,既不想探索,也不想知道那些最真实的细微差别。比如,你愿意把许多时间和精力花费在音乐、希腊文、拉丁文、法文、意大利文和希伯来文上,可是对你的男教师或女教师教你时从你背后伸过来的脸,却不想读懂它们——这种情形,我可以大胆说一句,发生的可能性比不可能性超过五百倍。也许,根源在于过分自满,你认为面部表情不值得仔细推敲,你天生就具有识别能力,它骗不了你。

从我来说,我承认我受骗过,而且一再受骗。熟人骗过我,朋友也骗过我(这是当然的);朋友骗的次数还比其他各类人多得多。我怎么被骗的呢?是我真的看错了他们的脸吗?

不是。相信我,我对这些人的第一个印象完全建立在面貌和举止上,它们无一例外都是正确的。错误在于我容忍他们接近我,向我花言巧语,混淆黑白。

2

在伦敦城区,我的私人办公室与外面的大办公室是用厚玻璃板隔开的。我可以通过它,看到大办公室的活动,但听不到声音。从这幢房子建成起,多年来那儿一直是墙壁,是我用玻璃板代替了它。我作这种改变,是不是为了让我可以从前来洽谈业务的陌生人脸上获得我的第一个印象,不受他们的任何谈话的影响,这一点无关紧要。我要说的只是,我的玻璃板壁发挥了那种作用,而一家人寿保险公司随时面临着人类中最狡猾、最残忍的人的蒙骗。

我现在要谈的那位先生,我便是通过玻璃板壁第一次看到的。

他进屋时我没有注意,他把帽子和伞放在宽阔的柜台上,俯出身子从一位办事员手中拿了几张纸。他大约四十来岁,黑皮肤,穿一身十分精致的玄色西装——是在服丧——那只彬彬有礼地伸出的手上戴着大小适中的黑山羊皮手套。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搽了油,从正中分开;他把这条笔直的头路对着办事员,那副神气仿佛在说(在我的想象中):“我的朋友,你看到我是什么样子,就应该相信我是什么样子。来吧,走我指给你看的这条路,这是条平坦的石子路,请你不要违背我指定的轨道,我不允许任何人的干扰。”

当时我对这个人就是这么看法,我对他非常反感。

他来要我们印的几份表格,办事员给了他,还解释了一番。他的脸上堆起了感激和欣慰的笑容,眼睛露出快活的目光对着办事员。(我听得不少人讲,坏人不敢正视你的脸,这纯粹是胡说。不要相信那种流行的谬论。一星期中任何一天,只要有利可图,邪气就会盯住正气,弄得它不敢抬头。)

我从他的眼角发现,他已意识到我在看他。他立刻把脑袋瓜上那条头路转向了玻璃板壁,仿佛带着谄笑在向我说:“请你走我指定的这条路,我不允许违背我的要求!”

几分钟后他便戴上帽子,拿起阳伞走了。

我向办事员招招手,要他上我的办公室来;我问他:“那人是谁?”

他手里有那位先生的名片。“住在中堂法学会馆的朱利叶斯·史林克顿先生。”

“一个律师,亚当斯先生?”

“我想不是,先生。”

“他的样子倒有点像牧师,可惜我们跟他没有缘分,”我说。

“从外表看,他可能在准备当牧师,”亚当斯先生答道。

我得提一下,他戴着精致的白领巾,内衣也非常考究。

“亚当斯先生,他来做什么?”

“只是要一张投保单和一份查询表,先生。”

“是介绍来的?他说过没有?”

“是的,他说是您的一位朋友介绍的。他看到了您,但是说他与您还不认识,因此不想打扰您了。”

“他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先生!他说:‘我看见桑普森先生在那儿!’”

“看来,这位先生能说会道?”

“可会讲呢,先生。”

“看来,还很会恭维讨好?”

“确实这样,对人恭维备至,先生。”

“哈!”我说。“现在没有事了,亚当斯先生。”

那天以后不到两周,一位朋友邀我吃饭,他是经商的,为人风雅,喜欢收藏画和书;在他的朋友中,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朱利叶斯·史林克顿先生。他站在壁炉前面,脸上有一对和蔼的大眼睛,一副开诚布公的表情,但依然(我这么想)要求每人按照他规定的方式,而不是别的方式看待他。

我听到他在要求我的朋友介绍桑普森先生,我的朋友照办了。史林克顿先生见到我很高兴。但他没有说久仰之类的话,也没有夸大的举动,那是一种完全合乎礼数、毫无其他用意的高兴。

“我以为你们已经见过面,”主人说道。

“没有,”史林克顿先生说。“蒙你介绍,我上桑普森先生的公司去过,但我确实觉得不必为了区区小事打扰桑普森先生本人,我只要找一个普通职员就成了。”

我说,只要是我的朋友介绍的,我都乐于接待。

“我也相信这样,”他说,“我非常感激。下一次我也许会冒昧拜访,不过也得确实有事商量,因为我知道,桑普森先生,业务时间是多么宝贵,而这个世界上不懂礼貌的人又多不胜数。”

我稍微点了点头,对他的想法表示赞赏。我说:“你是自己想参加人寿保险吧?”

