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单调重复地过去。

时间太多,该如何打发?看遍每一个角落的风景,双眼还能如何安放?白日梦也不能做,那思绪到底该往何处引?我可以想象去外面的场景,在森林里自由地奔跑,脚下的枯叶咔咔作响。我可以想象出在附近小湖中游泳的画面,或者到清凉的山溪中涉水。然而白日梦只是蛛网,轻易就变成碎片,我也会很快被拉入现实。该去哪里寻找快乐?往昨日寻,还是憧憬明天?至少我知道当下,这一刻是不会有快乐的。我们只有一样东西,唯一一样可以带给我们些许快乐火花的,那就是希望。

克里斯说浪费时间是犯罪,时间无价。活到老学到老,没有人会嫌弃自己时间太多,时间永远都不够。这个世界节奏太快,到处都在喊:“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快一点儿!”看看我们:我们有无数任由自己支配的时光,有看不完的书,还可以放飞想象的翅膀。灵感往往就在最不经意的时刻掠过,梦想不可能,然后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妈妈来看过我们,正如她所答应的,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游戏和玩具,帮我们打发时间。克里斯和我钟爱大富翁、拼字游戏、中国象棋和国际跳棋,后面妈妈又给我们带来了两副桥牌以及一本指导玩牌的书,哈,我们可谓是玩得风生水起。

只是双胞胎玩起来就困难一些,毕竟他们还那么小,不太能遵守游戏的规矩。两个小家伙玩什么都不长久,不管是妈妈给他们带来的许多玩具小汽车、玩具自卸卡车,还是克里斯给他们拼起来的玩具电车——电车轨道延伸到床下面、梳妆台下面和高脚柜下面——反正走到哪脚底都能碰着东西。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真的很讨厌那个阁楼——与阁楼有关的一切似乎都让他们恐惧。

每天我们很早就起床。尽管我们没有闹钟,只有手上的腕表,但生物钟好似被上了发条,到时间就会将我叫醒,不让我睡得很晚,即便在我想要睡个懒觉的时候。

起床之后,我们轮着上厕所,一天是克里斯和科里先上,一天换我和凯莉先进去。我们必须在外祖母进来之前收拾完毕,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每次进入我们住的那个光线昏暗的小房间,外祖母都会高视阔步地巡视一番,而我们全都以立正姿势站着,等她放下餐篮然后离开。她很少跟我们说话,哪怕开口,也只是问我们用餐和休息之前是否有祷告,或者问前一天是否有读一页《圣经》。

“没有。”一天早上,克里斯这样回答她,“我们没有读一页——我们读了一整章。你要是认为读《圣经》对我们是惩罚,那还是算了吧。我们乐在其中。里面涉及的暴力和情欲比我们看过的任何一部电影都要多,谈论的罪恶也比任何一本书更多。”

“闭嘴,小子!”外祖母冲他大吼,“我问的是你妹妹,不是你!”

接着,她便让我背诵已经看过的一些诫言,而我和克里斯常常通过这种方式开点小玩笑,因为你要是仔细研读《圣经》,会发现里面的一些话能够适用任何场景。于是,这天早上我回答她的便是,“你们为什么以恶报善呢?《创世纪》第四十四章第四节。”

外祖母一脸阴沉,然后转身就走了。又过了几天,她再次对克里斯发难,当时她背对着克里斯,然后说:“给我背诵《约伯记》里的诫言。别以为可以糊弄过去,没读《圣经》还说读了!”

