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应该回溯以往,讲一讲过去两个月的事情,不然会留下什么呢?当我将要提到的事件渐渐结束了它们的微弱旋涡与同心圆,又像湖水倒灌而与它们无情消灭的人物的旋涡与同心圆相互重叠时,当我亏欠他们,先痛心,后缓解,最后又变为温馨的感情平复时,我觉得世界又显得安全了。杰纳维耶芙和贝尼斯留下对我应该是残酷回忆的地方,我不是已经可以在那里散步,而不过于忧戚了吗?

两个月以前,他北上巴黎,但是,离开了那么久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城中人满为患。也只有雅克·贝尼斯穿着一件散发樟脑味的上衣。他身子僵硬笨拙,移来移去,他的军用旅行箱还好端端放在房间一角,他要说里面也都是些不稳定、暂时的东西。这个房间还没有被白色布帛、被书籍占领。

“嗨……是你吗?”他通知每个朋友。他们大呼小叫,他们庆贺他:

“一个鬼魂!好哇!”

“嘿,是的!我什么时候见你?”

恰好今天没空。明天呢?明天玩高尔夫,但是让他也来吧。他不愿意?那么后天见。八时正一起吃晚饭。

他身子沉重地走进一家舞厅,坐在潮客中间,还穿着他那件像探险服似的大衣。他们就像鱼缸里的鱼,在这家小场子里度过他们的夜晚。嘴里一溜恭维话,跳舞,回来喝酒。在这个暧昧的地方,只有贝尼斯保持理智,他感到像脚夫那么沉重,力量都压在两条腿上。他的思想没有了亮点。他穿过桌子朝着一个空位子走去。那些女人的目光被他的目光一碰就躲开,仿佛熄灭了一样。那些年轻人身子灵活让他过去。就像黑夜里,巡逻军官过来,哨兵指头的香烟就跌落在地上。

我们每次重新见到的就是这个世界,就像布列塔尼水手重新见到他们在明信片上的城市,他们忠贞如一的情人,在他们回来时并不见老。儿童书籍上的插图总是相差不多。我们看到一切都原封不动,被命运安排得井井有条,害怕暗中会有什么。贝尼斯打听一个朋友:“是的。就是那个人。他的事业不怎么顺利。好在你知道……这就是生活。”人人都是自己的囚徒,受到看不见的牵制,不像他,这个逃犯,这个穷孩子,这个魔术师。

经过两个冬天,两个夏天,朋友们的面孔有点儿沧桑,有点儿瘦削。酒吧角落里的那个女人,他认出来了。她的面孔付出那么多的微笑也有点疲劳了。酒保还是原来那个。他害怕被人认出来,仿佛这个向他打招呼的声音在他心中唤起一个死亡的贝尼斯,一个没有翅膀的贝尼斯,一个没有成功脱逃的贝尼斯。

渐渐地,回家途中,已经在他四周建起一道景色,犹如一座监狱。撒哈拉的沙,西班牙的山,像舞台服装,从即将显现的真正景色中一点点退出。终于,跨过边境就是一马平川的佩皮尼昂。阳光在这块平原上还滞留不去,斜了好几条,拉得长长的,每一分钟都磨得更薄。散在草地上的这些金色衣衫,每一分钟更飘更透,不是熄灭了,而是蒸发了。这时候在这片青色的空气下,泥土是绿的,暗淡的,温和的。底下静悄悄的,发动机减速,向着这个海底扎下去,那下面一切都像一堵墙壁那么明白与长久。

这是在从机场前往火车站的车子上。面对他的这几张面孔,毫无表情,不苟言笑。这几只手带着他们的命运标记,平放在膝盖上,那么沉重。那些擦肩而过的农民,从田里回来。这个在门前的少女,她在千万人中窥测一个人,她也放弃过千万个希望。这个母亲在摇一个孩子,她已经成了他的囚徒,逃不走了。

贝尼斯直接深入到事物的秘密,走上最隐秘的小路回到家,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旅行包,航线飞行员。而在这个恒久不变的世界里,要触动一堵墙,要延伸一块地,必须打上二十年官司。

在非洲待上两年,景色就像海面诡谲多变,但是一个个揭开后,这片天荒地老的景色赤裸裸露了出来,唯一的,亘古不变的,他从中脱身,踩在一块真正的土地上,成了忧伤天使。

“这里一切没变……”

他担心看到的东西不一样,现在又发现它们那么相似而难过。他跟人相遇,与人相交中得到的只是一种迷茫的厌烦。与想象相差很远。动身时的种种柔情,抛在了身后,心中带着灼痛,但是也有一种把宝藏埋在了地下的奇异感觉。这些逃避有几次证实了那么多吝啬的爱。有一次撒哈拉夜空星光灿烂,当他想起这些远方的温情柔意,在夜幕与时光的遮盖下犹如种子,他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后退是为了欣赏睡态。他靠着抛锚的飞机,在沙面上的这条曲线前,在地平线的这道缺口前,像个牧羊人给他的爱情守夜……

“这是我去重新寻找的东西!”

有一天贝尼斯写信给我说:

我不跟你说我的归来,因为我相信当我得到感情的回应时,我就是事物的主人了。但是没有一种感情醒了过来。我像那个朝圣者,迟了一分钟到达耶路撒冷。他的欲望、他的信仰刚刚死亡,他找到的是石头。这里这座城市成了一堵墙。我要重新离开。你还记得那第一次出发吗?我们是一起飞的。穆尔西亚和格拉纳达像小摆设躺在它们的橱窗里;由于我们没有降落,都埋在过去之中了。几世纪的岁月把它们放在那里,自己又抽身走了。发动机发出这个浑厚的声音,只有它独自存在,景物像一部影片在声音后面无声地掠过。而这个冷哪,因为我们正飞在高空,这些城市也都封存在冰块里。你记得吗?

你传给我的几张纸条我还留着:

“注意奇怪的叮当声……声音大了不要飞进海峡。”

两小时后在直布罗陀:“到了塔里法再穿越,那样更好。”

在丹吉尔:“不要停留太久,场地软。”

简简单单。凭着这几句话赢得了世界。我发现了这些简短的命令可使一种战略变得那么强大。丹吉尔,一座弹丸小城,这是我的第一次征服。你看到,这也是我第一次入室抢劫。是的,直扑而下,起初这样,但是那么远。然后,下降时,草地、花卉、房屋都舒展开来。我把一座湮没的城市拉到日光下,它又恢复一派生机。突然有了这个神奇的发现,五百米下的地面上,那个阿拉伯人在耕种,我把他拉过来,使他成为一个与我平等一致的人,他真正是我的战利品、我的创造物或我的赌博。我逮住了一个人质,非洲属于我的。

两分钟后,我站在草上,我年轻,仿佛降到了某颗星球上,那里生命又重新开始。在这个新气候里。我在这块土地上,在这片天空下,觉得自己是一棵新种的树。我带着这种有滋有味的饥饿感,摆脱这趟旅行。我跨大步,富有弹性,消除驾机的疲劳。我因降落找回了自己的影子而在笑。

这个春天!你记得吗?图卢兹灰蒙蒙雨后的这个春天?在万物之间流转的这个新鲜空气?每个女人都藏有一个秘密:一个口音,一个手势,一个沉默。个个都令人向往。然后,你知道我的,又是这样匆匆出发,到远方去寻找我有预感但不明白的东西,因为我是那位寻水人,手中的榛树枝抖抖的,去全世界直至找到宝藏为止。

但是告诉我我在寻找什么,为什么我身子靠在我的窗前,脚下是我的朋友、我向往与回忆的城市,人还是绝望?为什么我第一次找不到泉眼,就感觉离宝藏那么远。大家对我作出的、一个模糊的神不会遵守的这个模糊的承诺,到底是什么?