“哦,根本不是!说来惭愧,桑普森先生,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深谋远虑的人。我只是替一个朋友了解一些情况。可是你知道,在这类事情上,朋友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我最不愿意为了给朋友打听一点事儿,便去麻烦工作繁忙的人;我知道,要这些朋友同样对待你,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人是这么反复无常,这么自私自利,这么无情无义。桑普森先生,你日常工作中接触的人不是这样吗?”

我不能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本想回答几句,但他把光滑的白白的头路转向了我,似乎在说:“请你走我指定的这条路,不要违背我的意思!”于是我答道:“对!”

“我听说,桑普森先生,”他接着又说,因为我们的朋友雇了个新厨子,开饭不如平常那么准时,“你们保险行业近来蒙受了重大损失。”

“是钱吗?”我问。

他听到我一下子把损失跟钱连在一起,大笑起来,答道:“不,不,我是指人才和活力。”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指什么,思忖了一会。“它遭到了那种损失吗?”我说,“我没有发觉。”

“听我说,桑普森先生。我不是认为你已经不管事了。事情还没坏到那个地步。但是梅尔塞姆先生……”

“哦,我明白了!”我说。“是的!梅尔塞姆先生,‘无价公司’的年轻统计员。”

“一点不错,”他用安慰的口吻回答。

“那确实是重大的损失。他既渊博,又有见识,又勤奋,在人寿保险这个行业中,他是我所认识的最杰出的人才。”

我故意夸大其词,因为我对梅尔塞姆极为器重和钦佩,而我眼前这位先生的态度却有些暧昧,我怀疑他是要贬低那个人。他那条整齐的头路老是对着我,好像在恶狠狠地说:“请你走我这条路,不要违背我的意思”,这使我不得不提高警惕。

“史林克顿先生,你认识他?”

“只是闻名而已。我倒很愿意认识他,或者与他交个朋友,如果他还在社会上活动,这是我应该争取的光荣,只是我的地位低得多,也许我永远无法如愿以偿。我想,他恐怕还不满三十岁吧?”

“三十来岁。”

“唉!”他叹了口气,还是刚才那种安慰的口气。“我们人多么脆弱!一下子便完了,桑普森先生,正当壮年时期,却再也无法工作!这么不幸的事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吗?”

(我望着他,心想:“哼!我可不想跟着你走,我偏要违背你的意思。”)

“史林克顿先生,难道你听到过什么原因不成?”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那大多是无稽之谈。你知道,流言并不可信,桑普森先生。我从不传播谣言,这是斩断它的手足,砍掉它的脑袋的唯一办法。但如果你问我,关于梅尔塞姆先生从人们中间消失的事,我听到过什么原因,那可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我并不相信流言蜚语。桑普森先生,我听说,梅尔塞姆先生抛弃了他的一切职务和前途,因为他实在太伤心了。据说他在爱情上遭到了挫折——不过,对一个这么杰出、这么可爱的人说来,这似乎不大可能。”

“可爱和杰出不是对抗死亡的铜墙铁壁,”我说。

“怎么,她死了?请原谅。这我没有听说。难怪他那么伤心。可怜的梅尔塞姆先生!她死了?唉,我的天!太惨了,太惨了!”

我还是认为,他的同情并不全是真的,我依然怀疑,在这一切背后隐藏着不可理解的嘲笑。终于宣布宴会开始了,我们也像其他的闲谈者那样分手了;分开时,他又说道:

“桑普森先生,你看到我为一个从无一面之缘的人如此激动,一定觉得奇怪。其实这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与我毫无关系。我近来也遇到了死亡的威胁。我有两个漂亮的侄女,一直与我相依为命,不想其中一个最近死了。她还很年轻——刚刚二十三岁,甚至她丢下的那个妹妹也很虚弱。世界就是一座坟墓!”

他这是怀着深情讲的,我为我的冷漠感到了内心的谴责。我知道,由于我的坎坷遭遇,冷漠和猜疑已深入我的心头;它们不是与生俱来的,但是我常常想到,我在生活中失去的多么多,因而也失去了对人的信任,我在生活中得到的又多么少,因而也得到了一颗冷酷的防人之心。这种心理状态在我已习以为常,我为这场谈话感到的烦恼超过了我为一些大事感到的烦恼。在酒席上,我注意听他的话,观察别人有些什么反应;他悠闲自在、从容不迫,总是使自己的话题适合交谈者的认识和习惯。正如与我谈话时,他轻而易举便提到了我应该最了解、也最感兴趣的事一样,在与别人谈话时,他也奉行着同样的指导原则。酒席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我发现,不论什么人,他都应付自如,万无一失。他对每个人的心思,既似乎了如指掌,因而他的谈话总能引起别人的好感,又似乎一无所知,因而他的谈话显得那么自然,仿佛他之提及某事,只是为了谦逊地向别人讨教。

他不断讲着——但实际讲得不太多,因为他的话似乎都是别人要他讲的——我终于对自己生气了。我在心里把他的脸当表一样拆开,审查它的每一个零件。我发现,这张相貌分开看,我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合在一起,我更无话可说。于是我问自己:“只因为一个人正好把头发在正中分开,勾出了一条笔直的头路,我便要怀疑他,甚至讨厌他,这不是太荒谬了吗?”