克里斯似乎早有准备:“《约伯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二节——然而,智慧何处可寻?聪明之处在哪里呢?《约伯记》第二十八章第二十八节——看,敬畏耶和华就是智慧,远离恶便是聪明。《约伯记》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五节——我的愿望是,全能者会回答我,那我逆境所写的一本书。《约伯记》第三十二章第九节——伟人并不总是明智的。”克里斯滔滔不绝,而外祖母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让克里斯背过《圣经》。到后来她甚至也不再问我,因为我也总是能针锋相对地用《圣经》上的诫言反击她。

每天傍晚大概六点钟,妈妈会来看我们,只是每次都是气喘吁吁、匆匆忙忙的样子。她每天来都会给我们带礼物,新鲜玩意儿,新出的书和新的游戏器具。然后她便会回到自己的套房中梳洗打扮,准备参加楼下的正式晚宴,晚宴上有专门的男仆和女仆服侍在侧。我们从妈妈每次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庄园里似乎经常有客人来共进晚餐。“很多生意都是在餐桌上敲定的。”妈妈这么说。

最高兴的时候是,妈妈偷偷给我们带美味的开胃小菜和饭前点心,不过她从来没带过糖果,怕我们吃坏牙齿。

只有周末的时间,妈妈才能陪我们稍微久一点,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在小桌旁坐下吃顿饭。有次她拍着自己的肚子说:“看我现在变得多胖,每天跟父亲共用午餐,托词说想睡午觉,然后才能偷溜上来跟我的孩子们在一块儿吃点东西。”

跟妈妈一起吃东西总是快乐的,因为它让我想起以前的时光,爸爸还在的时光。

一个周日,妈妈走进我们的房间,身上散发着属于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她给我们带来了一夸脱的香草冰淇淋和面包店买的巧克力蛋糕。冰淇淋已融化了,但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央求妈妈留下来住一晚,睡在我和凯莉中间,这样明天早上一睁开眼我们就能看到她。但妈妈只是久久地环视了一圈凌乱的房间,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留下来,真的不行。因为仆人要是看到我没在自己床上睡觉,肯定会胡乱猜测。更何况三个人睡一张床也实在太挤了。”

“妈妈,”我问,“还要多久?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星期,可感觉却像是两年那么久。难道外祖父还没原谅你嫁给爸爸的事吗?你跟他提及我们了吗?”

“父亲已经给了我一辆车开,”在我看来,妈妈明显是在逃避问题,“我相信他肯定会原谅我的,不然不会让我开他的车,或在他的地方住,吃他的东西。但我现在还没勇气告诉他我还有四个孩子。这件事必须要有合适的时机才行,而且你们也得有耐心。”

“要是他知道我们的存在,会怎么做呢?”我不顾一直对我皱眉的克里斯,继续问道。克里斯先前就跟我说过,如果我总是问这么多问题,妈妈以后可能就不会每天来看我们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

“天知道他会做什么。”妈妈战战兢兢地小声回道,“卡西,答应我,一定不要让仆人听到我们说话!父亲冷血无情,翻脸不认人,而且势力很大。你让我好好打算一下,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他坦白的。”

大概七点的样子,妈妈走了,过后不久我们也都上床歇息。我们得每天早睡,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而且睡眠的时间越长,白天的日子也就会相对短一些。过了早上十点,我们就会拉着双胞胎去阁楼,探索阁楼是我们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阁楼上有两架钢琴,科里喜欢爬上一张可以调高低的转椅,然后不停地转啊转,转啊转。他用手敲击黄色的钢琴键盘,再侧耳倾听。钢琴音是走调的,经他那么一拍,震得人头疼。“听着不对劲,”科里问,“为什么会听着不对劲呢?”

“因为钢琴需要调音。”克里斯回道。他试图给钢琴调音,结果却把线给弄断了。这也就意味着两架老钢琴不可能再弹出像样的音乐。阁楼上还有五架手摇留声机,每架留声机都带一个侧着头、甚是迷人的白色小狗摆件,好似陶醉在音乐中一样——但五架留声机中只有一架是可以正常使用的。我们搬出那台勉强还能用的留声机,放入一张已经变形了的旧唱片,聆听那从未听过的古怪音乐。

阁楼上有成堆的恩里克·卡鲁索的唱片,不幸的是,那些唱片并未得到妥善安放,只是随意堆在地上,甚至都没用纸箱装好。我们四个围成一个半圆,围着留声机听卡鲁索的歌声。克里斯和我早就耳闻他是最伟大的男歌手,现在终于有机会听到了。卡鲁索的声音很高,听着像是假音一样,我们不禁想他的名气到底是怎么来的呢?令人意外的是,科里竟然很喜欢他的歌。