我找到了泉眼。你记起来了吗?这是杰纳维耶芙……

杰纳维耶芙,我读到贝尼斯的这句话时,闭上眼睛又见到您少女时的模样。你十五岁,而我们那时十三岁。您在我们的记忆中怎么会老去呢?您一直是这个脆弱的女孩。当我们听人说起您时,我们在生活中惊讶邂逅的就是她。

当其他人把一位成熟的女子推到祭台前时,贝尼斯与我在非洲的腹地定亲的是一个小女孩。您那时是十五岁的孩子,最年轻的母亲。别人还处在树上擦破裸露的腿肚子的年龄时,您要求的是一只真正的摇篮——华丽的玩具。您的亲人没有猜到其中的奥妙,您与他们相处时,在生活中做出的是妇女的谦卑的动作,您为了我们则生活在一篇童话中,您通过那扇奇幻的门走进世界——像进入一场化装舞会,儿童舞会——扮成妻子、母亲、仙女……

因为您就是仙女。我回忆。您住在一幢老房子的厚墙之中。我又看见您肘臂支着凿得像枪眼的窗户,窥视月亮。月亮在上升。平原开始有声音了,蝉的翅翼发出瑟瑟声,青蛙的肚子发出咯咯声,回家的牛脖子上发出铜铃声。月亮在上升。有时从村庄响起一阵丧钟声,带给蟋蟀、小麦、蝉那种不可名状的死亡。您探出身子,只是为情人们感到不安,因为什么都没有像希望那样受到威胁。但是月亮在上升。那时,灰林鸮发情彼此呼唤,其声音盖过了丧钟。野狗围上了月亮,朝着它狂吠。每棵树、每株草、每根芦苇都活跃了。月亮在上升。那时,您拿起我们的手,要我们听,因为这是大地的声音,令人安心,悦耳动听。

这幢房子,还有这幢房子四周的土地像有生命的袍子,把您严加保护。您与椴树、橡树、牛羊群订立了那么多盟约,因而我们称您是它们的公主。到了夜晚,大家把世界收拾一下准备过夜,您的面孔逐步平静下来。“农夫把牲口赶回了圈内”。您看到远处牲口棚的灯光就明白了。一阵发闷的响声:“有人在上门闩。”一切都井然有序。最后,晚间七时快车掀起它的暴风骤雨,越过本省逃逸而去,把您的世界中如卧车窗前一张脸上的不安与彷徨一扫而光。这是晚餐时刻,餐厅太大,灯光太暗,你在那里变成了黑夜女王,因为我们像间谍似的毫不放松地跟踪你。你不作声,在老人中间坐下,周围是细木墙板,身子往前倾,只露出头发照在金黄色灯光下,戴上了光的皇冠,你是王后,跟事物那么密切结合,对事物、对你的想法、对你的前途那么有把握,你在我们看来天长地久存在。你是王后……

但是,我们愿意知道可不可能使你伤心,把你搂在怀里直至窒息,因为我们感到你心中有个活生生的人,我们希望把他带到阳光底下来。一种柔情,一种忧伤,我们希望把它带到眼前。贝尼斯把你搂在怀里,你脸红了。贝尼斯把你搂得更紧,你眼睛闪烁泪光了,然而嘴唇不像老妇人哭泣时变得难看。贝尼斯对我说,这些眼泪来自突然充盈的心田,比钻石还珍贵,谁喝下就会长生不老。他对我也说你躲在你的体内,就像这个仙女躲在水下,他会施展千种法术把你引上水面,其中最可靠的法术就是弄得你哭。这样我们从你那里偷来了爱情。但是,当我们放开你时,你笑了,这声笑使我们满心惭愧。就像一只鸟,稍一放松,展翅飞去。

“杰纳维耶芙,给我们念几首诗吧。”

你很少念,我们想你已经一切都懂了。我们从没见过你显出惊讶。

“给我们念几首诗吧……”

你念,对我们来说,这是关于世界与人生的教诲,不是从诗人而是从你的智慧中朝着我们走过来的。情人的沮丧、王后的眼泪变成了静悄悄的大事。你的声音那么平静却让人为了爱情死去。

“杰纳维耶芙,人为爱情死去是真的吗?”

你中断念诗,你慎重思考。你无疑在蕨类植物、在蟋蟀、在蜜蜂那里寻找答案,你回答说:“是的。”因为蜜蜂是为爱情而死的。这是必需的、和平的。

“杰纳维耶芙,情人是什么?”

我们想弄得她脸红。你脸没有红。她只是稍为严肃一点,正视着月色颤动的池塘。我们想情人对你来说就是这月光。

“杰纳维耶芙,你有情人吗?”

这次你脸红了吧!但是没有。你毫不拘束地笑笑。你摇头。在你的王国里,一个季节带来百花,秋天带来果实,一个季节带来爱情:人生是简单的。

“杰纳维耶芙,你知道我们今后做什么吗?”我们要把你震住,我们称你是弱女子。“弱女子,我们将会是征服者。”我们向你解释人生。征服者载誉而归,他们所爱的女人都被他们看成情人。

“那时,我们将是你的情人。女奴,给我们念几首诗吧……”

但是你再也不念了。你推开书本。你突然感到自己的生活那么确定,就像一株小树觉得自己在生长,在阳光下发芽。这一切全是必然的。我们是寓言中的征服者,但是你一心扎在你的蕨类植物、你的蜜蜂、你的山羊、你的星星上,你倾听你的青蛙的声音,你对这样的生命充满信心,它弥漫在你夜阑人静的四周,它升起在你从脚踝到后颈的体内,以迎接无法表述可是又有把握的命运。

明月高悬,是睡觉的时候了,你关上窗户,月亮在玻璃后面闪闪发光。我们对你说你关上了窗子也就关上了天空,把月亮以及一小簇星星囚禁在里面,因为我通过一切象征,通过一切陷阱,试图拉拽你透过表面,潜至海底,我们的不安在那里召唤着我们。

……我找到了泉眼。我必须有了它才能停下不旅行。它就在眼前。其他……有些女人,我们说她们在爱情之后就被远远抛在了星星上,她们不是别的,只是心的建设。杰纳维耶芙……你记得,我们说她是踏实的。我找到她,就像找到事物的意义,我在她身边走进了我终于发现了其真谛的世界……

她走向他是出于事物的必然。她作为千次分离与千次结合的媒介。她把这些栗子树、这条林荫道、这个喷泉归还给他。每样东西在其中心又承载了这个秘密,这中心就是她的灵魂。这座花园也不再像一个美国人看来那样梳理、修剪和光秃秃,而恰恰可以看到凌乱的小径、干枯的树叶和情侣走过时丢失的手帕。这座花园变成了一个陷阱。

(二)

她从来不曾对贝尼斯提起她的丈夫埃兰,但是那天晚上:“无聊的晚餐,雅克,那么多人,你来跟我们一起用餐吧,我就不那么孤单了。”

埃兰指手画脚。动作太多。为什么他在亲人中间赤裸裸表现这种自信?她不安地瞧着他。这个人就是装模作样摆谱。不是出于虚荣,而是自以为是。

“亲爱的,您的看法对极了。”这个圆滑的手势,这个腔调,这种肤浅的自信,杰纳维耶芙转过头去,心都翻了!

“服务员!雪茄。”

她从未看见他如此活跃,好像对自己的权力那么陶醉。在一家餐厅,在一只酒吧高脚凳上领导世界。一句话触动一个想法,把它掀翻。一句话触动一个仆欧、一个餐厅主任,弄得他们手忙脚乱。

杰纳维耶芙半笑不笑的:为什么设这个政治饭局?为什么六个月来这么热衷于政治啦?埃兰只要觉得自己心里闪过高明的想法,可以有高明的作为,就以为自己是个高明的人了。那时他沾沾自喜,退几步对着自己的偶像自我欣赏起来。

她让他们去玩他们的游戏,朝贝尼斯转过身:

“浪子,给我谈谈沙漠吧……您什么时候回到我们身边再也不走了呢?”

贝尼斯瞧着她。

贝尼斯看在眼里的是一个十五岁女孩,她借了陌生女人的形体向他微笑,像在仙女故事里一样。一个躲着的女孩,但是这个动作一露头,就让人看出来了。杰纳维耶芙,我想起了巫术。必须把您抱在怀里,紧紧搂着直至您叫痛,这是她回到光天化日下快要哭了出来……

现在,那些男人穿着白色硬胸衣向杰纳维耶芙俯下身,极尽阿谀献媚之能事,仿佛女人是凭口舌说得天花乱坠就可以得到的,仿佛女人是这么一场竞赛的奖品。她的丈夫也装出体贴的样子,今晚会渴望她。他是当其他人渴望她以后才发现了她;当她穿了晚礼服,光彩照人,乐意取悦于人,有点成了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时才发现了她。她想:他爱的就是庸俗。为什么人家从不整个儿都爱她呢?爱她的一部分,但是让她的另一部分落在阴影里。大家爱她就像爱音乐,爱奢华。她灵气或她感性,大家就渴望她。但是她信仰什么,她感受什么,她心中想什么……大家就不在意。她对自己孩子的亲情,她非常合乎情理的操心事,这个落在阴影中的部分,都被大家忽视了。

每个在她身旁的男人变得低声下气。他跟着她鸣不平,跟着她动感情,好像为了取悦她而在说:我就是您要的那个男人。这是真的。这个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或许是跟她睡觉。

她并不总是想到爱情,她没有时间!