(我得插一句:这并不证明我的感觉正确与否。一个人在观察别人时,发现陌生人身上某一显著的小缺点引起了自己强烈的反感,自然会对这缺点夸大其词,因为它可能成为解开整个秘密的一条线索。一两根毛可以泄漏狮子隐藏的地点。一把小小的钥匙可以打开一扇笨重的大门。)

后来我也参加了与他的谈话,我们谈得很投机。喝完酒来到会客室,我问主人,他与史林克顿先生认识多久了。他答道不到一年,他是在当时也在场的一个著名画师家中遇到他的,画师与他相当熟,在他为两个侄女的健康,带她们上意大利旅行的时候,已认识了他。那个侄女的死破坏了他的生活计划,他本来打算回学院读书,完成必要的手续,获得学位后,担任牧师的职务。我只能承认,这是他对可怜的梅尔塞姆发生兴趣的真实解释,我先前不信任这个单纯的人,未免太残忍了。

3

刚刚过了一天,我像上次一样,正坐在玻璃板壁后面,他也像上次一样,走进了外面的大办公室。我还是看到他的人,却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对他的厌恶更大了。

但这只是一会儿工夫,因为我刚看见他,他已挥动着那只戴着大小适中的黑手套的手,闯进了我的办公室。

“桑普森先生,你好!你瞧,蒙你许可,我就不揣冒昧来打扰你了。我说过不应为一点小事打扰你,现在却违背了自己的话,因为我在这儿要办的公事——恕我滥用这个词——实在微不足道。”

我问他,有没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

“谢谢,没有。我只是在外面问一声,我那位拖拖拉拉的朋友是不是真的对自己也那么不负责任,不肯切切实实马上就办。果不其然,他什么也没做。你们的表格是我亲手交给他的,他似乎也迫不及待,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做。当然,对应该做的事不肯马上照办,这是人的通病,但我总觉得,在有关生死的问题上,是不在此例的。它像写遗嘱那么迫切。因为人总是那么迷信,相信他们随时可能死去。”

他坐在那儿向我微笑,那条叫人受不了的头路不偏不倚正对着我的鼻梁,使我不由得感到他好像在说:“请你走这条路,不要迟疑,桑普森先生。别偏向右边,也别偏向左边。”

“毫无疑问,这种想法有时是难免的,”我答道,“但我认为那不是普遍的想法。”

“好吧,”他说,耸耸肩膀,笑了笑,“但愿善良的天使引导我的朋友走上正确的道路。我一时鲁莽,向他在诺福克的母亲和姐姐保证,一定把这事办好,他也答应她们照办。但现在看来,他根本不打算办。”

他又坐了一两分钟,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便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打开写字台的抽屉,他又来了。我看见他径直朝玻璃板壁的门走来,没有在外面停顿。

“亲爱的桑普森先生,我可以找你谈一两分钟吗?”

“当然可以。”

“非常感谢,”他说,一边把帽子和阳伞放在桌上,“我这么早就来打扰你,实在抱歉。事情是这样,我的朋友送来的投保单要我作证明人。”

“他把投保单送来了吗?”我问。

“是呀,”他回答,一眼不眨望着我,然后头脑中似乎闪过了一个新的想法,“或者他只是这么对我说。也许那是他回避问题的新花招。我的上帝,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亚当斯先生正在外面办公室拆阅今天的信件。我问道:“史林克顿先生,他叫什么名字?”

“贝克韦斯。”

我走到门口,问亚当斯先生有没有那个名字的投保书,有的话拿给我。他已把信件摊开,放在柜台上。这是很容易找的,他把它给了我。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向我们提出人寿保险申请,保险金额两千英镑,日期是昨天。

“我看到了,是住在中堂法学会馆的,史林克顿先生。”

“不错。他与我住在一个楼上,是对门邻居。不过我从没想到他会要我作证明人。”

“他这么做是很自然的。”

“说得有理,桑普森先生,只是我从没想到罢了。让我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印就的查询表。“叫我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呢?”

“当然按照事实回答,”我说。

“哦,那当然!”他答道,从纸上抬起头来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它们这么多。但是你们这么仔细是对的。理所当然,你们必须这么仔细。你能让我用一下你的笔和墨水吗?”

“当然可以。”

“还有你的写字台呢?”

“当然也可以。”

他从他的礼帽和阳伞之间腾出了一个写字的地方。于是他在我的椅子上坐下,对着我的吸水纸和墨水瓶,又把头上那条长长的纹路纤毫不爽地呈现到了我的眼前——这时我背对壁炉站着。

在回答每个问题以前,他先得把它念一遍,斟酌一下。他认识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先生多久了?于是他扳着指头算算有多少年。他有什么习惯?这没什么困难,他滴酒不饮,如果还有什么,那就是过分注重锻炼身体。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写完以后,他又检查了一遍,最后用漂亮的笔法签了字。他认为现在他已完成了任务。我对他说,大概不会再有什么要麻烦他了。这些纸就留在这儿吗?这也可以。非常感谢。再见。

他来以前,我已接待过一个客人,不过不在办公室,是在我家中。那位客人天刚亮便来到了我的床前,除了我忠实可靠的仆人,谁也没看见他。

第二份查询单(因为我们规定要两份)送到了诺福克,不久便寄回给了我们。这份也对每个问题作了满意的回答。我们的表格都齐全了,我们接受了投保申请,收了一年的保险费。

4

六七个月过去了,我没再见过史林克顿先生。他到我家中找过我一次,但我不在;有一天,他还曾邀我上法学会馆吃饭,但我另有约会。他朋友的保险是3月生效。在9月末或10月初,我前往斯卡伯勒度假,呼吸一些海边的新鲜空气,在海滩上我遇到了他。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他把帽子拿在手里,朝我走来;可是我已下定决心,绝对不让那条头路再不偏不倚对准我的鼻梁了。

他不是独自一人,还挽着一位小姐。

她穿着丧服,我怀着很大的兴趣,端详着她。她的外表看来非常文雅,她的脸却异常苍白和忧郁,但是她相当漂亮。他介绍说,这是他的侄女妮纳小姐。

“桑普森先生,你在散步吗?想不到你也有这种闲情逸致?”