慢慢地,留声机开始慢下来,卡鲁索的高歌也随之变成呜咽,然后我们就会抢着跑过去紧紧握住留声机的曲柄,随即卡鲁索的歌声就会变快,变得特别滑稽,听着好像是唐老鸭在讲话一样——每当这时,双胞胎就会哄然大笑。自然,那是他们喜欢的,是他们的秘密语言。

科里可以一整天待在阁楼上听那些唱片。而凯莉就没这么坐得住了,她三心二意,总是想寻找更好玩的东西。

“我讨厌这个又大又烂的地方!”这句话凯莉已经喊过千百遍了。“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就带我走,马上!你要是不带我离开,我就把墙都踢倒,我说到做到!我可以的,你别不相信!”

说着,凯莉便跑过去用脚攻击墙,一边踢还一边用小手去打,直到把自己的小手打得又青又肿才放弃。

我心疼他们俩。其实我们四个谁不想把那面墙踢倒,然后逃之夭夭呢?只是就小凯莉而言,大概她用狮吼的功夫把墙震倒的可能性还大一点,就跟轰然倒地的耶利哥城墙一样。

说真的,当我看到气鼓鼓的小凯莉勇敢地走出阁楼,并自己摸索着从楼梯走到卧室,自己去玩属于她的布偶、茶杯和小炉子,以及不能再加热的熨衣板,我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科里和凯莉可以分开独处几小时,克里斯说这是件好事。科里陶醉在楼上的音乐中,而凯莉也忙着跟自己的“小物件”唠叨。

洗澡也是打发时间的一个方式,让香波在头发上停留的时间更长——我们恐怕是全世界最爱干净的孩子了。每天吃完中饭我们会睡个午觉,至于睡多久就看心情了。克里斯和我有时会比赛削苹果皮,一圈一圈成螺旋形状,然后看谁削的苹果皮先断。我们还给橙子削皮,甚至无聊地把双胞胎讨厌的橙子瓣上的白条一根根扯掉。我们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奶酪饼干,每天都会数着分成完全相等的四份。

我们最危险也最有趣的游戏就是模仿外祖母——尽管心里很担心神出鬼没的她会突然出现,把我们抓个正着——我们用从阁楼上找到的脏兮兮的灰色布条当作她身上穿着的华贵灰色塔夫绸衣服。克里斯和我乐此不疲。双胞胎则对外祖母心有余悸,以至于她在房间里的时候都不敢抬眼看。

“孩子们!”克里斯假装拿着一个餐篮倚着门叫道,“今天有没有守规矩?这个房间看着真是一团糟!姑娘们——你们到那边去——在我扭下你们的头之前快点给我把那皱皱的枕头弄平!”

“手下留情啊,外祖母!”我大叫着跪倒在地,下巴抵着交叠的双手作大礼状,“我不想再去刷阁楼上的墙壁,我得休息。”

“休息!”站在门边的“外祖母”怒斥道,一激动身上的衣服都差点滑落,“你们这些恶魔之子,上帝的罪人,哪配谈休息——给我继续干活,直到死为止,死后也要永远受地狱烈火的煎熬,不得安宁!”说完,克里斯抬起被床单遮住的手做出可怕狰狞的动作,把双胞胎吓得哇哇直叫,随即他又跟会巫术似的,把外祖母变不见,只剩下克里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不管我们如何想方设法自娱自乐,还是感觉度日如年。疑虑、恐惧、希望和期待交织在一起,让我们的心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然而几星期过去了,我们仍然离外面的自由世界和楼下的觥筹交错是那么远、那么远。