她想起她订婚后的最初几天。她微笑。埃兰突然发现他恋爱了(他肯定已经忘记了吧?)他要跟她说话,调教她,征服她。“嗨,我没有时间……”她在小径上走在他前面,拿着一根棍子跟着唱歌的节拍神经质地拨开小树枝。浸湿的土地散发香气。树枝上的雨点落在脸上。她重复说:“我没有时间……没有时间!”首先要跑到暖房去照看她的花卉。

“杰纳维耶芙,您是个残酷的女孩!”

“是的。当然。您瞧这些玫瑰,花蕊多沉!花蕊沉的花多好看。”

“杰纳维耶芙,让我抱抱您……”

“当然。为什么不呢?您爱我的玫瑰吗?”男人都爱她的玫瑰。

“但是不,不,我的小雅克,我不伤心。”她朝贝尼斯俯下半个身子:“我记得……我那时是个怪怪的女孩子。我照自己的意思给自己创造了一个上帝。我遇上不称心耍孩子脾气,就会天塌似的从早到晚哭个不停。但是黑夜里灯一吹灭,我就去找我的朋友。我在祷告中对他说:我遇上了什么事,我太软弱了,生活毁了就弥补不了了。但是我把一切都给您,您比我强大得多。您看着办吧。我进入睡乡。”

然后,在那些不肯定的事物中,有太多要逆来顺受。那些书本、那些花、那些朋友由她统治着。她跟他们订过盟约。她知道令人微笑的信号、集会的口令,只消一句话:“啊!是您,我的老星相家……”或者当贝尼斯走进来时:“坐下吧,浪子……”每个人与她联系都通过一个秘密,通过彼此发现、彼此牵累的这份温情。最纯洁的友谊变得像一桩罪案那样丰富。

“杰纳维耶芙,”贝尼斯说,“您总是事物的女王。”

客厅的家具她稍许移动一下,这张座椅她拉了一拉,朋友很惊讶,终于发现它在世界上的真正位置。经过一整天的生活,乐声散尽,鲜花折落,静悄悄一片狼藉:这是友谊掠夺后留在地上的情景。杰纳维耶芙不声不响地在自己的王国里重建和平。贝尼斯感到曾经爱过他的小女俘内心竟是那么遥远,那么深不见底。

但是,有一天,事情闹了起来。

(三)

“让我睡吧……”

“真不可思议!起来。孩子喘不过气来啦。”

她惊醒过来,奔向床前。孩子睡着,脸烧得发亮,呼吸短促,但人平静。杰纳维耶芙半睡半醒,想到了拖轮的急迫吭气声。“辛苦!”这样已经有三天了!她脑海里没法想什么,只是弯身对着病人。

“你为什么要说他喘不过气来啦?你为什么吓我?……”

她的心还在受惊后乱跳。埃兰回答说:

“这是我相信这样。”

她知道他在撒谎。他遇上什么愁事不能单独承受,就要别人与他分担这份忧心。当他难过时,太平世界就叫他不可忍受。可是守了三夜没睡以后,她需要休息上一个小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状态。

她原谅这些不断而来的讹诈,因为这些话……这有什么要紧?可笑,对睡眠这么斤斤计较!

“你不讲道理,”她这么说,然后为了缓和他的情绪,“你是个孩子……”

她接着立即问女护士时间。

“两点二十分。”

“啊,是吗?”

杰纳维耶芙重复说:“两点二十分……”仿佛有一件急事要做。但是不。除了等待以外无事可做,就像在旅途中一样。她手指轻轻拍床,整理药瓶,摸窗户。她在创造一种无形与神秘的秩序。

“您应该睡一下啦,”护士说。

然后一片静默。然后又出现旅途中的压迫感,无形的景物在飞跑。

“这个孩子大家看着他生活,大家一直很疼爱……”埃兰大声朗诵。他要让杰纳维耶芙同情他。这个可怜的父亲角色。

“你忙你的,我的先生,找点事做做吧!”杰纳维耶芙低声劝他,“你有个生意上的约会,那就去吧!”

她推他的肩膀,但是他还在装可怜:

“你怎么能这样!现在这个时刻……”

现在这个时刻,杰纳维耶芙心里在想,但是……真是前所未有!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要整理的需要。这只花瓶移动了位置,埃兰这件大衣放在家具上,墙桌上有灰尘,这是……这是让敌人占了先着。内部溃败的暗示。她跟这场溃败作斗争。金光闪闪的摆设,排列整齐的家具,是一目了然的表面现实。所有一切健康、干净、发亮的东西对杰纳维耶芙来说,好像正在排斥那黑暗中的死亡。

医生说过:“这会过去的,孩子可坚强呢。”那当然。当他睡着时,他捏紧两个小拳头抓住生命不放。这是那么美丽。这是那么结实。

“太太,您应该出去散散步,”护士说,“我过一会再走。不然我们是坚持不下去的。”

这个孩子弄得两个女人筋疲力尽,这情景很奇怪。他眼睛紧闭,呼吸短促,把她们拖到地球的绝境。

杰纳维耶芙走出去,目的是躲开埃兰。他正在向她做报告:“我最基本的义务……你的傲慢……”这些话她一句也没听懂,因为她困思蒙眬,但是有些话听在耳里还是叫她吃惊。“傲慢。”为什么傲慢?在这里说这话干吗?

医生对这个少妇很惊讶,她不哭泣,不说一句废话,像个动作规范的护士那样做他的副手。他欣赏这位会生活的娇小女人。杰纳维耶芙也把他的出诊看作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不安慰她,什么话都不说。但是在他的心里孩子的身体情况一清二楚。因为一切严重的、暗藏的、不利的症候都表现了出来。在与暗影的这场抗争中这是多么重要的保护啊!还有前天的那场手术……埃兰在客厅里呻吟。她留了下来。外科大夫穿了白大褂走进房间,像当天的一种镇静力量。住院医生与他开始进行一场快速的战斗。说话、下命令干脆利落:“麻醉剂”,然后“收紧”,然后“碘酒”,声音低沉,不带感情。突然,像贝尼斯在他的飞机里,她也见到灵光一现,认定会渡过难关的。

“这个你怎么看得下去?”埃兰说,“你真是个没有心肝的妈妈。”

一天早晨,她渐渐地沿着一张座椅滑下,当着医生的面昏迷过去。当她恢复神志,他没有对她说什么勇敢与希望,也不表示任何怜悯。他严肃地瞧着她,对她说:“您操劳过度了。这不是在认真对待。我命令您下午出去走走。不要去剧院,那里的人眼界太狭窄,不会明白的,但是做些类似的事。”

他想:

“以上是我在世上看到最真实的事了。”

林荫道这么凉爽她没有料到。她走着回忆自己的童年,内心感到极大的平静。树木、平原。一些简简单单的东西。有一天,很久以后,她有了这个孩子,这件事没法理解,同时又最简单不过了。比其他事情都要明白无误。她帮这个孩子浮出事物的表面,处在其他的生命体中间。要描述她立即感到的体验,这类的词句是不存在的。她感到自己……是的,是这个词:聪明了。对自己有了信心,与一切有了联系,成为一场大音乐会的一部分。晚上,她让人抱她到窗前。树活着,往上长,从泥土上拽出一片春意:她是树木的同类。她身边的孩子呼吸轻微,这却是世界的发动机,他轻微的呼吸使世界有了生意。

但是三天来过得慌慌张张。做任何细小的动作——开窗、关窗——都会后果严重。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接触药瓶、床单、孩子,不知道这个动作在阴暗世界中达到什么效果。

她走过一家古玩店。杰纳维耶芙想起自己客厅里的小摆设,就像想到捕捉阳光的陷阱。一切留住阳光的东西,一切照亮后浮出表面的东西,她都喜欢。她停下欣赏这只水晶瓶里的无声微笑——陈年葡萄佳酿中闪闪发光的微笑。她在疲劳的意识里混合了光、健康和生命的确信,想望这个正在夭亡的孩子的房间里出现这道反光,像金色钉子一样固定不移。

(四)

埃兰又发起进攻。“你还有心情去玩,去逛古玩店!我决不会原谅你的!这……”他在找词,“这恶劣,不可思议,不配当母亲!”他机械地取出一支烟,一只手摇动一只红烟盒。杰纳维耶芙还听到:“尊重自己!”她还想:“他会不会点他的香烟?”

