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出了落地窗,踏上一条铺红石板的光滑小径,这条小径一直绕到车库前那片草坪的最远端。眼下,车库外停着的成了一辆镀铬的黑色大轿车,那个面带稚气的司机正在擦拭它。沿小径一直走,我俩到了那座暖房的侧面,管家为我打开门,站到一旁。进门是一间前厅,暖和得就像一个文火慢烧的烤炉。他后脚进了屋,关上外间的门,打开里间的门,让我俩入内。这下是真的热了。空气浑浊潮湿,蒸汽弥漫,混杂着茂盛的热带兰花腻人的香味。玻璃墙面和屋顶都结着浓厚的水雾,大颗大颗的水珠泼溅到下面的植物上。灯光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绿色,像是从鱼缸玻璃里透出来的。这地方种满了植物,整整一大片,尽是恶心的肉状叶子和犹如刚洗净的死人手指般的花梗。那股味道就像在毯子下面焖烧酒精,难闻极了。

管家带我穿行其间,尽他所能帮我避开那些要打到人脸上的湿叶子。片刻之后,我们来到了植丛中央的一块空地,头上便是圆顶。眼前,在六面旗帜围成的六边形区域中,铺着一块陈旧的红色土耳其地毯,地毯上是一部轮椅,轮椅上有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他看着我们,那双黑眼睛早已黯淡无光,却依然如炉台上方画中人的眼眸那样墨黑,那样率直。他脸的其余部分简直是一张铅制面具:毫无血色的嘴唇,尖鼻子,凹陷的太阳穴和渐渐腐烂、外翘的耳垂。包裹他细长身体的——在这样的高温下——是一条旅行毯和一件褪色的红浴袍。他的手鸟爪一般瘦骨嶙峋,松弛地交叠在毯子上,指甲呈紫色。几绺干枯的白发死死扎根于他的头皮,好比野花在不毛的岩石上奋力求生。

管家站到他面前,说:“这位就是马洛先生,将军。”

那老者没动也没说话,连头都没点一下。他只是了无生气地看着我。管家把一张湿漉漉的藤椅推到我的腿肚子边,我坐了下去。他娴熟地一抄手,拿走了我的帽子。

这时老者把声音从井底一路慢腾腾提了上来,说道:“上白兰地,诺里斯。你要怎么喝白兰地,先生?”

“怎样都行。”我说。

管家走进那堆讨厌的植物丛中。将军又缓缓开口了,谨小慎微地用着他的气力,仿佛失业的舞女在用她最后一双像样的袜子。

“我从前喜欢喝加香槟的。香槟要像福吉谷[1]一样冰冷,底下倒上三分之一杯的白兰地。你可以把外套脱了,先生。对身体里还有血液在流动的人来说,这里太热了些。”

我起身脱去外套,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脖子和手腕背面。八月里的圣路易斯跟这儿相比何足道。我重新坐好,不由自主想掏香烟,一转念手缩了回去。那老者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隐隐笑了。

“可以抽烟的,先生。我喜欢烟草味。”

我点上一根,朝他喷出一大口烟,他像只鼠洞前的猎狗一样嗅着。一抹笑容若隐若现,牵起他阴暗的嘴角。

“事到如今,只好让别人代劳来放纵自己的恶习,倒也挺好,”他干巴巴地说,“你眼前的,是个纸醉金迷过后、麻木不堪的幸存者,是个双腿瘫痪、下身只剩一半的残疾人。我几乎什么也不能吃,已经无所谓睡觉不睡觉,跟醒着快没了区别。我好像基本靠高温才活着,如同一只刚出生的蜘蛛。那些兰花是建暖房的借口罢了。你喜欢兰花吗?”

“不太喜欢。”我说。

将军眯起眼睛。“它们是污秽的东西。它们的肉跟人类的肉很像。它们的香味里闻得到妓女的腐败芬芳。”

我张嘴注视着他。温和潮湿的热气像棺罩一样包围着我俩。老者点点头,他的脖子好似生怕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管家推着一辆茶具车拨开植丛回来了,他给我调了一杯苏打白兰地,用一块湿毛巾裹好铜冰桶,徐徐钻进兰花丛,走了。植丛后面,门开了又关上了。

我抿了一口酒。那老者盯着我,一遍又一遍舔起嘴唇来,先缓缓描一片唇,再跨到另一片上,庄严专注得像葬礼上的殡仪员在干洗双手。

“谈谈你自己吧,马洛先生。想来我有权知道?”

“当然,不过没啥可说的。我三十三岁,上过大学,有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拽两句文。在我这行里,这种时候不是很多。我以前在地方检察官王尔德先生手下做探员。他的探长,一个名叫伯尼·奥尔斯的人打电话来说您想见我。我未婚,因为不喜欢警察的老婆。”

“你还有点玩世不恭,”老者笑了,“你不喜欢为王尔德做事?”

“我被开除了。因为违抗命令。这门功课我得了高分,将军。”

“我以前也总这样,先生。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关于我的家庭你了解多少?”