有,因为我是在散步。

“我们一起走走好吗?”

“欢迎。”

小姐走在我们中间,我们在海边凉快的沙地上,朝着费利的方向漫步。

“这儿有车轮的痕迹,”史林克顿先生说。“现在我又瞧了一下,这是手推车的轮子!玛格丽特,亲爱的,毫无疑问,这是你的影子。”

“妮纳小姐的影子?”我问道,不禁俯视了一下沙地上的阴影。

“不是那个影子,”史林克顿先生笑着答道。“玛格丽特,亲爱的,讲给桑普森先生听听。”

“其实没什么好讲的,”小姐转过脸来对我说,“只是有一位生病的老先生,不论我走到哪里,都会看到他。我向叔父讲了这事,他便把老先生称作我的影子。”

“他住在斯卡伯勒吗?”我问。

“是临时住在这儿。”

“你住在斯卡伯勒吗?”

“不,我也是临时住住的。为了我的健康,叔父安排我住在这儿一家人家。”

“你的影子呢?”我笑道。

“我的影子,”她回答,也笑了笑,“他恐怕像我一样,身体也不太强健,因为有时我见不到我的影子,正如我的影子有时也见不到我一样。我们两人似乎常常得关在屋里。我已有好多日子没见到我的影子了,但有时很奇怪,不论我走到哪里,往往接连许多日子,都能遇到这位先生。我们曾经在这海岸上人迹最少的地方遇见过。”

“这是他吗?”我说,指指我们前面。

车轮曾向海边滚去,拐弯时在沙上画出了一个大圆圈。现在车子向我们滚回来,便把圆圈延伸到了我们这儿,这是由一个人拉的小车子。

“不错,”妮纳小姐说,“叔父,这确实是我的影子。”

车子靠近我们,我们也靠近车子时,我看到车上坐的是一个老人,他的头垂在胸前,身上裹着各种东西。拉车的是一个非常安详、又显得非常精明的人,铁灰色的头发,脚有些瘸。他们经过我们身边后,车子停了,车上的老先生伸出胳臂,喊着我的名字。我走回去,与史林克顿先生和他的侄女分开了大约五分钟。

我与他们重新会合后,是史林克顿先生首先发话。事实上,我还没走到他身边,他已拉开嗓子对我讲了:

“幸好你离开不太久,桑普森先生,否则我侄女的好奇心真忍不住了,她很想知道她的影子是谁。”

“东印度公司从前的一个董事,”我说,“与我们那位朋友很熟,你还记得吧,我们第一次便是在这朋友家相遇的。一个名叫班克斯少校的人。你听到过这名字吗?”

“从没听到过。”

“他非常有钱,妮纳小姐,但相当老了,腿又不能行走。这是一个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老先生,他对你很有兴趣。他看到了你和你叔父之间的感情,刚才正跟我谈这来着。”

史林克顿先生又把帽子拿在手里,举起手摸了一下那条笔直的头路,仿佛他自己也打算跟我走那条平静的道路。

“桑普森先生,”他说,温柔地挽紧了侄女的胳臂,“我们的感情始终是很深的,因为我们的近亲不多。现在更少了。我们的关系把我们连结在一起,它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玛格丽特。”

“亲爱的叔父!”少女喃喃地说,别转了头,不让人看到她的眼泪。

“我的侄女和我有着共同的回忆和共同的忧伤,桑普森先生,”他感伤地继续道,“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漠或淡薄,那倒是奇怪的。我们有过一次谈话,你记得的话,你会理解我提到的这一切。高兴一些,亲爱的玛格丽特。不要垂头丧气,不要垂头丧气。我的玛格丽特!你垂头丧气叫我受不了!”

可怜的小姐非常伤心,但是克制了自己。他的心情也极其悲痛。总之,他觉得必须采取一些恢复精神的办法才成,因此立即前往海边洗海水澡去了,留下我和小姐单独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旁边;也许他相信——不过你会说,这是一种可以原谅的奢望——她会全心全意地称赞他。

她确实这么做了,可怜的孩子!她怀着深信不疑的心情向我赞美他,说他怎么关心她故世的姐姐,在她最后病重时如何不倦地照料她。姐姐患的是慢性病,体力逐渐消耗,弥留时期,荒唐的、可怕的幻梦笼罩在她的心头,但是他从没对她丧失耐心,或者发过脾气,他总是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保持着镇静。姐姐也像她一样,相信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最亲切的人,也是性格坚强、可敬可佩的人,在她们可怜的生命还没结束以前,他是她们软弱的天性的最强有力的支持者。

“我很快就要离开他了,桑普森先生,”少女说,“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等我走后,我希望他能结婚,生活过得美满幸福。我相信,他一直保持独身,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那可怜的故世的姐姐。”

小手拉车在潮湿的沙滩上又画了一个大圆圈,再度掉过头来,慢慢在地上转出了一个细长的8字,足足有半英里长。

“小姐,”我说,向周围瞥了一眼,把手按住她的胳臂,压低了嗓音,“时间很紧迫了。你听到海水的潺潺细语了吧?”