“是的……”埃兰慢慢放出一句话,他把真情放到最后透露,“是的……妈妈玩的时候,孩子正在吐血哩!”

杰纳维耶芙变得十分苍白。

她要离开房间,他堵住门不让她走。“留下来!”他呼吸急促像头野兽。之前让他一人焦虑不安,他要她付出代价!

“你要弄痛我了,以后你会责怪自己的,”杰纳维耶芙淡淡地说。

但是这句话针对他这个鼓足了气的皮囊,针对他面对事情的无能,像是一记狠狠的鞭子抽得他兴奋起来。他说得慷慨激昂。是的,她对他的种种努力都无动于衷,她卖弄风情,轻佻。是的,他长期蒙在鼓里,埃兰说,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她身上。是的。但是这一切毫无效果,他独自受苦,人在生活中总是孤独的……杰纳维耶芙忍无可忍,转过身去,他把她拉回来,面对面,冲着她说:

“但是女人的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还是要躲,他用一句羞辱的话来制止她:

“孩子要死了,这是上帝的指责!”

他的怒气一下子消了,像完成了一桩凶杀案。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杰纳维耶芙脸色煞白,朝门走了一步;他猜出他留在她心头的是个什么形象,其实他只想装出高贵的样子。他渴望抹去这个形象,进行弥补,把一个温和的形象强迫她接受。

他的声音突然嘎叫起来:

“对不起……回来吧……是我昏了头啦!”

她把手放在插销上,侧身向着他,她在他看来像是一头野兽,准备着他稍有动静就往外逃。他没有动静。

“过来吧……我有话对你说……这难……”

她保持不动,她怕什么?他就是为了一种无谓的恐惧而恼火。他要跟她说他昏了头,残忍,不讲道理,她一个人是真心的,但是她首先应该过来,表示信任,吐露心声。那时他会在她面前低首下心。那时她会明白……但这时她已经转动插销了。

他伸出手臂,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极为轻蔑地逼视他。他不服气,不惜一切代价要制服她,显示自己的力量,对她说:“看,我放手了。”

他起初轻轻地,然后又重重地拉她柔弱的手臂。她举手准备打他的耳光,但是他使这只手动弹不得。现在他弄痛了她。他觉得他弄痛了她。他想起那些孩子抓住了一只野猫,为了用力降服它,几乎把它掐死。为了用力抚摸它。为了表示温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弄痛了她。一切完了。”他自己塑造的这个形象,叫他自己也惊慌,有几秒钟他有个疯狂的念头,把它随同杰纳维耶芙一起抹去。

他终于松开手指,有种奇怪的无能与空虚的感觉。她不慌不忙躲开,仿佛他真的不再令人害怕,仿佛什么东西突然把他置于无可奈何的境地。他不存在了。她不着急,慢慢整理头发,身子挺得笔直往外走。

晚上,贝尼斯来看她,她什么也没跟他说。这类事不说也罢。但是她要他叙述他们童年时共有的回忆,他自己在那里的生活。这样做是因为她托付他去安慰一个小女孩,因为大家用归时情景来相互安慰。

她额头靠在他肩上,贝尼斯相信杰纳维耶芙全身都躲进了那里。她无疑也是这样相信的。他们无疑不知道人在抚摩之下不冒多少风险。

(五)

“杰纳维耶芙,您这个时候上我这里来……脸色这么苍白……”

杰纳维耶芙不作声。挂钟滴答滴答声令人难以承受。灯光已与曙光融化在一起,苦涩的饮料喝了会发烧。这扇窗户令人恶心。杰纳维耶芙强自振作:

“我看到了灯光,我就来了……没什么事要说的。”

“是吗,杰纳维耶芙,我……我在看书,您瞧……”

那些简装书组成黄的、白的、红的色块。一朵朵花瓣,杰纳维耶芙想。贝尼斯等着。杰纳维耶芙依然不动。

“我坐在这张椅子上遐想,杰纳维耶芙,我打开一部书,然后另一部,我印象中都是读过的。”

他做出这副老成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兴奋,声音极为平静地说:

“杰纳维耶芙,您有话要跟我说吧?……”

但是在心底想的却是:这是爱情的奇迹。

杰纳维耶芙在排斥唯一的想法:他不知道……惊奇地瞧着他。接着高声说:

“我来了……”

手摸额头。

窗户发白,房间泛出鱼缸般的光泽。“灯光淡了,”杰纳维耶芙想。

然后,突然脸带沮丧:

“雅克,雅克,带我走吧!”

贝尼斯面孔苍白,把她搂住,轻轻摇她。

杰纳维耶芙闭上眼睛:

“您把我带走吧……”

时间从这个肩膀上流过,不会造成伤害。放弃一切几乎成了一种欢乐:人听之任之,被流水冲走,仿佛自己的生命在流淌……在流淌。她说出心里话:“不会给我造成伤害。”

贝尼斯抚摸她的面孔。而她想起了什么事:“五年,五年……竟这样做!”还想:“我给了他那么多……”

“雅克!……雅克……我的儿子死了……”

“您看到,我逃出了家庭。我那么需要安静。我还弄不明白,我还没有难过。我是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妈妈?其他人哭了,还要安慰我。他们为自己那么善良感动不已。但是你看……我还没有记忆。

“对你,我什么都可说。死亡在一片混乱中降临:打针、包扎、电报。经过几个夜里没睡还以为在做梦。在诊病时头靠在墙上,空空的。

“跟大夫商量事情简直噩梦一场!今天,就刚才……他抓住我的手腕,我相信他要把我的手腕扭了。这一切就为了那一针。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时候。然后他要我原谅他,但是这没什么要紧!我回答说:‘是的……是的……让我去找我的儿子。’他堵住门:‘原谅我……我需要你的原谅!’真是喜怒无常。‘好吧,让我过去,我原谅你。’他又说:‘嘴上说说,心里没有。’这样纠缠,我变得疯了。”

“这时候,当然,结束时也没有多大失望。对平静和沉默还几乎感到惊奇。那时我想……我想:‘孩子休息了。’就是这样。我也好像天蒙蒙亮时在很远的地方下了船,不知在哪里,也不再知道干什么。我想:‘大家到了。’我瞧着针筒、药,心里说:‘这都没有意义了……大家到了。’我昏了过去。”

突然,她惊讶:

“我来这里真是疯了。”

她感到黎明照亮了那里的一场大溃败。床单是冷的,乱的。毛巾丢在家具上,椅子倒在地上。她必须赶快去抵抗这场事物的溃败。她必须赶快把这把椅子、这只花瓶、这本书放回原处。她必须徒然弄得自己筋疲力尽,去恢复围绕生活的事物的态度。

(六)

大家过来吊唁。说话时掌握节奏。大家勾起那些可怜的回忆,又让它们在她心中沉淀,这是多么不知趣的一种沉默……她身子保持挺直,大家传来传去的那些话,其中有“死”那个词,她照样毫不婉转地说出来。她不愿意人家窥视着她,听到她说出大家等待她说的话。她眼睛直愣愣瞧着,使人不敢正视,但是一等她低下眼睛……

其他人……那些人走到外客厅前走路平静从容,但是从外客厅到客厅快走几步,失去平衡倒在她怀里。不说一句话。她对他们不说一句话。他们把她的悲伤压了下去。他们胸前紧紧抱个身子蜷缩的女孩。

她的丈夫现在说到出售房屋。他说:“这些可怜的回忆叫我们痛苦!”他撒谎,难过这个借口几乎跟他形影不离。但是他激动,喜欢动作夸张。他今晚动身去布鲁塞尔。她稍后再去找他:“要是您知道家里有多乱……”

她的过去都崩溃了。这个客厅由长期耐心组成的。这些不是被人、被商人,而是被时间放在那里的家具。这些家具装点的不是客厅,而是她的人生。人家把这把椅子拉离了壁炉,把这只半圆桌拉离了墙壁。一切都从过去跌了出去,第一次露出一张赤裸裸的面孔。

“您也要再走吗?”她做个绝望的手势。

一千条盟约解除了。居然是一个孩子保持了世界的千丝万缕关系,让世界围绕着他进行调节?一个孩子的死亡对杰纳维耶芙竟是那么惨重的失败?

