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纪德

对于航空公司来说,必须与其他航运方式展开争取速度的搏斗。里维埃这位可敬的领袖人物,在这部书里是这样解释的:“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我们白天对铁路和轮船取得的优势,都在夜里丧失了。”这项夜间服务,起初成为众矢之的,随后又得到接受,在最初几次实验之后成为常规做法,然而在这部小说问世之时还是危机四伏。航路本来到处会发生意外,时常遇到不可揣测的风险,如今又加上黑夜的神秘诡谲。尽管风险依然巨大,我还是要赶快说,随着每次新的航行总是为下次航行提供一点方便与保证,那些风险一天减少一天。但是这在航空上犹如在蛮荒野地上开拓,还是最初的英雄时代,《夜航》给我们叙述的就是其中一位空中拓荒者的悲惨历险,自有一种史诗般的凄怆。

我爱圣埃克苏佩里的第一部书,但是更爱这部书。在《南方邮航》中对那位飞行员的回忆,细腻精致,扣人心弦,交织一段感情情节,拉近了主角与我们的距离。那么温柔缠绵啊!我们觉得他充满人性的脆弱。《夜航》的主角,当然没有脱离人情,而是上升到超人的道德高度。我相信在这部惊心动魄的故事里最令我欣喜的是其中的高贵气概。人的弱点、自暴自弃、失落感,我们充盈于耳,今日的文学太擅长揭露它们了,但是持之以恒的意志让人自我超越,这才是我们更需要有人给我们指出的。

我觉得他的上司里维埃这个人物,比飞行员形象更加令人惊讶。他本人不行动,他指挥别人行动,把他的道德灌入他的飞行员心地,要求他们最大程度发挥,促成他们建立功勋。他作出的决定不可抗拒,不容许软弱,稍有差错就要受到他的惩罚。他的严厉乍一看可能显得不近人情和过分挑剔。但是这种惩罚针对的是工作的不完美,不是针对人本身,里维埃的用意在于锤炼人。我们感到作者通过这样的描述表示对他的全部敬仰之情。我尤其感激作者的,是他提出了一个不同凡俗的真理,对我来说具有重大的心理价值,这就是: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对一种责任的承担。这部书内每个人都全心全意奉献给他们该做的事,这项危险的任务只有完成后才会得到幸福与安宁。人们还可看到,里维埃不是毫无感情的人(再也没有比他接待失踪者的妻子的那段描述更加令人动容了),他给他的飞行员下命令所需要的勇气不少于他的飞行员去执行这些命令。

“讨人爱,”他后来说,“只要会同情就行。我不大会同情,也可以说我把同情埋在了心里……有时我也惊奇自己的力量。”还有:“你要爱你指挥的那些人;但是不要跟他们说。”

支配里维埃的满腔责任感也是如此;“隐约感到有一种责任比爱的责任更崇高”。人本身没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从属于和牺牲于支配他的难以说清的东西,并赖以为生。我喜欢在这里又读到这份隐约的责任感,让我的普罗米修斯违情悖理地说,“我不爱人,我爱人心中的煎熬”。这是一切英雄主义的源泉:“我们在行动时,”里维埃想,“总觉得还有东西比人的生命更可贵……但这是什么呢?”又说:“可能,有什么东西需要拯救,而又更持久;可能,里维埃的工作就是在拯救人的这一部分。”我们不必有所怀疑。

今天,化学家要我们预见到未来战争的残酷性,男子汉的品德将在那时候无用武之地,英雄主义的观念也将远离军队而去,是不是我们会在航空中看到勇气,得到最可钦佩与最有效的应用?原本可说这是鲁莽,在规范的一次服务中就不再如此。飞行员不断地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自有权利嘲笑我们日常所谓的“勇气”。圣埃克苏佩里请允许我引用他很久以前写的一封信;这要回溯到他越过毛里塔尼亚,飞卡萨布兰加—达喀尔航线的那个时期: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几个月来我一直有做不完的工作:寻找失踪的同志,修复降落在抵抗区的飞机,给达喀尔送邮件。

“我不久前完成一桩小小的业绩,为了救一架飞机,我与十一个摩尔人和一名机械师度过两天两夜。不时响起紧急警报。我第一次听到子弹在头上飞啸。我比摩尔人要镇静得多,终于认识到我处在这个境地里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也明白——这事一直令我很吃惊——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把勇气置于道德的最后名次。这不是由高尚的情感组成的:有点火气,有点虚荣,许多偏执和一种庸俗的体育爱好。尤其是在发挥自己的体力,然而这又与它无关。双臂交叉在敞开的衬衫前,呼吸顺畅。这可以说痛快。当这事发生在夜里,心中掺杂自己做了一桩大蠢事的感觉。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欣赏一个仅仅是勇敢的人。”

坎东的学说并不总是得到我的赞同,我还是要把他书中的一句名言,作为这条引言的题铭:“勇敢与爱情一样不要暴露于外”;或者更好的是:“勇士不逞能,好人不炫善。他们不露形迹或者谦称没这回事。”

圣埃克苏佩里对自己叙述的事,都“了然于心”。他本人屡屡遭遇险情,使他的书具备一种真正的不可摹拟的格调。我们有过大量战争或幻想冒险故事,有时作者写得头头是道,但是真正的探险家和战士读来会哑然失笑。这篇故事除了我非常欣赏的文学价值以外,还包含一种纪录价值。这两个品质得到那么出人意料的结合,使《夜航》成为一部不同一般的重要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