她望着我,露出非常诧异和惊骇的神色,说道:

“是的。”

“你知道暴风雨到来时,它的声音会变得怎样吧?”

“是的。”

“你瞧,它在我们面前多么平静,多么安宁,可你知道,就在今天夜里,它也可能迸发出无情的力量,使天地间顿时变得多么可怕吗?”

“是的。”

“但是如果从未听到或看到这一切,或者从未听到它如何残忍无情,你能相信它会把一切挡在它路上的无生物毫不怜惜地撕成碎片,把一切生命毫不留情地消灭吗?”

“先生,请你行行好,不要用这些问题吓唬我吧!”

“这是为了救你,小姐,为了救你!看在上帝份上,请你鼓起勇气,坚强起来吧!哪怕你现在孤身一人,周围尽是比你高出五十英尺的惊涛骇浪,你面临的危险也不比你现在的处境更可怕。”

沙滩上的数字给碾乱了,扭成了一条长长的曲线,终点是在离我们很近的山壁那儿。

“在上帝面前,在全人类的审判者面前,我作为你的朋友,你故世的姐姐的朋友,庄严地要求你,妮纳小姐,连一分钟也不要浪费,立即随我去找那位先生!”

如果小车子离我们不这么近,我怀疑我是否能把她弄走,但是它这么近,以致在她匆匆被迫离开岩石,还没清醒过来以前,我们已经到达那里。我在那儿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而没过五分钟,当然,我便放心了,我看到她——从我们刚才坐的岩石上,因为我已回到那里——由一个手脚灵活的人半搀半抱着,正从山壁上凿出的粗糙的梯级往上走。有那个人在她身边,我知道不论到哪里,她都安全了。

我独自坐在岩石上,等史林克顿先生回来。暮霭浓了,黑影也深了,这时他才回到岩石边,他的帽子挂在钮扣洞上,一只手抚摩着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梳子,正在梳理那条原有的头路。

“桑普森先生,我的侄女不在这儿?”他说,向周围瞧瞧。

“太阳落山后,妮纳小姐觉得有些冷,便先回家了。”

他有些诧异,似乎没有他,她从来不会做什么,哪怕这么小的行动,她也不会自作主张。

“是我劝妮纳小姐这么办的,”我解释道。

“啊!”他说,“她是很听话的——只要是为她好。谢谢你,桑普森先生,她还是回家的好。说实话,我没想到,洗海水澡的地方这么远。”

“妮纳小姐很虚弱,”我指出。

他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对,很虚弱。你记得,我也这么说过。从那时到现在,她的身体毫无起色。我很担心,我看到,她姐姐的夭折在她心头投下了沉重的阴影,而且阴影在逐渐加深。亲爱的玛格丽特,亲爱的玛格丽特!但是我们不能丧失希望。”

手拉车摇摇晃晃,越走越远了,它一点也不平稳,不像是病人坐的,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些极不规则的弧线。史林克顿先生用手帕拭干眼睛,注视着它,说道:

“如果照外表判断,桑普森先生,你的朋友恐怕要摔出车子了。”

“是的,看样子很可能,”我回答。

“那个仆人一定喝醉了。”

“给老人当差的仆人有时难免贪酒,”我说。

“少校看来很轻,桑普森先生。”

“少校是很轻,”我回答。

这时车子已消失在黑暗中,我松了一口气。我们在沙滩上又并排走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不多时候,他开口了,仿佛还在为他的侄女的健康担忧,声音有些悲戚:

“桑普森先生,你在这儿要住很久吗?”

“哦,不。我今天夜里就走了。”

“这么快?但是工作总是使你不能脱身。桑普森先生,像你这种人对别人太重要了,很难得到休息和安闲,满足自己的需要。”

“我没有这种感觉,”我说。“不过我得回去了。”

“回伦敦吗?”

“回伦敦。”

“你走后,我也快回伦敦了。”

关于这点,我像他一样清楚。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在他身旁散步时,右手一直按在口袋中的自卫武器上。我还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夜深后,我不肯与他在海边散步。

我们离开了沙滩,到了分路的地方,我们互相道了晚安。告别后,他又转身说道:

“桑普森先生,我可以问一下吗?可怜的梅尔塞姆,我们上次谈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吗?”