她听天由命了:

“我难过……”

贝尼斯温柔地对她说:“我把您带走。我把您劫走。您记得吗?我对您说过我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对您说过……”贝尼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杰纳维耶芙头向后微仰,她的眼睛噙着泪水发亮,贝尼斯搂着不是一个女囚,而是这个泪汪汪的女孩。

朱比角

贝尼斯,我的老友,今天是邮包发送的日子。飞机已经离开锡兹内罗斯。不久就要经过这里,给你带去这几句责备。我对你的来信和我们囚禁的公主想了很多。昨天在海滩散步,那么空旷,那么裸露,天长地久地受海水冲刷,我想起我们也与它相仿。我不太清楚我们是否存在。有几个晚间,在悲凉的日落之时,你看到了西班牙要塞在发亮的海滩隐没。但是这种神秘的蓝色反光跟要塞不是同样的颗粒。这是你的王国。不怎么真实,不怎么可靠……但是,杰纳维耶芙,让她活着吧。

是的,我知道,让她活在今天的惶恐中。但是生活中并不多戏剧性故事。有机会经历的友谊、温情、爱情是那么少。不管你对埃兰有什么说法,一个男人并不很重要。我相信……人生建筑在其他事情上……

这些习俗,这些协议,这些法规,这一切你不觉得有必要的东西,这一切你已逃离的东西……把她框住了。

为了生存在她周围必需有长久存在的现实。但是荒谬也罢,不公正也罢,这些都只是语言。杰纳维耶芙,被你带走,杰纳维耶芙也就徒有虚名了。

此外,她需要什么自己知道吗?对财富的这种习惯本身,她不见得知道。钱,是可以获取财物的东西,引起外在的激动——而她的人生是内在的——但是财富,让事物可以持续存在。这是看不见的地下河流,它一世纪以来构筑一个家庭的四壁,积累人的记忆,这才是灵魂之所在。你会把她的人生清理一空,就像给一套公寓内不再看到的千百件组合物搬了家。

但是我在想,对你来说爱是诞生。你会以为带走的是个重生的杰纳维耶芙。爱,对你来说,是你有时在她身上看到的眼睛颜色,像一盏灯似的可以轻易点燃的。是的,在某些时刻最简单的话好像具备这样一种力量,爱是可以轻易哺养的……

生活,无疑,是另一回事。

(七)

要杰纳维耶芙去碰这块窗帘、这张椅子很为难,仿佛有的人发现了立在边境的界碑石。直到那时以前,手指抚摸是一种游戏。直到那时以前,这个背景到了时间都会轻易地出现与消失,就像在舞台上一样。她的情趣是如此可靠,从来不用问这块波斯地毯,这幅印刷画究竟是什么。它们到今天还是一间那么幽静小室内的装饰——现在她跟它们相遇了。

“这没什么,”杰纳维耶芙想,“我依然在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中过着外来人的生活。”她端坐在座椅上,两目紧闭。这样在特快列车的车厢里。度过的每秒钟都把房屋、森林、村庄抛在后面。可是,若从卧铺上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一个铜环,永远是那同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一周后我睁开眼睛,我将是一个新人,他把我带走了。”

“您觉得我们的家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早叫醒她?她张望。她不知道表达自己的感觉:这个布置缺乏长久性。它的房架也不坚固……

“你过来,雅克,有你在……”

单身公寓内沙发和墙纸上的暗淡阳光,墙上的这些摩洛哥装饰布。这一切可以在五分钟内装上、卸走。

“雅克,您为什么把墙壁遮住,您为什么愿意不让手指紧摁墙壁?……”

她喜欢用手掌抚摸石头,抚摸家里最可靠与最长久的东西。一切像一艘船可以长期运载你的东西……

他拿出他的宝物:“一些纪念品……”她明白。她认识几名殖民部队的军官,他们在巴黎过着幽灵般的生活。他们又在林荫道上相遇了,奇怪自己还活着。在他们的家里或多或少认得出在西贡的那个家,在马拉喀什的那个家。大家在里面谈女人、谈同僚、谈晋升;但是这些帷幔在那里可能跟墙壁血肉相连,在这里则像死去的一样。

她用手指碰薄片铜器。

“您不喜欢我的小玩意吗?”

“原谅我,雅克……这有点儿……”

她不敢说:“庸俗”。但是她所以有可靠的趣味,就来自她只鉴赏和热爱塞尚的真迹,而不是临摹;真正的名家家具,而不是赝品;这使她对贝尼斯的东西暗中瞧不起。她怀着最慷慨的胸怀准备牺牲一切;她觉得自己可以在一间粉刷的小室内承受生活,但是这里她感到有点败坏自己的情绪。不是富家子弟的挑剔,而是——奇怪的想法——她的直率。他猜到她的为难,但不能理解。

“杰纳维耶芙,我没有能力提供您太舒适的生活,我不是……”

“啊!雅克!您疯了,您想到哪里去了!”

这我都不在乎,——她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只是比起您的地毯,我宁愿要简单的打蜡的地板……这些都由我来给您安排吧……

她没有再往下想,她猜想她所追求的不事修饰,其实是更大的奢侈,要求的东西也多于他们脸上的这些面具。她孩子时代玩耍的大厅,这些闪光的胡桃木地板,这些实木桌子,能够穿越几个世纪也不会过时和陈旧……

她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忧郁。不是为财富、为自己的要求而遗憾。她肯定不及雅克那么了解什么是多余的东西,但是她确切明白她在新生活中因有了多余的东西而富裕。她不需要那些东西。但是她再也得不到生活持久的保证。她想:“东西比我更持久。以前我被人接受、陪伴、保证有一天会得到照顾的,现在我要比东西更持久。”

她还想:“当我去乡下的时候……”她又透过茂密的椴树林看到了这幢房子。这是浮上表面最稳固的东西:宽大的条石台阶不停地往泥土里陷。

那里……她想到冬天。冬天清除树林里的全部枯木,露出房屋的每根线条。我们甚至看到世界的构架。

杰纳维耶芙走过,吹口哨唤狗。她每走一步踩得树叶沙沙响,但是经过冬天这番挑选,这番大清除之后,她知道春天将会填补地面的凹凸,攀登树枝,绽放花蕾,使拱形树冠焕然一新,让它们具有水的深度与运动。

那里,她的儿子没有完全消失。当她走进食品储藏室翻动半熟的木瓜时,他刚好走了,但是,我的孩子呵,奔跑了那么久,疯了那么多时候,是不是该乖乖睡一会儿啊?

她认出那里死者的信号,她不怕。每个死者把自己的沉默都加入家庭的沉默里。眼睛从书本上抬起,屏住呼吸,体验刚刚消失的召唤。

消失的人们?而在这些变化不定的人中间只有他们才是持久的,而他们最后的面孔是那么真实,再做什么也不能改变的!

“现在我跟了这个人,我会为他痛苦,为他怀疑。”因为既充满温情又令人反感的这种人性纠结,其成分都是天定的,她没法把它解开。

她睁开眼睛,贝尼斯在沉思。

“雅克,您必须保护我,我离开时会很穷,非常穷!”

她将生活在达喀尔的这间房子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这人群中,在那个世界上——如果贝尼斯不够强的话——将只有些不甚需要、比一部书中情景略显真实的情景……

但是他弯身对着她,轻声轻气说话。他表示出的这个形象,这种出自内心的温情脉脉,她愿意尽力去相信。她确实愿意去爱爱情的形象,她只有这个脆弱的形象来保护它了……

今晚,她会在纵情中找到那个脆弱的肩膀,这个脆弱的庇护所,把脸埋在里面,像只等待死亡的动物。

(八)

“您带我上哪儿?您为什么带我上这里?”

“这家旅馆不喜欢吗,杰纳维耶芙?那我们再走吧,愿意吗?”

“好的,再走吧……”她不安地说。

车灯照得不亮。在黑夜就像在黑洞里艰难前行。贝尼斯偶尔向旁边看一眼:杰纳维耶芙苍白无色。

“您冷吗?”