双胞胎跑到我这里来,给我看他们手上的小伤口和瘀青,那都是被阁楼上腐朽木头的刺边给弄破的。我用镊子帮他们把木刺一根根挑出来,克里斯给他们涂消毒药水,而两个小家伙对最后保护伤口的胶布都喜欢得不得了。手指受伤足以成为撒娇的理由,我只好唱摇篮曲哄他们睡觉,给他们盖好被子,然后在脸颊上印下轻柔的吻,他们痒得哈哈大笑。两个小家伙用细瘦的小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他们爱我,非常爱……并且需要我。

这两个小家伙尽管已经五岁了,但还是跟三岁的孩子差不多。倒不是说说话的方式像三岁,而是他们用小拳头揉眼睛的样子,或者嘟起嘴巴表示拒绝,还有自己屏住呼吸直到憋得小脸通红以逼迫别人听他的。比起克里斯,明显我更吃这一套。克里斯并不担心,因为他说理论上没有谁能自己憋死自己。不过,看他们憋得脸色发紫,感觉还是怕怕的。

“下次他们要是再那样,”克里斯私底下跟我说,“你不要管他们,哪怕是自己躲到洗手间锁上门都行。相信我,他们死不了的。”

双胞胎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我就范——反正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憋死自己。每当碰到不喜欢吃的东西,他们就这么干——而他们喜欢吃的东西可没几样,不过那也是我对他们最后的纵容了。

凯莉跟所有小女孩一样喜欢凹背的动作,身体弯成弓形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然后掀起裙子露出里面的花边短裤(她只穿蕾丝花边裤)。要是里面的花边裤有丝绸玫瑰的装饰,或前面有绣花,那你一天恐怕得看上十来回了,还得赞美她穿着那裤子多么迷人好看。

而科里跟克里斯一样喜欢穿三角裤,而且他为此自豪。要知道在他的记忆中,尿片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因为他常常尿湿裤子。凯莉是只要吃一点点除柑橘属之外的食物就会腹泻,所以我特别讨厌外祖母送来桃子和葡萄的时候——尽管不能吃,但凯莉又很喜欢无籽青葡萄、桃子和苹果,而这三种水果或多或少都会让她闹肚子。每当送来水果的时候,我就心跳加速。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快一点跑过去抱起凯莉并及时放下她,结果肯定要给她洗花边蕾丝裤。而每当我抢抱失败的时候,克里斯就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大笑,那也意味着凯莉抢在了我前面。至于科里,得随时把那个蓝色花瓶放到他旁边,因为他说尿尿就要尿尿,要是刚好我或者凯莉锁着门在厕所的话,他可就郁闷了。就这一段时间,科里都不止一次尿湿裤子,每当这时他就会把脸埋在我的腿上,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凯莉就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反正要怪也只能怪我动作太慢)

“卡西,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外面?”又一次尿湿裤子后,科里小声问我。

“等妈妈说我们可以出去,就行了。”

“那妈妈为什么不现在就说呢?”

“因为楼下有个老头子,他还不知道我们在这上面住着。我们得等到他重拾对妈妈的喜爱,喜爱到可以接受我们才行。”

“那个老头子是谁?”

“是我们的外祖父。”

“他喜欢外祖母吗?”

“恐怕是这样。”

“那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呢?”

“他不喜欢我们,是因为……因为他没眼光。我想他肯定是脑子有病,心也有病。”

“那妈妈还喜欢我们吗?”

这个问题,让我夜不能寐。

时间又过去了几周,一个周日,妈妈白天没有现身。我们知道她那天不用去学校上课,而且知道她就在这所房子里,可她却不来陪我们,这让我们很难过。

我趴在地板上读《无名的裘德》,因为这样凉快一些。克里斯在阁楼上找新的书看,双胞胎则推着玩具车在地上爬来爬去。

时间终于熬到了黄昏,门开了,妈妈闪入房间,她脚蹬一双网球鞋,身着白色短裤和带红蓝流苏海军领的白色上衣,高腰设计。妈妈脸颊绯红,显然刚刚在户外运动晒过太阳。她的样子看上去是那样健康活力,开心无比,而我们则被困在这个压抑的小房间里,简直都快疯了。