“听说你丧偶鳏居,有两个女儿,都很漂亮,性子也都很野。一个女儿结了三次婚,最近一次嫁给了一个以前贩卖私酒的人,道上的名字是拉斯蒂·里根。我就听说这么多,将军。”

“有没有你听了觉得不一般的地方?”

“也许是拉斯蒂·里根那部分吧。不过我自己也总跟贩卖私酒的人打交道。”

他淡淡一笑,很节约力气。“我好像也是。我非常喜欢拉斯蒂。是个克朗梅尔来的爱尔兰人,卷头发、大块头,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笑的时候嘴巴咧得跟威尔希尔大道[2]一样宽。第一印象觉得他也许就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一个偶然沾了‘天鹅绒’[3]的投机家。”

“你肯定很喜欢他,”我说,“都学会行话了。”

他把苍白干瘦的手插进毛毯边缘。我拿掉唇间的烟蒂,喝光了酒。

“他是我生命的元气——他还在的时候。他几小时几小时地陪着我,像头猪一样汗流浃背,用夸脱瓶喝酒,跟我讲爱尔兰革命的故事。他是I.R.A[4]的军官。他留在美国甚至是非法的。那桩婚事当然很荒唐,可能就维系了不到一个月吧。我把家里的秘密告诉你了,马洛先生。”

“秘密到我这里依然是秘密,”我说,“他后来怎么了?”

老者木然看了我一眼。“一个月前,他走了。事出突然,没有给任何人留话。没有向我道别。有点伤人,不过他是在一所乱哄哄的学校里长大的。总归会有他的音信的。其间我又遭人敲诈了。”

我说:“又?”

他的手从毯子下面抽出来,捏着一只棕色信封。“拉斯蒂在的那阵,谁要是妄图来敲诈我,只能认栽。他来的几个月前——就是说九、十个月前吧——我给了一个名叫乔·布罗迪的人五千块,让他放过我的小女儿卡门。”

“啊。”我说。

他纤细的白眉动了动。“‘啊’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说。

他继续盯着我,眉头半皱。接着说道:“把信拿去仔细看一看。酒请自便。”

我从他膝盖上拿过信封,又坐下了。我擦干掌心,捏着信封翻转过来。收信人是:“加利福尼亚州西好莱坞区,阿尔塔·布雷亚新月街道3765号,盖伊·斯特恩伍德将军。”地址是倾斜的印刷体墨水字,像出自工程师之手。信封已经撕开。我打开信封,取出一张棕色名片和三条硬纸片。那是一张薄薄的棕色亚麻名片,印着金字:“阿瑟·格温·盖革先生”。没有地址。左下角有行极小的字:“珍本书和豪华版本”。我把名片翻过来。背面又是一段倾斜的印刷体字:“亲爱的阁下:虽然按照法律,随此信附上的借条无法索取,但白纸黑字,赌债的立据想必您是希望承兑的。A·G·盖革敬上。”

我看了看那几条笔挺的白纸片。是些填了墨水字的本票,有好几个日期,都是上个月,即九月上旬的。“一经要求,本人保证奉还阿瑟·格温·盖革先生或其指定方一千美元($1000.00),无利息。款项收讫。卡门·斯特恩伍德。”

这段话像是弱智写的,字迹凌乱,七扭八歪,该画句号的地方尽是小圈。我又给自己调了杯酒,抿了一口,把证物搁在旁边。

“你的推论?”将军问道。

“还没有呢。这位阿瑟·格温·盖革是什么人?”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卡门怎么说的?”

“我还没问她。不打算问。要是问她,她就会不好意思地咂自己的大拇指。”

我说:“我在大厅里遇见她了。她就冲我那样。她还要坐到我大腿上来。”

他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他交错的双手安详地搁在毯子边缘,待在那样的高温里,我觉得自己快成了一盆新英格兰大餐[5],可他好像连暖和都谈不上。

“我说话得客气一点吗?”我问道,“还是随意就好?”

“我可没觉得你有什么顾忌啊,马洛先生。”

“姐妹俩常一起玩吗?”

“应该不是。她们各走各的,通向毁灭的道路也略有不同。维维安被宠坏了,挑剔、精怪,心肠很硬。卡门还是个孩子,喜欢扯掉苍蝇的翅膀。她们不讲是非,就跟只猫一样。我也不讲。斯特恩伍德家的人都不讲。接着说。”

“想必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维维安上了几个嫌贫爱富的好学校,然后进了大学。卡门上了半打学校,一家比一家开明,最后跟刚入学时没啥两样。所有那些惯常的恶习,相信她俩都染上过,至今还没改掉。如果身为家长的我听起来有些歹毒,马洛先生,那是因为我的生命已危在旦夕,容不下一点维多利亚时代的虚伪了。”他的头向后一靠,眼睛闭上,又突然睁开来。“我也不必再多说,对于一个五十五岁才第一次当父亲的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抿了一口酒,点点头。看得见他苍白瘦削的喉头有脉搏在跳动,频率却缓慢得几乎根本称不上是脉搏了。一个老人,三分之二已入了土,还坚定地相信自己撑得下去。

“你的推论?”他突然厉声发问。

“是我的话,我会付他钱。”

“为什么?”