“有点儿,没关系。我忘记拿裘皮大衣了。”

她是个丢三落四的女孩。她笑了。

现在天在下雨。“糟透了!”雅克心里说,但是他还想这样是在走近人间天堂。

到了桑斯近郊必须换一个火花塞。他忘了带电行灯,又是一个忘记。他手握一把滑牙的扳手在雨下摸索。“我们应该乘火车的,”他心中嘀咕个没完。他宁可开自己的车是因为车给人提供一个自由的形象:美丽的自由!可是从这次出走以来他做的尽是傻事,事事都忘记!

“您到得了那里吗?”

杰纳维耶芙来找他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囚徒,一棵树,两棵像哨兵似的树,这间不堪入目的养路工小窝棚。我的上帝,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她难道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吗?

事情完了,他拿起她的手:

“您发烧了!”她微笑……

“是的……我有点累,我好想睡觉……”

“那您为什么还要下车淋雨!”

发动机还是转不起来,熄火,劈劈啪啪。

“我的小雅克,我们到得了吗?”她半睡半醒,全身高烧,“我们到得了吗?”

“是的,我的爱,马上就是桑斯了。”

她叹口气,她努力在做的事已超出她的能力。这一切都由于那个喘粗气的发动机。每棵树都要花大力气往后拉。每棵树。一棵接一棵。没完没了。

这样是不行的,贝尼斯想,还得停下来。他想到抛锚就惊慌。他害怕景物停滞不动了。这引出某些在萌生的想法。他害怕某种正在显示的力量。

“我的小杰纳维耶芙,别去想这个夜里……想不久的事……想西班牙。您喜欢西班牙吗?”

一个细小遥远的声音在回答他:“是的,雅克,我很幸福,但是……我有点害怕盗贼。”他看见她轻轻笑了。这句话叫贝尼斯不舒服,这句话其实只是想说:去西班牙旅行,这是个童话故事……没有信仰。一支没有信仰的军队。一支没有信仰的军队不能够胜利。“杰纳维耶芙,是今天夜里,是这场雨破坏了我们的信心……”他一下子认识到今天夜里就像是一场生不完的疾病。病的苦味就在他嘴里。这是看不到黎明希望的一个夜里。他抗争,在心里打拍子:“只要天不下雨,黎明就是一帖治愈的药……只要……”他们内心有什么病了他不知道。他相信这是大地烂了,这是黑夜病了。他期望黎明,就像绝症病人说:“天亮我去呼吸新鲜空气,”或者:“春天来了我就会年轻的……”

“杰纳维耶芙,想想我们在那里的家……”他立即醒悟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什么都还不能够在杰纳维耶芙心里建立家的形象。“是的,我们的家……”她试着读这个词的声调。她的热情在滑落,她的乐趣是飘忽的。她搅动许多她自己也不清楚、即将形之于言词的想法,许多叫她害怕的想法。

他不认识桑斯的旅店,在一盏路灯下停车,查一查旅行指南。一盏快要熄灭的煤气灯摇晃着影子,使一块褪色滑落的布招牌在白灰墙上活了起来:“自行车……”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见到最悲哀与最庸俗的词。平庸生活的象征。他觉得他在那里的生活中许多东西是平庸的,但是以前他没有发觉。

“借个火,布尔乔亚……”三个骨瘦如柴的顽童嬉皮笑脸瞧着他。“这些美国人,在找路……”然后他们盯着杰纳维耶芙。

“你们给我滚开,”贝尼斯大吼。

“你的妞,嗲得来。但是你看到二十九号我们的那个……”

杰纳维耶芙有点惊慌,身子向他靠。

“他们说什么?……我求您,我们走吧。”

“但是杰纳维耶芙……”

他忍住,闭上嘴。他必须找个旅店……这些喝醉的野孩子……又怎么样呢?接着他想她身上发烧,她难受,他应该不让她碰见这种事。他带着病态的固执,责备自己让她卷进一些丑事中去。他……

环球旅馆关上大门。所有这些小旅店在夜里都像缝纫用品商店的样子。他门敲了很久,直至有人拖着脚步过来。值夜人打开半扇门:

“客满。”

“我求求您啦,我的妻子病了!”贝尼斯坚持。门又关上。脚步往走廊深处走去。

一切都串通一气来对付他们。

“他说什么?”杰纳维耶芙说,“为什么,为什么他连话都不回答?”

贝尼斯差点要她看一看,他们这里不是旺多姆广场,肚子一吃饱,小旅店都入睡了。这比什么都正常。他坐下,不说一句话。脸上汗水闪烁。他不发动,但是盯住一段发亮的路面;雨水从他的脖子往下流,他觉得要把这块死气沉沉的土地摇醒。重新想到了这个愚蠢的主意:当天亮的时候……

在这一分钟,确实需要说句有人情味的话。杰纳维耶芙试探着说:“这一切都没什么,我的爱。为我们的幸福自然要辛苦一点。”贝尼斯凝视她:“是的,您真是宽宏大量。”他感动。他真想拥抱她,但是这雨、这不舒服,这累……他还是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的体温更高了。每一秒钟都在摧残她的身体。他依靠想象的事来使自己镇静下来。“我给她煮一杯滚烫的格罗格酒。就会没事的。一杯滚烫的格罗格酒。我用毯子裹住她。我们对着看,把这场艰难的旅行当作笑话说。”他感到一种模糊的幸福感。但是当前的生活情景与这些想象格格不入。另外两家旅店依然毫无动静。这些想象。必须每次把它们重新过一遍。每次它们也更为黯淡,它们包含的梦想成真的能力也微乎其微了。

杰纳维耶芙早已不说话了。他感到她不抱怨,也不说什么。他可以开上几小时,几天,她也不说什么。再也不说什么。他可以扭弯她的手臂,她不说什么……“我在胡说八道,在瞎想!”

“杰纳维耶芙,我的孩子,您难过吗?”

“不,这过去了,我好些了。”

她刚才对许多事感到无望。把它们放弃了。为了谁?为了他。一些他不能给她的东西。这更好……这一根弹簧折了。她更顺从了。这样她将过得愈来愈好,她甚至会放弃幸福。当她过得完全好了……“嘿!我是个大傻子,还在瞎想。”

希望与英格兰旅馆。商务旅客享受特价。“杰纳维耶芙,您靠着我的胳膊……是的,要个房间。太太病了,快来杯格罗格酒!一杯滚烫的格罗格酒。”商务旅客享受特价。为什么这个句子是那么可悲?“坐这张椅子,这会好些。”格罗格酒怎么还不来?商务旅客享受特价。

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佣很殷勤:“来啦,我的小太太,可怜的太太。她全身发抖,面孔煞白。我给她烧壶热水。上十四号客房,一个漂亮的大房间……先生可不可以登记一下?”他手指捏着一支肮脏的蘸水笔,注意到他们的姓氏不一样。他想把自己说成是照顾杰纳维耶芙的仆人。“都是我的错,没有品位。”这次还是她帮他解的围,她说:

“填情人,不是很亲切么?”

他们想到了巴黎,想到了丑闻。他们看到不同的面孔群情激昂。对他们来说仅仅只是困难的开始,但是他们相互一句话也不提,害怕他们的想法不约而同。

贝尼斯明白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什么也没发生,除了一座发动机性能欠佳,淋了几滴雨,花了十分钟寻找旅馆。他们觉得克服了累人的困难,其实这些困难来自他们自己。杰纳维耶芙在跟自己过不去,她那么费力自拔,以致弄得心力交瘁。

他握住她的手,但是还是知道语言帮不了他的忙。

她睡着。他不去想爱情。但是他思想奇奇怪怪的。往事的重现。灯的火焰。必须赶快给灯加油。但是同时必须保护火焰不被大风吹灭。

但是,尤其是这种洒脱。他原来以为她贪图安逸。为物质难过,为物质感动,像孩子似的哭着要喂。而今,尽管贫困,他还是要给她许多东西。但是,他身无长物,在这个不饥饿的孩子面前跪了下来。

(九)

“不。没什么……我自己来……啊!不早啦?”