“我上次听人谈到他时,他还没死,但消沉潦倒,活不长了,没有希望重操旧业了。”

“我的天,我的天!”他非常伤心地说。“太悲惨了,太悲惨了!世界就是一座坟墓!”说完后,这才走开。

如果世界不是坟墓,这不是他的过错;但我没有在他后面向他指出这点,正如我没有告诉他上面提到的那些事一样。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们不会走到一起。我刚才已说过,这是9月底或10月初的事。下一次我见到他已到了11月下半月,那是最后一次。

5

我在中堂法学会馆有个非常特殊的约会,要在那儿用早餐。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正刮东北风,街上的冰雪和污泥有几英寸深。我叫不到车子,不久就连膝盖都湿了;但是我必须前往,哪怕困难重重,雪水深到我的脖子上,也得赴约。

约会地点是在中堂法学会馆的一套住房里。它位于转角一幢偏僻的房子的顶层,俯瞰着泰晤士河。外边门上写的名字是:“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先生”。就在楼梯平台对面的门上,写着另一个名字:“朱利叶斯·史林克顿先生”。两套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因此一套房间里讲的话,另一套里也能听到。

我以前从没到过这些屋子。它们阴暗、沉闷,不合卫生条件,使人窒息;家具本来不坏,年代也不久,但已经褪色,也很肮脏屋里凌乱不堪,还有一股浓得触鼻的鸦片、白兰地和烟草的味道;壁炉围栏和火钳等等都布满了难看的锈斑。在安排好早餐的屋里,靠近壁炉的沙发上斜躺着贝克韦斯先生本人,完全是一副酒鬼的样子,一望而知,他在这条可耻的道路上已走了很久,离死不远了。

“史林克顿还没有到,”那人看见我进屋,摇摇晃晃站起身子,说道,“让我叫他。喂!朱利叶斯·恺撒! [1] 快来喝酒!”

他瓮声瓮气地这么嚷嚷,一边发疯似地敲打火钳和煤铗,似乎这是他召唤伙伴的惯常手法。

在铁器的击打声中,从楼梯对面传来了史林克顿先生的嗓音,接着他便进屋了。他没有料到我的光临。我见过各种弄虚作假的滑头怎样给弄得目瞪口呆,可是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像他看到我那么惊慌失措。

“朱利叶斯·恺撒,”贝克韦斯摇摇晃晃站在我们中间喊道,“这是桑普森先生!桑普森先生,这是朱利叶斯·恺撒!桑普森先生,朱利叶斯是我的心腹朋友。朱利叶斯供我喝酒,早上、中午、晚上源源不断。朱利叶斯是我真正的恩人。朱利叶斯看到我平时喝的茶或咖啡,便把它们丢出窗外。朱利叶斯把所有的水壶倒空,统统装上了烈酒。朱利叶斯是我的救世主,活命的源泉。煮白兰地,朱利叶斯!”

炉灰似乎已几个星期没有打扫,灰烬上放着一只铁锈的长柄平底锅,锅底积满了垢;贝克韦斯在我们中间趔趔趄趄、摇摇摆摆走过去,好像打算一头跳进壁炉似的,拿起平底锅,想塞在史林克顿手里。

“煮白兰地,朱利叶斯·恺撒!来!干你的老行当。煮白兰地!”

他举着平底锅,动作变得这么粗暴,我不由得担心他会拿它打破史林克顿的脑袋。因此我伸手挡住了他。他一个蹒跚,跌回了沙发,坐在那儿直喘气,身子哆嗦,眼睛红肿;他裹在那身破破烂烂的睡衣中,望着我们两人。我这时才发现,桌上什么酒也没有,只有白兰地,什么吃的也没有,只有腌鲱鱼和一块不堪下咽的、撒满胡椒的炖肉。

“桑普森先生,”史林克顿说,又把那条光滑的石子路呈现在我的眼前,但这已是最后一次,“不管怎么说,我得感谢你在这个倒霉鬼的暴力面前保护了我。不论你为什么,或者出于什么动机到这儿来,桑普森先生,至少我得为这点向你道谢。”

“煮白兰地,”贝克韦斯嘟哝道。

我没有满足他的愿望,告诉他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只是平静地说道:“史林克顿先生,你的侄女好吗?”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很遗憾,桑普森先生,不瞒你说,我的侄女忘恩负义,背叛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没有留下一句话说明原委便跑掉了。毫无疑问,她受了骗,中了哪个坏人的奸计。大概你也知道这事吧?”

“我听说,她被哪个坏人设计骗走了。事实上,我还可以证明这点呢。”

“你认为这是真的?”他说。

“一点不假。”

“煮白兰地,”贝克韦斯嘟哝道。“招待朋友吃早饭,朱利叶斯·恺撒。干你的老行当——照规矩供应早饭、午饭、茶点、晚饭。煮白兰地。”

史林克顿瞧瞧他,又瞧瞧我,考虑了一会以后,说:

“桑普森先生,你懂得人情世故,我也一样。我对你不妨实话实说。”

“哦,算了,你办不到,”我说,摇摇头。

“我告诉你,先生,我对你不妨实话实说。”

“我告诉你,你办不到,”我说。“我了解你的一切。你对任何人说过实话没有?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我明白告诉你,桑普森先生,”他继续道,态度不如说很镇静,“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想挽回你的损失,逃避你应付的赔偿,这是你们这些做保险生意的人干惯的老花招。但是,先生,你办不到,你不会成功。你碰到了我,我这个对手可不是容易糊弄的。到时候,我们不妨调查一下,贝克韦斯先生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沾染上目前这种恶习的。关于这个可怜的家伙,他那些语无伦次的胡说八道,我要谈的就是这些。先生,祝你早安,希望你下一次可以旗开得胜。”

他这么讲时,贝克韦斯刚斟好半品脱一杯白兰地。这会儿他把白兰地泼到了他脸上,接着把杯子也扔了过去。史林克顿举起双手,捂住了脸,因为酒把他的眼睛弄迷糊了,酒杯又砸破了他的额角。听得打碎杯子的声音,第四个人走进了屋子,关上门守在那儿。这是一个非常安详、又显得非常精明的人,铁灰色的头发,脚有些瘸。