水手服,哼,我知道,她现在倒开始享受起来了。我不无怨言地盯着妈妈,多么希望我也能被太阳晒到,双腿也能晒成跟她一样健康的小麦色。妈妈的头发被风微微吹乱,但这却更加衬托出她的美丽,让她显得更漂亮、更自然、更性感。而实际上,妈妈已是年近四十的人。

显然,自从爸爸过世之后,这是妈妈最开心的一个下午。当时时间已近下午五点。楼下的晚餐一般是七点开始。这也就意味着妈妈只有很少的时间能够陪我们,然后她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沐浴,然后换上更得宜的服装参加晚宴。

我把书扔到一边,翻身坐起来。我受伤了,所以我也想刺痛一下她。“你去哪里了?”我语气不好地质问道。我们被关在这里,被剥夺所有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的快乐和自由,而她凭什么在外面那么享受?不管是属于我的十二岁的夏天,还是属于克里斯的十四岁的夏天,抑或是属于双胞胎的五岁的夏天,全都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可能是我不高兴的控诉语气,让妈妈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她颤动着嘴唇,或许心里后悔给我们送来一本大挂历,以至于我们能清楚知道是周六还是周日。挂历上画满了大大的红叉,每一个叉划掉的都是我们如坐牢狱的日子,是每一个闷热、孤独、无着落、难过痛苦的日子。

妈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跷起漂亮的长腿,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给自己扇风。“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她说着,冲我所在的方向露出一个关爱的微笑。“我本想今早就过来探望你们的,但父亲时刻关注着我,而我下午又有安排,不过我还是提前回来,好在晚餐之前陪陪我的孩子们。”尽管看着并没出什么汗,但妈妈还是抬起手不住地扇风,好似无法忍受这房间的闷热一样。“我出去划船了,卡西。”她说,“九岁的时候哥哥们就教了我怎么划船,后来你们爸爸来这里生活之后,我便又教会了他。我们以前常常到湖上泛舟。船划起来的时候好似在飞……很好玩。”妈妈结束得有些仓促,大概是意识到她的快乐是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吧。

“划船?”我几乎要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去楼下告诉外祖父我们的存在?你还想让我们在这里关多久?关一辈子吗?”

听我这么吼,妈妈一双蓝色的眼睛紧张地环顾四周,几乎要从那把我们特意留给她坐的椅子上站起来,那把椅子我们都很少坐——那是专门给她的王座。如果不是克里斯夹着古老的甚至都没有电视或喷气式飞机相关内容的百科全书从阁楼上下来,妈妈应该当时就走了吧。

“卡西,不许对妈妈大吼大叫。”克里斯责备道,“噢,妈妈,你看起来漂亮极了!真喜欢你今天这套水手装。”说着,克里斯把一沓书在他用作书桌的梳妆台上放下,转头马上就奔向妈妈。我突然有一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感觉,不仅是被妈妈,还有哥哥。夏天都要过完了,可我们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出去野餐,也没有去游泳,甚至都没能去林子里走一走,更不用说看见船或者换上泳装到后院的池塘里玩玩水了。

“妈妈!”我跳起来大叫,打算为了我们的自由而战,“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父亲我们的存在了!只能待在这一个房间,只能到阁楼上玩,我真的烦透了。我想让双胞胎到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和感受阳光,我也想出去,我想去划船,如果说外祖父已经原谅你跟爸爸结婚的事,那他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们呢?难道我们就那么丑陋、那么可怕、那么笨吗?以至于跟我们相认会成为他的耻辱吗?”