贝尼斯站着。他梦中的动作像纤夫的动作那么沉重。像使徒的动作,把你从自己的深处引导到阳光前。他的每一步都充满意义,像舞蹈家的舞步。“呵!我的爱……”

他踱来踱去:这可笑。

那扇窗子给晨光照出了肮脏。那个夜里,它蓝得发暗。它在灯光照耀下,如蓝宝石一般深邃。那个夜里,它透明直接见到星光。人在做梦,人在想象。人站在一艘轮船的船头。

她收回双膝抱紧,觉得身子发软,像没烤好的面包。心跳太快,难受。这样在一节车厢里。轮轴声在给逃离打拍子。轮轴像心一样跳动。额头贴在玻璃窗上,景物在流逝。地平线接纳一团团黑影子,渐渐把它们笼罩在自己的和平中,这一切像死亡那么温柔。

她正想对那个男人叫:“把我留下吧!”爱情的双臂把你们抱住,连同你们的现在、过去、未来,爱情的双臂把你们拉在一起……

“不。我自己来。”

她站起。

(十)

这个决定,贝尼斯想,这个决定是在我们之外做出的。相互没有讲过话就做了出来。这样回去好像事先就商定好了似的。人病成这样自然不能继续了。以后再看啦。离家没多久,埃兰在外地,事情不会露出破绽。贝尼斯奇怪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轻松。他知道事实不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可以不费气力去做。

况且,他怀疑自己。他知道他还是在某些想象前退缩了。但是,想象又是来自深处什么呢?今天早晨醒来时,他对着眼前这块低矮灰暗的天花板立即想到:

“她的家是一艘船。把好几代人从此岸送到彼岸。旅行在这里与他处都没有意义,但是有了船票,坐上舱位,带了黄皮箱包感到多么安全啊。上了船……”

他还不知道他是否会难过,因为他正在走一条坡道,未来朝他走来而他又没法把它抓住。当人自暴自弃时不会难过;当人在悲哀中自暴自弃时就不再难过。以后面对某些形象时才会难过。他从而知道他们扮演后半部角色较为胜任,因为内心已有所准备了。他是在操纵一台转动不灵的发动机时对自己说这番话的。但是会到达的。走在一条坡道上。总是这坡道的印象。

将近枫丹白露时,她口渴。景色的每个细节都熟识在心。他平静地停好车。他安慰。上升至白天的必须是这么一个环境。

这家小餐馆给他们送上了牛奶。不用匆匆忙忙了吧?她小口呷牛奶。不用匆匆忙忙了吧?发生的事都必然发生在他们身上了。总是这个必然的印象。

她温柔。她为许多事感激他。他们的关系要比昨天自由得多了。她微笑,指着门前啄食的小鸟。她的脸在他看来是新的,他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在旅行者身上。这是生活将在某秒钟内从你的生活中剥离的旅行者身上。在河滨道上。这张脸已经能够微笑,依靠未知的热忱活着。

他又抬起眼睛。她露出侧面,低下头,在遐想。她若稍微侧转头,他就失去了她。

肯定她始终爱着他,但是对于一个脆弱的少女不可以有太多要求。他显然不能说“我还给您自由”,也不能说句同样愚蠢的话,但是他说起他打算做的事,他的前途。在他给自己构建的生活里,她不是个囚徒。为了感谢他,她把她的小手放在他的胳臂上:“您是……我全部的爱。”这是真的,但是他从这些话里也听出他们天生不是一对儿。

既固执又温柔。几近无情,残酷,不公正,但是对这点并不自知。会急于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某种说不清楚的利益。既安静又温柔。

她生来也不适合埃兰。这个他知道。她说到她要重过的生活,从来给她造成的只是损害而已。那么,她天生适合什么呢?她看上去并不为此难过。

他们又上路了。贝尼斯稍稍向左靠。他知道也不要难过,但是他心中的小动物肯定受了伤,它的眼泪是不可解释的。

在巴黎,毫无动静。没有引起任何风波。

(十一)

这又有什么好呢?城市在他四周毫无用处地搅扰。他知道他从这种混乱中再也没有什么可取的。他慢慢逆着陌生的人群走。他想:“好像我不在这里似的。”他不久又该离开了,这很好。他知道他的工作环绕他产生非常具体的联系,使他重新获得一种现实感。他也知道日常生活中跨出一小步,也具有完成了一件事的重要性,那个精神上的溃败也就失去了一点意义。中途站上的说说笑笑依然保持着它的魅力。这奇怪,然而肯定。但是他对自己不感兴趣。

他经过巴黎圣母院时,走了进去,奇怪里面人群密集,他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他为什么来这里呢?他问自己这个问题。不管怎样,他来了,因为这里待上几分钟会有所收获。在外面这段时间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是这样,“在外面待上几分钟只会是一无所获”。他还感到有必要自我认识一番,把自己托付给信仰,就像托付给任何一种哲学体系。他心想:“我若找到一个信条,它表达我的思想,它凝聚我的意志,对我来说这就是真的。”然后他又沮丧地说:“可是,我是不会相信的。”

突然,在他看来这又是一趟海上航行,他的一生就是这样消耗在试图逃离上。布道一开头就让他不安,仿佛是一次出发的信号。

“天国,”布道师说,“天国……”

他双手压在椅子的宽大边沿上……朝着听众俯下身。听众挤在一起,专心聆听每句话。心灵滋养。有些形象又袭上他的心头,清晰明白出乎意外。他想到钻入鱼篓里的鱼,又毫无联系地加了一句:

“当加利利的渔民……”

他只是使用那些会带来一连串往事和持续存在的词句。他好像在听众身上慢慢加重压力,渐渐加强冲势,像赛跑者的步子。“你们如果知道……你们如果知道多少爱……”他停下,有点气喘;他的感情太丰满了,难以表达。他懂得广泛使用的普通词显然包含着太多的意思,他再也分不清楚在此恰当表达的词汇。烛光使他面孔发黄。他挺一挺身,两手撑着,额头抬着,人笔直。当他放松时,这些听众也像海水稍稍晃动。

接着词句又来了,他说话。他带着惊人的自信说话。他像个孔武有力的装卸工那样轻松愉快。想法在他的身外形成,进入他的内心,当他说完句子时,就像人家给他递上了一个包裹。首先他心里模模糊糊升起那个形象,再在形象里套上那个公式,说得教民口服心服。

贝尼斯现在听布道。

“我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我是潮水,进入你们体内,激励你们,然后退去。我是恶,进入你们体内,撕裂你们,然后退去。我是爱,进入你们体内,永久留驻。

“你们过来用马西昂[1]和第四部《福音书》反对我。你们过来跟我谈经间插入句。你们过来抛出你们可怜的人性逻辑来反对我,而我是超越的那个人,而我把你们从中拯救!

“囚徒呵,你们要懂得我!我救你们摆脱你们的科学、你们的公式、你们的法律,这个精神奴役,这个比宿命更为蛮横的决定论。我是盔甲上的拼条。我是监狱上的天窗。我是计算中的错误:我是生命。

“你们用积分算出了星辰的运转,实验室的一代人呵,你们也就对它不再了解了。这成了你们书中的一个符号,不再是光明了。这事你们知道的比一个男孩子还少。你们甚至还发现了掌控人类爱情的规律,但是这种爱却不是你们的符号所能捕捉的,这事你们懂得的比一个女孩子还少。好吧,上我这里来吧。光明的这种柔情,爱情的这种光明,我把它们还给你们。我不奴役你们,我拯救你们。那个人第一个计算出水果的跌落,把你们关进这场奴役中,我把你们从他那里救出来。我的家是唯一的出路,出了我的家你们会变成什么呢?

“出了我的家,出了这艘船,你们会变成什么,在这里面时间的流逝自有其丰富的意义,就像海水对着发亮的艏柱流逝。海水的流逝无声无息,但承载着岛屿。海水的流逝。

“上我这里来吧,对你们毫无结果的行动是苦涩的。

“上我这里来吧,对你们只会陷入法律的思想是苦涩的……”

他张开双臂:

“因为我是个接待的人。我过去承载着人间罪恶。我承载了它的恶。我承载了你们这些失去幼崽的野兽的伤痛和不可痊愈的疾病,你们得到了解脱。但是你们的恶,我今天的子民,是一种更深重、更难补救的苦难,可是我把它与其他的恶一样承载。我将承载更沉重的精神锁链。

“我是个承载人间枷锁的人。”

那人在贝尼斯看来是个绝望的人,因为他呼喊不是为了得到一个信号。因为他没有要求信号。因为他在自问自答。

“你们将是些在游戏的孩子。

“你们每天无谓的努力,使你们筋疲力尽。到我这里来吧,我给予你们的努力一个意义,它们将建立在你们心中,我将使之成为人的成就。”

这话传进人群。贝尼斯不再听到说话,但是有什么在他心中产生,像个主题反复出现:

“……我将使之成为人的成就。”