史林克顿掏出手帕,按住刺痛的眼睛,又拭掉了额上的血。这花了他不少时间,我看到,他这么做时,神色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是由于贝克韦斯的变化引起的——他不再喘气和战栗,却坐得笔直,把眼睛死死盯住了他。我一辈子从没见过一张脸像贝克韦斯当时那样充满强烈的厌恶和决心。

“瞧着我,你这个流氓,”贝克韦斯说,“瞧瞧我究竟是怎么一个人。我租了这些房间,为你布置了陷阱。我装成一个酒徒,住在这里,让你上钩。你中了计,你再也无法脱身,无法不受惩罚。那天早晨,你最后一次上桑普森先生的办公室以前,我已先找过他。你的阴谋,我们都一清二楚,我们一直在将计就计,引你上钩。你想到没有?你自以为两千镑唾手可得,我会被你用白兰地害死,你又嫌白兰地不够快,还掺了别的更快的东西吧?你以为我失去了知觉,可是难道我没有看到你从小瓶子里朝我的杯子里倒什么吗?你这个杀人犯和骗子,夜深人静以后独自溜进这儿,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实话对你说,我有二十来次把手按在手枪的扳机上,打算让你的脑袋开花!”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一直给他看作可以任他宰割的低能儿,一下子变成了强硬的铁汉子,从头到脚都表现出一种无情的决心,要对他穷追猛打,置之死地,这使史林克顿一时慌了手脚,无法招架。他说不出话,只是在这个人面前发怔。但是如果认为,一个处心积虑的凶犯,在罪恶的任何阶段,会洗心革面,违背自己的初衷,翻然悔改,那么没有比这更大的错误了。这种人不会放下屠刀,杀人是他的道路的自然发展;这种人也必然不怕血腥,敢于用残忍和无耻对待一切。现在常见的情况倒是:如果任何声名狼藉的罪犯,突然听从良心的劝告,悬崖勒马,便不免成为咄咄怪事。试想,如果他真有良心,或者只是一时糊涂昧了良心,他会犯那种罪吗?

我相信,所有这类恶人总是一意孤行,不知悔改,这个史林克顿也不例外,他马上变得满不在乎,相当冷漠和平静。确实,他脸色苍白、憔悴,与平时有些不同,但只是像一个赌徒,押了一大笔赌注,由于估计错误全盘输了,这才傻了眼。

“听我说,你这个无赖,”贝克韦斯继续道,“让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匕首扎在你罪恶的心上。我租下这些房间,出现在你的路上,让你设计来害我时,我知道,我的外表,你假想的我的性格和习惯,一定会使你这个魔鬼中计。为什么我知道这点?因为我对你并不陌生。我完全了解你。我知道你心毒手狠,你为了那一大笔钱,曾杀害一个无辜的少女,一个对你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而且你还在一步步杀害另一个少女。”

史林克顿掏出鼻烟匣,取了一撮鼻烟,笑了一笑。

“但是瞧这儿,”贝克韦斯说,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始终没有提高声音,始终没有露出缓和的脸色,也始终没有松开双手。“你瞧,你归根结蒂只是一只愚蠢的狼!这个受骗的酒鬼对你给他的酒,连五十分之一也没喝过,全把它们洒了,洒在这儿,洒在那儿,洒在任何地方——几乎当着你的面就这么做了;你雇了人监视他,要让他拼命喝酒,可是你的人被他收买了,他出的钱比你多,你的人还没干三天,已听他支配了。你对这个酒徒还缺乏警惕,不知道他像野兽一样非把你脚下的泥土挖开不可,哪怕你谨慎小心仍不免要被埋葬,何况现在。许多次你让这个酒徒躺在这屋里的地板上,但哪怕你用脚踢他,他也决不还手,决不让你了解底细,听任你安然无恙地离开,可是往往就在当天夜里,不到一个小时,刚过了几分钟,他已进了你的屋子,在你醒着的时候监视着你,等你睡熟以后,又把手伸到了你的枕头下,检查了你的文件,从你的瓶子和药粉袋中取出了样品,换了别的东西,因而弄清了你一生的每一个秘密!”

史林克顿又取了一撮鼻烟,但让它从手指中间慢慢掉到了地上,然后用脚把它擦掉,眼睛注视着地面。

“那个酒徒,”贝克韦斯又道,“随时可以自由出入你的住处,可以喝你为他准备的烈性酒,他但愿一切快些结束,因为他宁可跟老虎打交道,也不想跟你打交道。他有万能钥匙,可以开你的每一把锁;他有化验剂,可以检验你的全部毒药;他找到了线索,可以读懂你写的一切暗号。他像你可以告诉他一样,可以告诉你,这件事需要多久才能完成,药的剂量多少,多长时间一次,精神和身体会逐渐出现什么样的衰退迹象,引起什么样的病态幻想、什么可见的变化、什么肌体的痛苦。他像你一样清楚,他知道,你对这一切每天都作了记录,因为这可以提供经验,给你今后使用。他可以告诉你的,比你可以告诉他的还多,因为他知道这份日记现在藏在哪儿。”