“这是花一点小钱就能解决一大堆麻烦的问题。内情是一定有的。但没人能伤您的心,除非您现在已经伤心了。而且得许许多多骗子花许许多多时间不断讹诈您,您才会有吃亏的感觉。”

“我是有自尊心的,先生。”他冷冷地说。

“有些人就指着这点呢。捉弄你们这是最简单的办法。要么利用自尊心,要么靠警察。除非您能揭穿骗局,盖革完全可以用这些字据讨债。但他没有那么做,反而把字据寄赠给您,还承认这些是赌债;即便字据他还留着,这样也给了你辩护的机会。如果他是个恶人,他思路很清晰;如果他是个老实人,只是兼职做点贷款罢了,这笔钱应该归他。刚才说的那个让您付了五千块的乔·布罗迪是什么人?”

“某个赌徒。我记不太清了。诺里斯应该知道。我的管家。”

“两个女儿手上有钱吗,将军?”

“维维安有,但并不很多。卡门还没成年,将来能拿到母亲的遗产。我给她俩零花钱很大方。”

我说:“如果您想摆脱这个盖革,我能办到。不管他是谁,手里头有什么把柄。在付给我的酬劳之外,还会让您损失一点钱。当然您也落不着什么好处。他们这种人不是靠收买能顶事的。您已经进了他们的优质人选名录了。”

“知道了。”他耸了耸褪色红浴袍里宽阔瘦削的肩膀,“刚才你说要付他钱。现在你又说我落不着什么好处。”

“我的意思是,忍受一定程度的敲诈还是相对划算和容易的。就是这样。”

“恐怕我是个相当缺乏耐心的人,马洛先生。你怎么收费?”

“二十五块一天,外加其他开销——碰上走运的日子。”

“知道了。这价格就能除掉背上的肿瘤,好像挺公道的。这手术是个细致活儿。但愿你明白这点。你做手术的时候会尽可能不惊动病人吧?瘤子有好几个呢,马洛先生。”

我喝掉第二杯酒,抹了抹嘴巴和脸。两杯白兰地下肚,高温却不见丝毫缓解。将军朝我眨着眼睛,拽了拽毯子边缘。

“如果我觉得这家伙人还算正派,可以同他做交易吗?”

“可以。事情现在交给你全权处理。我从来不做半吊子的事。”

“我会解决他的,”我说,“让他感到大难临头。”

“相信你会的。现在得请你包涵了。我累了。”他伸手按下轮椅扶手上的电铃。电线接入深绿色木箱边蜿蜒盘绕的一根黑色电缆,兰花在箱子里生长,溃烂。他合上眼,又睁了开来,炯炯有神地盯视了片刻,一靠,舒舒服服埋进软垫里。他的眼皮再一次耷拉下来,不再关心我的存在。

我站起身,从湿漉漉的藤椅椅背上拎起外套,走进兰花丛,出了两扇门,站到屋外,深深吸了两口十月的清新空气。车库那边的司机已经不在了。管家踏着红石板路而来,脚步轻盈畅快,背挺得像块烫衣板。我缩拢身体穿上外套,看着他走过来。

走到离我两英尺时他停下了脚步,正色道:“在你离开前,里根太太想见见您,先生。至于报酬,将军吩咐我尽管按合适的数目给你开张支票。”

“怎么吩咐你的?”

他显得有点困惑,随后笑了。“啊,明白了,先生。显然您是个侦探。听他的电铃声就知道了。”

“你代他开支票?”

“我有这一特权。”

“那你应该有钱买块像样的墓地了。现在不收钱,谢谢。里根太太为什么要见我?”

他的蓝眼睛平静祥和地看了我一眼。“她对您到访的目的有所误解,先生。”

“谁告诉她我来了的?”

“从她房间的窗户看得到暖房。她看见我俩进去了。我必须告诉她您是谁。”

“我可不喜欢这样。”我说。

他的蓝眼睛顿时充满寒意。“您是想告诉我我的职责是什么吗,先生?”

“不是。只是觉得猜你到底在管哪些事很好玩。”

我们注视了对方片刻。他悒悒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1]ValleyForge:美国“革命圣地”,以刺骨的严寒著称。1777年,费城陷落,华盛顿率领败兵残将在此修整,冻死、开小差的士兵不计其数,是整个独立战争里最艰难的时光。

[2]WilshireBoulevard:位于加州洛杉矶,商业枢纽,区域内的路段至少有4条车道。

[3]“天鹅绒”(velvet),也指投机赚得的意外之财。

[4]即爱尔兰共和军,全称为IrishRepublicanArmy,是谋求爱尔兰脱离英国独立的秘密组织,1936年被爱尔兰自由邦宣布为非法组织。

[5]美国新英格兰地区传统正餐,以腌牛肉或熏肩肉火腿搭配卷心菜和其他蔬菜烹煮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