他感到不安。

“今日的情人,上我这里来吧,你们的爱,干枯、残酷、绝望的爱,我将使之成为人的成就。

“上我这里来吧,你们对肉欲的匆忙,你们悲伤的归来,我将使之成为人的成就。……”

贝尼斯觉得苦恼之情在增加。

“……因为我是那个对人赞美的人……”

贝尼斯陷入了彷徨。

“我是唯一能够把人归还自己的人。”

教士不说了。他疲惫,朝祭台转过身。他崇拜他刚才树立的这位神。他觉得自己卑微,好像他把一切奉献了,好像肉体的疲惫是一份献礼。他不知不觉把自己等同于基督。他朝祭台转过身后又说,速度慢得令人害怕:

“我的父,我相信他们,因而我给出了我的生命……”

最后一次俯身向群众:

“因为我爱他们……”然后他发抖了。

静默在贝尼斯看来很奇妙。

“以父的名义……”

贝尼斯想:“那么绝望!信德的行为在哪里?我没有听到过信德的行为,而是一声极端绝望的尖叫。”

他走出门。弧光灯不久就要点亮。贝尼斯沿着塞纳河河堤走。树木纹风不动,凌乱的树枝凝结在厚重的黄昏中。他内心已经平静,是因为白天无所事事而来的,有人则相信是为了一个问题得到了解决而来的。

可是这个黄昏……十分戏剧化的幕布,已经在帝国的废墟、溃败的夜晚和脆弱爱情的结局中使用过,明天还会在其他的喜剧中使用。这块幕布在黑夜宁静时,在人生迟滞不前时都令人不安,因为不知道在搬演的是什么戏。啊!是什么把他从人性焦虑中拯救出来?……

弧光灯全都同时亮了起来。

(十二)

几辆出租车。几辆公交车。不可名状的喧闹,贝尼斯,迷失在这里不是很好吗?一个大个子插在柏油路上。“喂,让一让!”那些女人,一生也只能遇见一次,不能错失良机。那边,蒙马特尔灯光逼人。已经有妓女在搭讪。“好上帝!快啊!……”那边,另有一些女人。一些西班牙人,像珠宝盒,女人即使没有姿色的,也有一个宝贵的肉体。五百张票子的珍珠挂在肚子上,还有这样的戒指!奢侈的肉团团。还有一个着急的女孩:“放开我,你!我认识你,皮条客,滚吧。让我过去吧,我要过日子!”

这个女人在他面前吃夜宵,穿礼袍,三角领口,背全裸。他只看到这个后颈,这两个肩膀,这个看不见东西的背,上面的肉在急速颤动。物质不断重新组合,不可察觉。当那个女人抽烟时,拳头支着下巴,低着头,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荒漠了。

一堵墙,他想。

舞女开始她们的游戏。舞女的步子富有弹性,芭蕾的灵魂借给她们一个灵魂。贝尼斯喜欢这个将她们平衡托起的节奏。这种平衡处于极大的威胁中,但是她们总是满有把握地恢复,令人惊讶。她们搅得人的感官不安,当形象正要建立和即将进入休止、死亡和分解成动作的时候,又把它解开了。这其实是欲望的表述。

在他面前是这个神秘的背,像湖面那样平滑。但是一个初起的动作、一个想法或一个寒颤,都会在上面引起一个会扩大的影子漪澜。贝尼斯想:“我需要在这下面的隐秘蠕动的东西。”

舞女在沙子上画出然后又抹去几个谜后,谢场退下。贝尼斯向身姿最轻盈的舞女打了个手势。

“你跳得真好。”他猜测她的身体重量,那就像水果的果肉。他发现她身子沉重,这倒没有想到。一种富态。她坐下。她目光专注,剃过毛的后颈有点牛性的东西。这是这个身体上最不灵活的关节。她的面孔也无秀气可说,但是全身上下显得平心静气。

然后,贝尼斯看到她的头发被汗水粘住。脂粉里现出一条深皱纹。一件褪色的饰物。她走出了舞蹈,就像走出了生存之地,显得憔悴和可怜。

“你在想什么?”她做了个笨拙的手势。

这整个夜生活的喧闹有了一个意义。酒保、出租车司机、酒店领班的喧闹。他们在干自己的活儿,归根结底是把这杯香槟和这个累乏的女人推到他面前。贝尼斯从大幕后面来看生活,那里一切都是工作。那里没有罪恶,没有美德,没有暧昧的感情,但是这是一份工作,跟他们团队的工作一样按照常规办事、一样中性。这场舞蹈也是如此,它把姿势编在一起,形成一种语言,只能向外人去说。只是外人在这里发现一个结构,但是他们与她们早已忘记了。犹如那位音乐家,他把同一首曲子演奏了一千次,丧失了对它的感觉。这里,她们在聚光灯下跨出舞步,做出表情。但是只有上帝知道有什么投入。这一位只关心隐隐作痛的那条腿,那一位只想到——啊,可怜哪!——舞蹈后的约会。这位想到:“我欠一百法郎……”那位可能还是:“我痛。”

在他心中一切热忱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心想:“我向往的东西你一点也不能给我。”然而,他的孤独如此无情,他不得不为此需要她了。

(十三)

她担心这个沉默的男人。当她夜里在睡着的人身边醒来时,她印象中是被人遗忘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

“把我抱在你怀里!”

她还是感觉温情的冲动……但是在这个身体中关闭着这个陌生生命,在额骨下隐藏着这些陌生梦想。她横卧在这个胸脯上,感到男人的呼吸如波涛似的起伏不定。这是一种渡海的焦虑。如果耳朵贴在肉上倾听心的沉着的跳动声,这台转动的马达,或者这个拆建工人的砍斧声,她体验到一种飞快、不可捕捉的逃逸。还有当她说一句话把他从梦中闹醒时的这种沉默。她计算说这句话与这声回答之间的秒数,像在测定暴风雨——一秒……两秒……三秒……他远在乡野之外。他若闭上眼睛,她拿住和捧起这颗沉甸甸像死人的头颅,要用两只手如同捧起一块石头。“我的爱,伤心啊……”

神秘的旅伴。

两人都直躺着,默不作声。他们感到生活像一条河流穿过身子。令人眩晕的逃逸。身体:放入激流中的独木舟……

“几点钟了?”

大家要对时间,奇怪的旅行。“呵,我的爱啊!”她紧抱他,头往后仰,头发凌乱,从水里拉出来。女人不论从睡眠还是从爱情中出来,这绺头发贴在额头,这张沮丧的脸,都像从海里回来似的。

“几点钟了?”

嗨!为什么啦?这些钟点像外省小车站那样过去了——午夜十二点、一点、两点——抛在后面了无影踪。有些东西在指缝中溜了过去,留不住。岁月老去,无所谓的。

“我能够很好想象你白发苍苍的样子,而我贤淑地做你的朋友……”

岁月老去,无所谓的。

但是,受挫的这一时刻,今后的平静,还有待时日,这个令人劳累。

“给我说说你那个地方吧?”

“那边……”

贝尼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城市、海洋,祖国:个个都一样。偶尔,事情飞逝的一面,你猜到而不明白,也不会重现。

他用手碰这个女人的腰肢,那个部分的肉毫无防御。女人:娇嫩润滑的裸身,照上一点光就亮晶晶的。他想这个神秘的生命,使他兴奋,使他温暖,如同太阳,如同内心气候。贝尼斯不对自己说她是温柔的,她是美丽的,而说她是温暖的。像动物那样温暖。生气勃勃。这颗心永远在跳动,隐藏在这个身体里的源泉,与他的源泉不同。

他想到这份快感,在他心里展翅拍打了几秒钟:这只疯狂的鸟拍打翅膀,死去。而现在……

现在,天空在这扇窗户里颤抖。呵,爱情后的女人神情溃散,头脑里对男人不存有欲望。被抛进冰冷的群星中。心的景色变化竟是那么快……欲望被穿越,温情被穿越,火的河流被穿越。现在纯洁,寒冷,摆脱了肉体,独立船头驶向大海。

(十四)

这间秩序井然的客厅像一座月台。快车始发前,贝尼斯在巴黎度过了几个荒漠般的钟点。他额头贴着车窗瞧着人潮流过。他被这条河流隔开了。每个人都在制订自己的计划,匆匆忙忙。

在他身外定计设套,又都见招拆招。这个女人来了,刚走了十步,走出了时间。这群人以前是生命体,喂你们眼泪,喂你们笑,现在他们在这里如同一群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