史林克顿不再用脚擦地板,蓦地向贝克韦斯抬起了头。

“别忙,”贝克韦斯说,仿佛在回答他要提出的问题,“它不在写字台那只有弹簧锁的抽屉里,不在那儿,而且永远不会再在那儿了。”

“那么你是一个贼!”史林克顿说。

这对那不屈不挠的意志毫无影响,它如此坚定,连我见了也有些不寒而栗。我始终相信,在这种力量面前,那个坏蛋是怎么也无法脱身的。贝克韦斯只是答道:

“再告诉你,我就是你的侄女的影子。”

史林克顿发出一声咒骂,把手举到头上,揪下了一些头发,扔在地上。那条整齐的头路就此完蛋了,他亲手摧毁了它;不久就可看到,他已经用不到它了。

贝克韦斯继续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我也什么时候离开这儿。虽然我明白,你认为在达到目的以前,必须停一下,免得引起怀疑,我还是密切监视着你,注意着那个轻信的可怜姑娘。我拿到了你的日记——那是在你最后一次去斯卡伯勒前一夜的事,你记得那天夜里吧?你睡觉时,手腕上系了一只扁扁的小瓶子——我逐字逐句读完了它,把它交给了桑普森先生,他一直在暗中帮助我。站在门口的这个人便是桑普森先生的忠实仆人。我们三人一起救出了你的侄女。”

史林克顿朝我们大家看看,从他站的地方走了一两步,步子有些不稳,然后他回到原处,向周围窥视着,神色很奇怪,像一只小爬虫想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洞。同时我发现,这人身上发生了异样的变化,仿佛整个身子在衣服里一下子塌陷了,结果使衣服变得走了样子,很不合身。

“你应该知道,”贝克韦斯说,“因为我希望你感到痛苦和害怕,我要让你知道,为什么有一个人要跟踪你,为什么尽管桑普森先生所代表的公司愿意承担跟踪的全部费用,这个人却宁愿自己负担一切。我听说,你曾几次提到梅尔塞姆的名字?”

我看到,除了其他各种变化,史林克顿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了。

“你把那个被你害死的甜蜜姑娘带往国外,完成你的阴谋,把她送进坟墓以前,你曾打发她上梅尔塞姆的办公室找他。可是你自己明白,在你的狡猾安排下,会面的条件和环境如何不利,结果他虽然见到了她,与她谈了话,却没能搭救她,尽管我知道,为了救她,他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他非常喜欢她——我应该说他深深爱着她,可是我知道,你不可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她牺牲后,他完全了解了你的罪恶。失去她以后,他在生活中只剩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为她报仇,让你身败名裂。”

我看到那个流氓的鼻孔在一上一下地翕动,但没有看到他的嘴唇在活动。

“那个梅尔塞姆有绝对的把握,”贝克韦斯坚定地往下讲道,“他知道,只要他以最大的忠诚和热情全力以赴,让你走上毁灭的道路,你就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逃脱他的惩罚;他把这看作他生活的唯一神圣职责,他相信,完成这个任务只是充当了上帝的渺小工具,他向上天保证,要把你从世人中清洗出去。我就是梅尔塞姆,感谢上帝,我完成了任务!”

史林克顿望着那个对他无情地跟踪追击的人,呼吸变得喘息不定,简直上气不接下气,假设他为了从行走如飞的野人手中逃生而跑了十多英里路,恐怕也还不致如此。

“以前你看到我,但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现在我让你知道了真实姓名。你的眼睛还会看到我一次,那就是在你受到审问,要付出生命作代价的时候。你的灵魂也还会看到我一次,那就是在绞索套上你的脖子,群众向你大声咒骂的时候!”

梅尔塞姆说完这最后几句话,那个无耻之徒突然别转了脸,似乎张开了巴掌在打自己的耳光。与此同时,屋里闻到了一股触鼻的腥味,接着,几乎也是同时,他蓦地东倒西歪地奔跑起来,跳跳蹦蹦,横冲直撞——我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些痉挛性动作——然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连古老笨重的门窗也震动了。

这就是他应得的结局。

我们看到他已死了,便离开了房间。梅尔塞姆向我伸出了手,带着困倦的神情说道:

“我在世上没别的事要做了,我的朋友。但是我会在别处再与她会面。”

我竭力勉励他也没有用。他说,他本来可以救她的;他没有能救她,他责备自己;他失去了她,他的心碎了。

“支持我活下去的目的达到了,桑普森,现在我对生活已毫无留恋。我不再适合这生活,我软弱,没有精神,我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目的,我的日子完了。”

确实,我简直无法相信,当时与我谈话的这个心灰意懒的人,在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以前,会那么慷慨激昂,给我完全不同的印象。我尽力劝导他,但他依然无动于衷,用平静而克制的态度再三表示,什么也不能使他改变,他的心已经碎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他便死了。他给葬在那位可怜的小姐旁边——他始终为她闷闷不乐,对她怀着温柔的歉意;他把他的一切留给了她的妹妹。她后来很幸福,结了婚,当了母亲。她嫁的是我姐姐的儿子,他接替了可怜的梅尔塞姆的工作。她现在还活着,我去看她时,她的孩子们常常在花园里拿我的手杖当马骑。

* * *

[1] 古罗马著名统帅恺撒名朱利叶斯,史林克顿也名朱利叶斯,因此贝克韦斯这么称呼他,含有调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