听我这么说,妈妈推开克里斯,虚弱地瘫坐在刚才起身的椅子上。她身子前倾,把脸埋在双手中。直觉告诉我,她大概是要袒露之前隐瞒我们的一些真相。我把科里和凯莉叫到我身旁坐下,一边搂一个。而克里斯,我原本以为他会待在妈妈身旁,没想到也走到科里身旁的床上坐下。又回到那种状态了,我们好似一群停在晒衣绳上的雏鸟,等着被即将到来的狂风掀翻。

“卡西,克里斯托弗,”妈妈开口了,头依旧低垂着,双手在膝盖上紧张地摩挲,“我还有些事没跟你们坦白。”

我已经猜到了。

“今晚你会留在这里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餐吗?”我问,不知为什么,我竟不想那么快知道真相。

“谢谢你的邀请,我想留下来,但今晚我还有别的安排。”

这一天,等到天黑,她就陪了我们这么点时间。昨天也差不多只跟我们一起待了半小时。

“那封信,”妈妈小声说道,头微微抬起了一些,阴影让她蓝色的眼睛看着变成了绿色,“我们还住在格拉德斯通的时候母亲给我写的那封信,当时在信上她邀请我们来这里生活。但有一点我没告诉你们,其实当时父亲在信的最下面写了几句话。”

“妈妈,你继续说,”我催促她道,“不管你要说的是什么,我们都能承受的。”

妈妈向来淡定从容、镇定自若,但有一样她却很难控制得了,那就是手,她的双手总是会出卖她真实的情绪。只见妈妈将一只不受控制的手抬到喉咙处,手指寻找着类似珍珠项链之类的东西,她一紧张就喜欢转东西,手指转一下又放一下。可当时她的脖子上并没有珠宝项链,所以手指就只能不停地寻找。搭在膝上的一只手也不停发出声音,来回搓着。

“你们外祖母在信的最后署了自己的名字,但我父亲又在那后面加了几句话。”妈妈闭上眼,犹豫着,停顿了一两秒,才睁开眼睛看我们。“你们外祖父写的是,他很高兴你们的爸爸死了。他说我这段婚姻唯一的好处是,没有留下罪恶的果实。”

放在以前我可能会问:“那是什么?”可现在我懂。我明白,罪恶的果实跟恶魔之子是一个意思——总之就是罪恶的、腐朽的、天生丑恶的东西。

我双手环着双胞胎坐在床边,转头看向克里斯,他跟年轻时的爸爸肯定很像吧,我的眼前突然闪过爸爸的画面,他穿白色的网球运动装,个子高高的,得意地站在那里,金色头发,古铜色的皮肤。恶魔不都是黑黑瘦瘦、尖嘴猴腮的样子吗——恶魔不敢昂首挺胸,也不会用那样湛蓝干净的眼神望着你。

“母亲在信后附了一张纸,上面是关于隐藏你们的计划,父亲没看到。”妈妈小声说道,脸憋得通红。

“妈妈,”我弱弱地喊道,几乎要哭出声来,“你这么说,好似永远都不打算告诉他我们的存在一样。他永远都不可能喜欢我们,无论双胞胎多么好看,克里斯多么聪明,或者我的舞跳得多么好。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他会一直讨厌我们,认为我们是罪恶的果实,是吗?”

妈妈站起身,朝我们走过来,然后在我们身旁蹲下,想要抱住我们四个。“我之前不是说过,他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吗?连呼吸都很费劲。如果说他真没那么快去世的话,我也一定会想办法告诉他。我发誓,我一定会。你们只需要耐心一点,理解我的苦衷就行了。你们现在失去的快乐,我以后一定会百倍千倍地补偿。”

妈妈用满含泪水的双眼向我们恳求:“为了我,请你们为了我,再坚持一下。因为你们爱我,我也爱你们,再多一点耐心。不会持续很久的,持续不了多久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们在这里的生活更快活一点。想想我们以后即将拥有的荣华富贵,多好!”

“好了,妈妈。”克里斯把妈妈拥入怀中,就跟爸爸曾经做的一样,“你要求的并不多,是我们给的太少。”

“嗯,”妈妈急忙说,“只需要再牺牲一小段时光,再多一点点耐心,未来的一切美好和甜蜜都将是你们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能怎么反抗?我们成为牺牲品已经三周时间——还需要再牺牲几天?几周?抑或是几个月?

彩虹的另一端是金子。可惜彩虹是那么脆弱,轻若蛛丝——而金子是那么重——自打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就愿意为了金子不顾一切。